今日发生的事情太杂太乱,严重颠覆了崔迎之自一年前清醒过来后塑造起的认知,她在北地的熟人少得可怜,能说上几句话的也就丽娘一人。
除了这里,她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半日前崔迎之还看着丽娘愁眉苦脸,如今可算是风水轮流转。她把脑袋搁在案上,扎好的发髻在幽微烛火下晕着昏黄的光。
开口就是经典台词:“丽娘,我有一个朋友。”
丽娘心领神会,带着年长者的宽和与温柔,并不戳破,非常配合道:“你这个朋友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这个朋友,一年前失忆了。”崔迎之从来没有同丽娘提及过自己的过往,失忆前的部分她自己都不知晓,失忆后的部分又尽是些无聊的逃亡经历,没什么好谈的。
丽娘有些吃惊,却到底没有打断,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她以前的仇人最近突然找上门来,告诉她,一直带着她逃亡的其实才是她真正的仇人,要带她离开。”
明明只是无比普通的一日,可突然之间,仇人似乎不再是仇人,亲人似乎也不再是亲人。
这样的转变让崔迎之感到躁郁。
丽娘有些踟蹰着问:“所以你朋友在犹豫要不要跟人走?”
崔迎之闷闷地点头。
“我朋友失忆了,分不清谁讲的真话,突然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丽娘说:“可是你……的朋友都在考虑要不要跟人走了,显然是更偏向那个人的说辞了吧。”
“但是我肯定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跟着人走吧?”
多随便。
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过去的自己。
万一他就是表面装得完美无缺实则恨她恨得要死怎么办?
万一她失去的记忆被找回,发现一切只是骗局呢?
万一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性情也跟以前变得不一样,对方最后觉得厌烦放弃了呢。
他们原本也只是姘头这样不牢靠的关系而已,红尘男女分分合合的事情再寻常不过,感情这种事情谁也不说清楚。
崔迎之的理智不允许她做出这样不谨慎的决定。
丽娘贴心地没有指出崔迎之的口误,只是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为什么非得从他们两方之间选一个相信?既然他们互相说对方是仇人要对你不利,你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安全。若是实在寻不到住处,可以留在我这儿。也不用担心给我惹麻烦,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当年在江湖里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飞信一封,立马就会有人来支援。”
当局者迷。
崔迎之原本被囿于信或不信的抉择中,迈出笼外,这才幡然醒悟,觉得丽娘说得很有道理。
她显而易见地有点心动了。
丽娘见状,又说:“你朋友认识的那个人好像在外面等你,外头风雨那么大,要不让他进来吧?”
崔迎之闻言,回首望去,透过隔窗,未见人影。
她起身走去,推开门。
感受到的是铺面而来的风,沁人心肺的雨。
以及无所事事地蹲在檐下不知从哪儿扯了朵野花握在手中的屈慈。
雨势愈发大了,站在檐下仍不免被风雨侵扰。
他浑身湿透,就这么蹲在这儿,像只被遗弃的猫。可有那只花在,好似又不是完全落魄。
崔迎之垂首,恰于听见开门动静而抬首的屈慈正对上目光。
她短暂怔愣几息,回神,面上很是冷淡,又有些无奈:“为什么不撑伞?”
屈慈额间还有雨珠顺着面颊滑落,看上去怪凄惨的,“借你的是唯一一把伞。”
崔迎之并不吃这套:“没伞还非要跟着?”
屈慈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你又不见了。”
崔迎之说不出话来。
第44章 乌夜啼(五) 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当姘头……
朔风呼啸, 春雨如瀑,没有一丝一毫停歇的势头。落在檐下的雨珠飞溅,不一会儿就将人的衣摆打湿。
再在外头吹风难免着凉, 崔迎之把屈慈拉进门。
转身的瞬间, 头顶发髻似乎被人拂过。
崔迎之回身,就见屈慈一脸无辜地说:“头发乱了。”
这个人以前会答应当她的姘头, 到底喜欢的到底是她, 还是她的头发啊?
对她的头发未免有点太在意了一点吧?
她忍住满腹的疑窦,忽略了这个插曲,领着屈慈进门取回伞,一把塞到他手中,说:“回去的时候别淋着了。”
其实都已经淋成这样了,撑不撑伞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崔迎之只是想趁机把伞还了, 省得她为了还伞还得特地去上门一趟或是以此为借口又被找上门来。
屈慈问:“你要留在这儿?”
崔迎之点头:“暂时不打算回去。”
毕竟她现在既没法信屈慈,同样也没继续相信刘向生。
她说:“我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如果你和刘向生的事情有了什么进展,再来知会我吧。”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她近日不想再见屈慈。
目前的局面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混乱,没办法下定决心偏向哪方, 便只能随波逐流。
遇到问题冷眼旁观也是她一贯的选择。
她不知道屈慈到底又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屈慈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 低声道一句“我明白了”, 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拿着伞朝外走去, 完全不复先前那番死缠烂打的做派。
崔迎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忍不住想果然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让走就真的这么走了?不会是觉得演累了可算解脱了吧。
一旁的丽娘见屈慈离开,才重又回到崔迎之身侧,用着稍显讶异的口吻对崔迎之道:“还真是巧了, 白日里你走不久,他便也来过店里呢。”
“没有认错吗?”崔迎之随口问。
丽娘笑:“那样的人,也难认错吧?”
的确是难。
崔迎之又想她在街上也碰上了屈慈,这么算下来,她今日都和屈慈错过了整整两回了,最后还是在客栈里撞见了。
这算什么?
命定的缘分?
崔迎之心情不虞,面上的笑也讽刺。
丽娘察觉她的异样,调侃她:“人走了不高兴吗?”
崔迎之否认:“没有不高兴。”
她当然不会承认。若是承认,显得屈慈在她心里分量多重似的。
明明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陌生人而已。
丽娘没有反驳,只是顺着她道:“没有不高兴就好。你今日的发髻多漂亮,就该配张笑面才好看。平日都不见你梳这样的发髻呢。”
她平日出门只图方便,简单束发都觉得麻烦,自然不会花时间梳多繁琐的发髻,这会儿的发髻是方才屈慈帮她梳的。
被丽娘这般提及,她这才将将意识到屈慈竟然还会梳女式的发髻。
结合屈慈的其他言行来看,她觉得她找的根本不是姘头,她完全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娘。
崔迎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后,顺滑的发丝间,触及一片柔软。
她顿了顿,将那片柔软取下。
是花。
方才屈慈蹲在门外无所事事地把玩的那朵花。
雪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只有巴掌大。
应该是进门时趁她转身的时候插上的。
崔迎之望着这脆弱的,泛着湿意的,拖着风雨的花,原本僵硬的神情和缓下来,指尖轻轻擦过薄薄的花瓣,低声道:“好俗套的把戏。”
丽娘见状,笑:“可是不少小姑娘就吃这样俗套的把戏呢。”
崔迎之摇头:“我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女郎了。”
丽娘用着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这同年龄可没什么关系。”
崔迎之垂下头,静静看了那花一会儿,模糊的片段在眼前闪过。
“况且这把戏好像不止用过一回,一点新意也没有。”
丽娘正要张口,就听崔迎之补充道:“上回那花还是花我的银子买的。”
丽娘默默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好在崔迎之虽然面上并不受用,但是还是寻了个瓷瓶倒了点儿水,把花插进去养着了。
来时已然日落西山,这会儿夜色渐深,待来客陆陆续续地走完,丽娘终于收起开业的招牌,闭了店门。
食肆的顶楼是丽娘平日里起居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她也没外人,如今崔迎之要住,只好临时收拾,腾出一间空房来。
本就是出于自身原因才迫不得已在此借住,崔迎之不好意思太过麻烦丽娘,待整理完床铺便否了丽娘继续收拾的念头,没管屋子里堆积的杂物。
待两人各自洗漱完,道过晚安之后,屋内只余下了崔迎之一人。
映着昏黄的烛火,她盘坐在榻上。
屋子隔音不怎么好,她听见隔壁屋子的丽娘似乎吹熄烛火睡下了。
可她睡不着,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只好呆坐着放空思绪。
她这些日月总是时不时这样。
身为一个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归处的人,她的世界里没有和风细雨,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一片空茫。
她偶尔也会以刘向生口中的过往为脉络幻想自己过去的生活。
可每每回神,入眼望见自己周遭的一切,真切的现实摆在眼前,完全没法强迫自己去忽视。
连带着幻想的过往也一道崩塌。
或许是因为今日诸般巧合下的错过又相遇,又或是因为那朵临别前的花,崔迎之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向那个人偏转。
短暂的接触,对方给予崔迎之的感觉分外割裂,艳丽的皮囊,极有分寸的举止,以及那不经意间裸露的,让崔迎之的本能叫嚣着危险的感官。
崔迎之摸不透。
甚至都不敢深想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把人搞到手的。
这样的人光是遇见,她都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何谈有什么交际。
砰砰——
异样的动静将崔迎之的思绪打断。
寻声望去,似乎是窗门被叩响。
她这间屋子刚好临街,又是在三层。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该夜半三更出现在窗外。
崔迎之确认似的重又看了看门,没有动静。又看了看窗,对方楔而不舍地又轻叩了两下。
这下没法当是不长眼的鸟撞上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抽刀出鞘,走近窗边。
打开窗,入眼的首先是那双苍白的手。
窗外落雨不知何时已经止歇,随风翻飞的发丝却仍裹挟着雨意。
屈慈换了身衣裳,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方才还在想的人撕裂了幻想,出现在现实里。
崔迎之却只冷着脸望他,不说话。
“我能进来吗?”
他问。
崔迎之闭了闭眼,心头莫名不快,想让他滚,张口却道:“不是走了吗?回来干什么?”
屈慈并未因崔迎之莫名有些冲的语气生出恼意,了然道:“我留下来你要不高兴的。但是我走了你也肯定不高兴。你今日没用晚膳,晚间又睡得晚,半夜容易被饿醒。刚好,你以前最喜欢的邹记在北地有分店,我就绕了一圈折回来了。太晚了,人家差点儿就要打烊了,我求厨子做的。”
他隔着窗,也隔却窗外浓重的夜幕,把油纸包递给崔迎之,轻笑。
“还热着。尝尝还喜不喜欢?”
崔迎之可能大概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当姘头了。
第45章 乌夜啼(六) 够热情吗?
崔迎之接过油纸包, 依旧没有松口把屈慈放进来,转而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崔迎之说:“这里是间食肆,而我是个身体健全头脑清明的正常人。”
“我要是饿了, 会自己想法子, 根本不用你这么大半夜翻窗来献殷勤。”
而且为什么非要翻窗?整得像见不得人的偷情男女私会。
崔迎之还未来得及将后头的话问出口,便与屈慈目光相接, 短短一瞬, 口鼻似乎都被他眼底的满池静水浸没,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场面分外静默,时间也恍若凝滞。
屈慈一直知道崔迎之是个讨厌麻烦的人,这样的性情在失忆后也没产生什么变化。
过去她心中总是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不同的人分门别类划分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晓店主与她具体关系如何,但若没能相熟亲近到一定程度, 崔迎之是绝不会三更半夜开口麻烦人家的。以她这样的性子,更不可能在深夜自己下厨或是出门觅食。到头来便大概率只会满不在乎地忍受着脾胃的空荡浑浑噩噩入睡。
白日里瞧见崔迎之的第一眼,他便察觉了——崔迎之本就瘦削,可如今的身形比原先更为单薄。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人关照着,自己也不上心, 又不肯好好吃饭。
明明先前好不容易才长了点肉。
屈慈又一次想:
刘向生着实该死。
可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只是将心头错杂的情绪压下, 摘出其中最干净热烈的部分,将唯一最主要的缘由脱出, 回应崔迎之:
“可是我想见你。”
没有再用其他任何事由作借口,意料之外的直白。
直白得崔迎之有点儿无处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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