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正堂,防卫便越是严密。
屈纵的位置完全被摆在了明面上,难得是如何穿透这层层防备,不动声色地动手。
比起耗费力气与人缠斗,以她现在孤身只影的状况, 最好是只处理掉屈纵一人, 省得麻烦。
可预期总与现实相悖。
移步间, 身后利器破风声呼啸而至。
屈纵身边的人也不全是花架子。
金石争鸣,寒光乍现。
崔迎之与来者一连交手几招, 远处一道洪亮的声音穿透枯木交错的间隙随风忽至,“且慢——”
来者本已落了下风,听罢顿时有了退意,作势要与崔迎之止战,崔迎之却全然不管, 反而趁机干脆利落地将其一刀毙命。
尸首应声倒地,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刀身,顺着锋利的刀刃滑动滴落,为林间污浊的雪泥渡上了一抹赤红。
没有更多人掺和这场短暂的交手,被打斗声惊动的其余守卫们皆止步于十几步开外,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心照不宣地围观着同伴的死亡。
崔迎之确认过周遭不会有人突袭,才有空寻声望去,就见一位颇具富态的中年人遥遥自林木小道间走出。
尽管崔迎之没有亲眼见过屈纵,但眼前人的身份并不难以辨认。
她甩了甩刀,咫尺方寸间,便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屈纵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温和作派,将一切丑恶掩盖在假面之下。他颇有闲情逸致地观摩了一番雪地中倒下的尸身,又将目光落到崔迎之那挂着血的刀刃上,意味不明道:“我还以为会是屈慈亲自来一趟。”
可能是因为你的麻烦程度比不上刘向生吧。
崔迎之抬了抬眼皮,没将这番得罪人的话脱口而出,只是暗中扫视一圈手持长枪短剑将此包围的众人,自顾自地想:
这下没法图省事只解决一个屈纵了。
屈纵没收到回应,倒也不恼,接着说:“我之前听说过你,还有你那个师傅,我记得是叫沈三秋吧。”
听及沈三秋的名字,崔迎之才可算有了点儿,终于分给了屈纵几寸目光。
“你师傅之前坏了屈家不少事,才会被有意针对,最后落到那个下场,不过你后来也把那些人全都杀了不是么。那些事情都是屈重派下边的人去做的,你和我之间并没什么别的仇怨。”
当年崔迎之为了替沈三秋报仇雪恨,短短数日之间连杀与屈家相关者数十人,引得江湖人心惶惶,流言疯涨,沸沸扬扬闹了数日不歇。
可经年过去,再如何骇人听闻的传闻也罢,最终的起始与落幕均无甚差别——轰轰烈烈地锣鼓齐鸣登堂入室,又悄无声息地收锣罢鼓黯然退场。
或许在某日,某个记得此事的人,在茶歇饭后的闲谈时,才会再度被提及。
屈纵能记起这事儿叫崔迎之挺意外的。
但她跟屈家的仇怨可不止于此。
这世间仇怨本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理清的。崔迎之总是努力将其中脉络掰扯明白,不希望自己将情绪施加到无辜之人的头上,但也不是回回都能做到。
她问:“所以呢?”
“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真正的一月散已然制成。只不过刘向生那个老狐狸留了一手,没将完整的方子给我。我的目的从头到尾只有屈家,先前追杀屈慈,也不过是为了药方的事情,事已至此,再针对屈慈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不妨你我合作,设法逼刘向生将药方交出,也好让我重振屈家,届时我绝不会再找你和屈慈的麻烦。”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被说得义正辞严。
崔迎之觉得好笑:“你似乎觉得自己很大度,已然让了足够大的步,而我应该感恩戴德地当即点头同意。”
回应他的是明晃晃的鄙薄与不屑。
这态度完全打消了屈纵继续游说的念头。
他略有些恼意,对崔迎之投以怜悯的视线,恨铁不成钢道:“你有没有想过,屈慈想要的不过是彻底摆脱屈家,依现在的境况,你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掺和继续这件事。罢了……”
屈纵没有继续往下说,叹息一声,就此止住话头,而后打了个手势,四面将崔迎之包围在内的守卫们领命,将围成的圈缩小,一步步向崔迎之逼近。
崔迎之不疾不徐,多日积蓄的杂乱心绪此刻皆被心中那片静谧的海所吞没,意外的平静,甚至还有闲情学着屈纵那副引人生厌的作态,用同样怜悯的口吻对他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年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今日又敢只身闯入,当然是因为——”
她抬起刀,嚣张地笑,就这么逆风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罡风吹得她散乱的发丝无序翻飞,仿若有烈烈华光在她身后布散。
掩盖旭日的阴云恰在此时慢慢悠悠地荡过天际,无影的光照穿透云层,残阳洒落,刀背折射出刺目的光,她眼底笑意却比这光更耀眼。
“我足够强。”
……
被派去负责接应的子珩与屈慈在半路汇合,一路潜行,跟着刘向生出了城。
荒郊古道,愈行愈偏。
子珩心中的不安蔓延,好不容易才强压下萌生滋长的退意,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屈慈。
屈慈让他回去,他却也不肯,坚持道:“三娘姐让我跟着。我骑射学得还行,如果被埋伏了,我还可以带着你一块跑,再不然,也可以快马回去找人求援。”
更何况他与崔迎之做了约定,一路留下了记号,若是走运,就算出事,两个人总能撑到驰援。
屈慈说:“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我们俩谁也都跑不了,白搭上一条命。”
在绝大数人眼中,药师往往都与羸弱,四肢不勤,需要保护等等形象相关联。
但是刘向生不同。
少有人知晓,他身手实在不俗。
通医毒,又会武,这也是为何他能轻易杀了庄子里那么多人,又敢孤身与屈纵会面。
连屈纵那些人都奈何不了他。
子珩明显犹豫了片刻,咬牙道:“也不是不……”
“不行。”屈慈打断他,“你出事了让邹老怎么办。”
子珩若死在这儿,他就算下阴司也没法跟崔迎之与邹济交代。
闻及邹济,子珩到底有所迟疑,但纠结之下仍是不肯离开。屈慈没有再劝,嘱咐他:“若是见势不对,你赶快走,不必管我。”
“那你呢。你方才同三娘姐说只远远跟着。”
现在的架势却显然不止于此。
屈慈没有回答,只是说:“刘向生必须死。”
……
最后一刀砍落。
屈纵再无回手的余地,他吐出一口血,双眼间布满血丝,对崔迎之怒目而视。咽气前,还不死心地狂笑:“你以为刘向生凭什么敢一个人来见我。屈慈死定了!”
崔迎之恍若无闻地将刀拔出,这才惊觉自己这把不知用了多久的刀竟断成了两截,断裂的一半刀刃随着屈纵的尸身缓缓倒下。
恍若什么未知的警示。
冬日的朔风呼啸而过,她心头的寒意却比这风更甚。
不安如藤蔓疯狂蔓延滋长。
先前说得轻松,但应付这么多人着实耗费心神,握刀的左手已然没了力气。
只是她此刻无暇顾及。
将堆积于心头的阴云疑窦尽数掩盖,崔迎之果断地扔下手头的断刀,回身,从满园倒地的横尸中随意取了一把利器。而后寻到马厩,策马向着屈慈离开的方向追去。
……
距离出城已过了快两刻钟,不知又行了多远,刘向生终于停下。
再往前,是断崖。
彻底无路可走。
他打马在原地转了圈,转换方位,朝身后无人的密林道:“都跟那么久了,还不打算出来吗?”
显然是早已察觉了跟在身后的尾巴。
屈慈吩咐子珩在原处站定,独自坦然现身。
两人阔别许久未见,刘向生此刻却丝毫不觉意外,语调平静地陈述:“你是来杀我的。”
屈慈并不应答,沉默着抽刀,算是默认。
即使身后是望不见底的山崖,刘向生仍是一派镇定,摆出了一番谈话的姿态:“你应该知晓真正的一月散已然研制出来了,眼下的局面只需要足够的时间便能转圜,屈家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我不是屈纵,也没必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你杀我不过是自找麻烦。”
屈慈抬了抬眼,“你觉得我想要分屈家这杯羹?”
屈慈以前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见过的绝大部分人好似不论做什么事情,出发点都殊途同归,不过一“利”字尔尔。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仁义与道德,有的只是难填的欲壑,而且往往总以为其他人的世界如他们一般无二。
到后来他便不那么想了。
因为他意识到庸庸俗世本就是这样,真情也炽烈,欲壑也无穷。
只是他遇上了太多后者罢了。
刘向生笃定:“你想要摆脱屈家。”
屈慈扯了扯唇角,没有否认,“但我更希望屈家早点儿死。”
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屈慈身为伤势未愈,抬个手都会扯到伤口,本不该动手。
可箭在弦上。
刀光闪烁,一触即发。
崔迎之顺着子珩留下的记号疾行赶至时,便见屈慈与刘向生已然从马上打到马下,两人全然不惧似的离崖口不过堪堪几步的距离,仿佛随时都要失足跌落。
刘向生手中用以应敌的各式药物少有能对屈慈见效,可屈慈身上新伤叠旧伤,全都没好全,两人谁也占不到上风。
“屈慈!”崔迎之高喝一声。
屈慈听及,心领神会地侧身退开几步。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崔迎之抬起拾来的利器,瞄准,蓄力,脱手飞出,刀刃擦过刘向生的脖颈。
刘向生被逼得踉跄两步,露出破绽。
屈慈借着这个空隙,一刀捅向刘向生的心口,未果,只堪堪擦过,转而又及时转换目标,顺势滑落,砍向持着利器的右手。
鲜血飞溅,利器脱手。
刘向生失了武器,又以一敌二,胜负似乎已成定局。
或许正因如此,不要命的人总是更加无所顾忌,一改保守的攻势,激进起来。他不惜冒着被白刃捅穿的风险,不要命般贴近屈慈,将他往崖边扯去,仿若要与他同归于尽。
原本难掩的颓势似乎又即将扭转。
崔迎之方走近几步,正欲尽快结束这场持续已久的打斗。倏然间,银光忽至,一直掩在刘向生左手袖中的利器许是终于寻到了合适的契机,直直刺向崔迎之。
崔迎之在不久前处理屈纵的那局中已然耗费了太多气力,惯用的长刀也在那场打斗中被折断,一人一马一路疾行,如今不过强撑。
身法比平日慢了不只一两拍,这一刀来得突然,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躲不过。
温热的血洒落在眉间颈侧,预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屈慈替她挨了一刀。
她没来及得看清屈慈伤在何处,便见刘向生趁着屈慈挨了刀子还未能来得及反应的间隙要将他往崖下推。
赤手空拳的崔迎之没有工夫再去思考,手脚便先行做出了反应。
她扑向刘向生。
如飞蛾扑火。
滞空的瞬间,时间仿佛都要停滞。
她没能看见屈慈的神情与反应,眼前只有刘向生惶惶的神色与癫狂的笑意。
待时间重新流动,强烈的失重感紧随而至。
罡风如刀刮过肌肤,刮得生疼。
人生最后的时光或许总是漫长。
眼前似乎开始有走马灯浮现。
崔迎之阖上眼,突然想起杀屈纵时那把莫名折断的刀来。
那刀跟了她许多年,很是耐用,先前莫名折断,似乎全了因果。
如今想来,她和她师傅不愧为师徒,连命轨都如此相似。
崔迎之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她第千百次向命运低头,对一切坦然接受,生不出什么憾意。
她安然地想:
她最后一个血脉至亲都已经被上天夺走,在这世间留下的尘缘近乎被一刀断尽,再没有太多留恋。
她已然没法再承受任何失去。
继续浑浑噩噩半生,活得一点儿兴味也没有,与如今这般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所以比起屈慈,她宁愿是坠崖的是她。
人死了,挣脱凡躯,落得一身轻松,就不必考虑之后的事情了。
屈慈大概会怨她自作主张。
不过没关系,反正不管什么事情,最后他总是先一步向她退让妥协,而后再寻时机做些无关痛痒的小动作报复她。
思及此,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一点儿遗憾也没有。
她又想起来先前在别院的时候,她和屈慈说好了要等开春还未离开临湘,就在别院里栽花,若是开春时回了小楼,就在小楼的庭院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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