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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一圈路,雨势不减,屈三娘走累了,这才走进临近的一家客栈,要了茶水与糕点,在大堂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歇脚。
堂中多是来避雨的散客,多数要了酒肉,与临时拼桌的生人高谈阔论,放生言谈,很是吵闹。
她摘下直滴水的帷幕,抹了把未能逃脱雨意侵袭的脸,将手里提的饼置到桌上。
所幸有油纸包着,两块饼都完好无损,余温尚存。
刚咬了口还热乎的饼,略带几分熟悉的聒噪嘶哑的鸟鸣穿透了吵闹的人声,直直钻入屈三娘的耳中。
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是先前在街上碰到的那只黑不溜秋不知道是什么品类的鸟。
视线沿着提着鸟笼的手向上,屈三娘总算是看清这鸟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出乎意料,对方有一张很难不引人侧目的脸,眉骨精致但并不过分硬朗,鼻骨高挺,薄唇,肤色苍白,绝不会叫人错认性别,却有很难不赞一句漂亮。
只可惜白壁有瑕,引人生憾,他的右眼自眉骨处有一道短疤穿眼而过延伸至眼下。
像一块破碎的玉。
屈三娘看着他站在堂中同小二说了些什么,明明就站在人群间,却跟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无聊地就着美色啃着饼,放飞思绪,心想就凭这张脸,这道疤,对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小白脸。
在北地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有这样一张招人的脸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没有与之匹配的身手或充足的防备,简直与待宰的羔羊无意,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生吞活剥。
许是目光停留得太久,那人转过头来,与角落的屈三娘正对上目光。
屈三娘这才发现他的右眼似乎没什么光彩。
哦,还是个独眼小白脸。
看上去更有故事了。
她咽下了嘴里的饼,眨了眨眼,对他回以疑问的目光。
看看怎么了,长成这样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她都没学着北地的风气当街强抢,已经很收敛了好吗?
对方好像并没有领悟到她的意思,撇下店小二,提着鸟笼径直快步走到她桌前。
屈三娘以为他是要找事。
在北地当街看不对眼直接打起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刚来时还不习惯,到后来便完全麻木,见怪不怪。
她放下饼,抬首,看着对方双唇开合。
堂中实在太吵了,一个字也没听清。
屈三娘拧眉,起身,支着桌子,半身凑近,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方止住话头,伸手,欲牵住她的手腕,又被她避开。冰凉的指尖仍擦过腕骨,带着彻骨的寒与酥麻的痒意。
屈三娘想:这小白脸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对方似乎很是无奈,指了指楼上。
屈三娘看明白了,是要去楼上安静的地方说。
她并没有什么迫切的行程,也没察觉出对方图谋不轨的心思,再加上对自己的身手足够自信,故而点头首肯。
她倒是要听听这小白脸想说什么。
行至二楼,虽仍能听见堂中人声吵闹,周遭却委实安静不少。
屈三娘觉得就是说个话,走廊间已然足够,结果对方直接推开了房门。
这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吧?
刚见面不到一刻钟,又无亲无故,陌生男女共处一室算什么事?
屈三娘在门前止步。
她突然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了。
那人走进房中,见屈三娘没有跟上,驻足回身问她:“怎么了?”
屈三娘面色犹豫:“有什么话一定要在房里说吗?”
他说:“进来把头发擦一下吧,受风会头疼。”
说实话,真的很像靠美□□拐无知少女的人贩子。
他们北地的作案手法果然多种多样各具特色。
屈三娘犹豫片刻,还是进了门。
她决定再观察一下,若是对方真的图谋不轨,她宰了这小白脸就当惩奸除恶日行一善了。
对方把门合上了,楼下的喧闹被彻底阻隔,笼中的鸟啼也停歇,室内分外静谧。
屈三娘:一定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对方取了块干净的绢布作势要帮她擦头发,被她避开。
屈三娘:呵,套近乎。
对方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是否安好为什么不回去。
屈三娘:嗯……嗯?
屈三娘终于听出来哪里不对劲了,问他:“我们以前认识吗?”
对方原本还在疑惑她为什么会选择拒绝接受擦头服务非要自己擦,听罢也愣住了,反问:“你不认识我?”紧接着又道,“不认识我你还跟着我上楼来?”
“那不是你非要到楼上来吗?”屈三娘抬起下颚,理直气壮。
更何况她刚刚在门外都向他确认过一遍是不是非要进来说话了。
对方显而易见地面色凝重起来:“你不记得我?刘向生给你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屈三娘开始有点儿相信眼前这个人以前可能真的认识她了。
“什么意思?”
刘向生平日里虽然脾气怪了点,废话多了点,对她不冷不淡了点,但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对方并不回答,只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没能得到回应的屈三娘有些不耐,质疑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你是谁?还有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对方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刘向生是怎么同你说的,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我是屈慈。”顿了顿,他补充道,“身份大概是姘头?”
崔迎之除了姘头这个身份外从来没亲口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屈三娘怔愣片刻,退后几步,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屈慈。
她听刘向生叨叨了屈慈那么久,都快把对方想象成个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凶面煞星了,结果人家真身是个小白脸?
啊?
你们江湖魔头现实里和传闻相差那么大的吗?
等等,还有,姘头?什么意思?
啊。
事情俨然与她所了解的真相逐渐背离,屈三娘的思绪开始停摆。
她缓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
这个屈慈,是她爹的义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义兄或者义弟。
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两个岂不是乱了纲常。
靠,她以前竟然是这么狂野的人吗?
怪不得这些年刘向生一点儿没有期盼她恢复记忆的意思,天天跟她说屈慈如何作恶多端,还时常提点她少看那些恨海情天的话本,感情是因为她有前科!
她一开始以为这人就是个有故事的小白脸,没想到这个故事里还有她出场。
结合与屈慈以及屈家有关的种种传闻,屈三娘根据自己常年看话本的经验脑补了一出跌宕起伏爱恨纠葛的扭曲大戏。
屈慈跟她暗度陈仓被她老爹发现,于是屈重理所当然棒打鸳鸯并把她火速出嫁。她知道自己没法改变现状与屈慈修得正果又不想屈慈难受,于是狠心口出恶言与屈慈一刀两断让他彻底死心。结果没想到屈慈因爱生恨,转头把她老爹杀了,引起了屈家内乱。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至亲之人会死在屈慈手中,自此与屈慈隔着血海深仇,对屈慈心如死灰……
等屈三娘脑补到屈慈雨夜抢婚被阻,一怒之下暴起伤人,当着她的面把她那倒霉的亡夫一刀斩首的时候,屈慈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别乱想了。”
她每次胡思乱想的时候都这样。
屈三娘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
她短时间内没法接受自己以前是这么个离谱的人。
闭了闭眼,感觉自己腿有点儿软,她毫不客气地顺手挪了张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为至关重要的问题:“所以,你不杀我吗?”
屈慈面上的凝重终于有所松动。他好笑地轻拍了两下她的脑袋:“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找了好久。
第42章 乌夜啼(三) 我的亡夫叫崔迎之。……
屈三娘能肯定对方确实没有杀意, 但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现状。
把脑海中的杂乱思绪撇去,她缓了片刻,清醒过来, 从椅凳上起身, 状若平静道:“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先走了。”
屈慈:?
屈慈说:“你不信我?”
屈三娘瞥他一眼, 理所当然道:“我, 失忆了,我哪儿知道你们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刘向生还说你杀了我全家呢。”
只是现在来看,真相如何显然同刘向生所言有所出入。
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准确分辨出哪一句是真言,哪一句又裹挟私心。
失去记忆,这个世上不论是谁于她而言皆是陌生人。
她不会完全相信刘向生的话, 也不会轻易相信屈慈。
屈慈无奈,好脾气地问:“那你还记得点儿什么?”
仅剩的那点儿关于过往的记忆大多琐碎,无从提起。屈三娘想了想,勉强挑出些许看似重要的部分简单概述:“我有个很重要的师傅,家中有不少兄弟姐妹, 还有个亡夫。”
沈三秋对崔迎之有多重要不必言说, 亲缘她也向来看得很重, 记得这些屈慈还能理解。
但是,亡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屈慈回忆了一下, 这个所谓的亡夫只在最初他刚遇见崔迎之那会儿出现在崔迎之和邻里们的口中。
崔迎之那会儿告诉他这个人是瞎扯的,压根不存在,他就信了。
结果现在失忆了,连他都不记得,却记得有这么个人。
感情他既不是先来者, 就连当后来者都没居上?
绝对不行。
屈慈用着一贯平稳的语气,陈述道:“你没有什么亡夫,你记错了。”
怎么可能。
屈三娘的态度是意料之外的笃定:“肯定有,我还记得他名字。”
屈慈面无表情:“哦,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地,埋在哪儿了。”
虽然可能费事了点儿,但他不介意去找死人麻烦的。
气氛有点儿微妙,屈三娘察觉到了不对,正要张口,“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拍开,一个蓄着白髯的老者咋咋呼呼冲进门来,口中念叨屈慈的名字。
一进门,恰与方才起身想要离开又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的屈三娘四目相对。
老者当即怔住,视线缓缓挪到了屈慈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多看了她两眼,似是不能肯定,而后面色复杂地将屈慈拽到一旁,有意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阿慈啊,我知道你很想小崔回来,且不说人到底还活着没有,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找替身吧?这对俩姑娘多不尊重是吧。”
一派苦口婆心唯恐人误入歧途的姿态,语气十分郑重,饱含着深切的谴责。
屈慈:……
他今天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屈慈简单否认了邹济莫名其妙的误解,也没回应邹济追问的那句“那这是什么情况”,转而望向身边的人。
尽管邹济有意压低了声量,但室内并不大,屈三娘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此刻正在用着“什么?你竟然还搞替身”的震惊目光打量他。
好绝望。
屈慈觉得现在的情况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情况都要混乱。
他从来没感觉那么无助过。
一团乱麻之中,屈慈决定先把最重要的问题弄明白。
他又问了一遍,“所以,名字?”
屈三娘心生不妙。
看屈慈这反应,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她还有个亡夫,所以她以前不会是脚踏两条船两头骗了吧?
不管是先前那种苦情戏人设,还是负心薄幸的红尘浪客,屈三娘都不是很能接受。
虽然在北地时常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但她内心深处一直莫名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是个遵纪守法平平无奇的好人。
她连杀人都会特地给人找地方把尸首埋好,从来不随地扔尸体,多有素质。
犹豫片刻,见屈慈仍然坚持等着她的答复,她叹息一声,最终还是道:“我的亡夫叫崔迎之。”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补充着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认识吗?”
他可太认识了。
屈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把刚刚屈三娘坐的那凳子挪过来,脸色凝重地坐下,垂下头,曲着背,手肘支在膝头,通身上下都是一副家属病重卧床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自暴自弃的无力感。
他先回答了邹济上一个问题:“就是这么个情况。”
而后深沉道:“大夫,她还有救吗?”
语调平静中透着一丝绝望。
邹济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大好,只能强压下嘴角走过来,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尽力。”
屈慈完全没被安慰到,缓了片刻,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回应她:“你才是崔迎之。”
屈三娘不信,质疑他:“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给他不知道在哪儿立了块碑。”
屈慈面无表情:“那是你给你自己立的。”
屈三娘震惊:“我脑子有毛病?给自己立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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