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融抿着唇,仍僵持着不动。
她没杀过人。
风卷残云,旷野无声。
一旁的崔迎之没有耐心深究这两人的前尘往昔,恩爱情仇,更不想看这苦情戏码。她一把夺过江融手中的刀,眼都不眨就往荣冠玉身上劈。
荣冠玉没了武器防身,只能被动躲闪,却终究不及,臂上狠狠挨了一刀,鲜血四溅,洒落到雪中,与崔路的血迹重叠。
被夺了刀的江融下意识要拦崔迎之,又回神似的收手,站定。
荣冠玉俨然没了战意,连连退避,临走前最后看了江融一眼,对她说:“我等着。”
而后转身,孤影溶于雪色中。
崔迎之知道自己追不上,便不再白费功夫,撇下没能控制住情绪掩面放声痛哭的江融,越过残雪,来到屈慈的跟前。
周遭的死士们已然散去,枯树底下只余下了屈晋的尸身以及气息微弱的屈慈。
前一刻的焦灼与僵持的局势转瞬如影褪去,唯余下一片狼藉。
她蹲下身,将屈慈扶起,说:“我们回家。”
……
屈慈这回伤得格外重。
一直等在小院接应的邹济和子珩忙活了一整晚没能合眼,待崔迎之问起时,邹济也只拿好话来敷衍她。
崔迎之心情本就躁郁不安,到后来邹济实在扛不住质问,只好同她直言:“他之前被屈纵抓住的那一回,不知道被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让我跟细说,后来好不容易压下去,倒也一直没什么事。”
“这回伤得太重了,旧伤还有那些东西全被一道勾出来了。”
“你放心好了,他这身体硬实着,不会扛不住的。”
邹济没有骗她,屈慈在第二日白天如期醒来,除了没法强撑着装成个没事人外,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只需要充足的时间去休养。
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崔迎之。
她没受什么明显的外伤,自回到小院起也没有任何异样,一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冷静。
可屈慈并不觉得崔路的死于崔迎之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过往的事情早已翻页,可眼下崔路为了救崔迎之而死,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平静表面下只会是裂谷与狂涛。
可崔迎之自己不说,其余三人也怕戳到她的伤处,不敢主动提及,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
直至暮色四合,将崔路尸骨带走的江融携着木匣登门,来寻崔迎之。
木匣内的是另一半断剑。
江融的情绪已然恢复如常,周身气质却好似与先前又有什么不同。她将木匣递给崔迎之,说:
“我明日就带他启程回曲城,他说过他想一直待在崔府。屈纵跑了,我只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尸骨,已经派人送回家了,后续若有消息,我会再联络你。至于荣冠玉那边,他不会再来给你们添麻烦。”
顿了顿,她对上看似没有什么异常的崔迎之认真道:“来时匆忙,他交代了我许多事,还特地将这只木匣带上,许是早就料到会有这遭。他希望你过得好,别让他的死成了笑话。”
崔迎之只是沉默着接过了木匣,将人送走,合上门,穿过空旷无声的前院与荒木环绕的回廊,独自坐在重檐下。
今日天色着实不太好,檐角与浓云将圆月掩盖,抬首,只能望见黯淡的天幕,无垠的黑夜里连一颗星子也无。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垂落的夜色中究竟静坐了多久。
久到屈慈实在担心,又生怕她在外头受风着凉,只好取了件厚衣做借口来寻她。可直到将衣物给她披上,崔迎之仍是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他便随她一道坐下,望着庭院深深,积雪皑皑。
亲友故交离世的第一时间,人们或许往往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一日在不经意间,在夜深人静处又或是熙攘人群中,叫人猛然顿觉:原本熟悉的那个人已然不在。
而后,后知后觉的悲伤将人淹没,窒息,溺毙。
此刻的崔迎之头脑放空,什么都没想。
她至今对崔路的死亡都没有什么实感。
夜色愈发浓郁,更深露重,寒气逼人。
屈慈的伤势少说也该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如今坐在这儿吹冷风,实在勉强。
听及屈慈咳了两声,崔迎之才从恍惚间回神,心也落到了实处。她回首,起身,把他一道拉起来,又把身上的厚衣取下,踮脚给他披上,蹙着眉说:“你出来吹冷风做什么,嫌伤得不够重吗?”
屈慈无奈:“我不来寻你,你要一个人坐在这儿一整夜吗?”
崔迎之垂首,低声道:“我没事。”
“没事的话,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吗?”屈慈没有就这一问题反驳,只是顺着她,牵住崔迎之的手,引她朝回屋的方向走去。
崔迎之任他牵着,边走,边抿着唇,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鼻音很重,话语中的哽咽难以掩盖。
屈慈止步,回身,垂首,抬起那只没有牵住她的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意,拥住她。
“我知道。我们三娘很厉害的。”
肯定的语调,毫无疑窦的信任,比风更轻,比夜色更重。
第37章 春蚕尽(五) 我是病人。
崔迎之并非不想回去曲城去送崔路最后一程。只是屈慈这伤实在经不住奔波, 再加之屈家虽然落败之势已显,彻底瓦解只在朝夕之间,可那日屈晋死前挑衅, 狂言真正的一月散已然制成, 若此事为真,日后定有数不尽的麻烦。
他们必须先把跑掉的屈纵和那药的事情解决。
屈纵的消息尚未有眉目, 药物的来向却有迹可循。
屈慈幼年懵懂时便被抓走, 大半少年时光都被囚于幽暗之地试药,不会忘记那去处。
临行前,屈慈说:
“负责炼药的药师里,管事的人叫刘向生,如果真正的一月散被炼制出来,必然会经他手。他可比屈家那两个人麻烦多了, 一察觉风声,定会果断设法脱身。现在赶去,大概率早已人去楼空。”
只是这是如今唯一的线索,他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去确认一趟,于他们而言也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先前打算去蜀地时收拾的行囊仍是派上了用场, 再度启程时, 无需重新整装。
车马完备, 正待启程。
崔迎之攀上车架,扫视一圈, 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待余光窥见天际山野惊鸟飞过,这才惊觉,蓦然望向屈慈,问:“煤球呢。”
崔迎之和子珩方才都在忙着搬行囊, 邹济年纪大了近来又忙着照看屈慈的伤势,精神头一直不怎么好,故而早早入了车厢寻清闲。煤球就让受了伤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屈慈去照看了。
车下的屈慈怔了怔,回忆片刻,而后走到车后,把地上的鸟笼拎起。
他方才帮子珩搭了把手,便将鸟笼临时放下,结果回头就忘了。
按理来说是不该忘的,他从不会在这方面出差错。煤球对他和崔迎之有多重要不必言说,就算是换成旁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过往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屈慈沉默着从车后走出,故作轻松姿态,对崔迎之笑了笑,说:“刚才帮子珩搭了把手,顺手放后边了。”
点到为止。
其余事情一概不提。
崔迎之平日里习惯了装聋作哑,实质上却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刚经历亲人逝去,这段时日又正是敏感的时候。
她显然不信。
屈慈只好妥协:“好吧。可能确实出了点儿小问题。”
崔迎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小问题。
因为而后行路两日,屈慈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连煤球都忘了喂。
崔迎之拉着屈慈找到了邹济头上,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睡梦中被摇醒的邹济给屈慈把了脉,斟酌片刻,捋了捋他那打理整齐的白髯,轻快道:“问题不大,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积存在体内还没彻底消掉,这段时间脑子会不太好,容易忘事儿,可能还会临时失个忆什么的。等药效过了就好了。”
这还叫问题不大?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强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什么时候能好转?”
“呃,这个么,短则一月,长则一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给他喂过些什么东西,不好说啊。”邹济拿捏不准。
崔迎之的表情就差把“庸医”这两个字挂脸上了。
邹济见状,愤愤道:“老头子我虽然是个平平无奇的神医。但你不能真把我当神仙使吧?”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说,争执之势愈显,屈慈赶忙打断,把崔迎之领回车厢外。
崔迎之近来本就心绪不平。
事情生得突然,又没有缓冲的时间,更是叫她静不下来。
而后几日情况愈发严重,她常常一整日都睡不满两个时辰,喝了邹济开的药才能勉强入眠。
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又一日,天要破晓,一行人正临时扎据在山林间休憩,屈慈从睡梦中转醒时,崔迎之正蹲在篝火边,无所事事地用树枝扒拉着那一团火焰。树枝的前端被燃得焦黑,她显然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
靠着枯树,坐在篝火另一侧的邹济和子珩还在熟睡。
火星噼里啪啦地跳跃飞溅,身侧阴影投落其上,衬得黯淡的火光明亮。
崔迎之从空白思绪中回神,注意到屈慈走至她身旁,没有再多的动静。
她依旧抱膝蹲着,抬头,与刚好垂首望她的屈慈迎目光相接。顿了顿,她一如往常般向他确认:“早上好,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这几日每等屈慈醒来,崔迎之都会问类似的问题。
屈慈知道比起虚无的言语,实质性的触碰更能让崔迎之安心。
可今日她既没有等到肯定的答复,也没有等到拥抱或是亲吻,取而代之的是迟疑,以及面露难色地反问:“你是?”
不妙的回应让崔迎之感受到了短暂的惊慌无措,她无声与屈慈对视片刻,而后又重归平静。
须臾沉默后,崔迎之十分不客气地拿那焦黑的树枝抽到屈慈的小腿上,面不改色地冷声道:“我是你的债主,你欠了我三百两。我饿了,现在去给我打只兔子回来。”
伪装的迟疑如萍散去。
屈慈蹲下身,与崔迎之靠在一块,一边忍不住笑,一边煞有其事地谴责:“我失忆了。我是病人。你就是这么虐待病患的?”
还装。
崔迎之撇过头,将手中木条扔进篝火中,不想搭理他了。
屈慈兀自笑了会儿,把今日的答复补上,又牵住崔迎之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拉起,见崔迎之回头瞪他,便说:“不是说想吃兔子?”
崔迎之:“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野兔。”
屈慈笑:“吃不上烤兔子,烤鱼还是可以的。”
为了取水方便,他们驻扎的地方离河道并不远。
说是河道也不尽然,顶多称得上是条溪流,积雪化水,水面上涨,也只是堪堪没过半只小腿的深度。
两人沿路各砍了根趁手的长树枝,削干净多余的枝桠,将短刀缠到末端充当鱼叉。走至河边,又褪去鞋袜,撩起衣摆与袖口,赤足迈入冻得宛如冰窟的溪水中。
崔迎之刚下水就后悔了。
冷意沿着脚底直往天灵盖涌去,寒气顺着经脉钻入骨髓心尖。
原本浑浑噩噩的脑海也迫清明起来,再没功夫伤春悲秋,只余下对这严寒天气的深恶痛绝。
她觉得她发了疯才在会跟屈慈在既不缺衣少食又天寒地冻的情况下,下水来叉鱼。
罪魁祸首却是一副完全不怕挨冻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开始探寻目标的踪迹。
溪水清澈,能清晰窥见底部的积石水草。
崔迎之站在屈慈上游的地带,移步间,圈圈涟漪层叠交错,水纹荡漾间,她突然瞧见一尾鲫鱼从足边游过,简陋鱼叉刹那间逆风戳刺而下,谁料一击不成,反倒将鱼惊走。
几息的功夫,便逃至了数尺开外。
侥幸逃脱的游鱼并不知晓更大的危险悄然而至,银光闪过,溅起万千飞点,屈慈抬起鱼叉,方躲过一轮袭击的鲫鱼赫然被刺穿于利刃间。
崔迎之看着那尾巴还在来回扑腾的鱼,回身,幼稚地跟屈慈较起劲来,暗道绝不能比屈慈叉得少。
可今日实在倒霉,她在河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脚都冻麻了,愣是没能叉上来一条。从她手中脱逃的游鱼又大半都奔向了下游,被屈慈逮了个正着。
等屈慈把第四条鱼逮到手,反观自己却仍旧两手空空后,崔迎之终于决定放弃了叉鱼计划,决定退而求其次,改变作战方针,转而骚扰屈慈。
她叉不到鱼,屈慈也别想叉到。
崔迎之开始假模假样地假努力,不再屏吸凝神宁待时机,而是看到鱼就戳,明摆了要把鱼吓走。每每鱼叉从水中探出时还会故意挑起一片水花,直往屈慈的方向溅,屈慈很快被来自上游的动静淋了满头满面。
偏偏她都这样卖力帮倒忙了,屈慈竟然还是叉到了第四条鱼。
崔迎之不敢置信,拎着衣摆淌水走到屈慈身旁,面色凝重地对他说:“我怀疑你的叉子有问题,让我检查一下。”说着就要抢屈慈手里还叉着鱼的鱼叉。
屈慈故意把鱼叉举起,“把鱼抢走也不是你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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