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忙上忙下, 另两人却在他们眼前变着法地享受, 着实是件令人难以心平静气的事儿。这个时候子珩往往会同邹济拌嘴,拌着拌着, 就抄起铲子跳下屋檐,一副要欺师灭祖的架势,同邹济开始打闹不休,但终归不会真的动手。
崔迎之则自认自己不是个孩子了,绝不会同子珩一样跳脱。所以每每等子珩离开, 檐上檐下只余下她与屈慈时,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屋顶的雪朝着屈慈的位置铲,非要等到屈慈认命地劈头盖脸淋了一身,发间肩头都堆满星星点点的碎雪,才肯罢休。
更多时候,在没有落雪的天气,崔迎之也不愿出门去,只是跟屈慈窝在一块儿,也不说话,静静看会儿雪色,发会儿呆,数数窗外的冬青树有几片叶,又或是玩些孩童间流传的俏皮游戏。
等米粮近无,又或是缺了别的什么,到了必须要上街去采买时候,屈慈总是会磨着她一道去。可她实在不喜欢人多的热闹地方,总是拒绝多,松口少。而后屈慈就会摆出一副被辜负真心的做派,控诉她:“你近来对我愈发冷淡了,连一道上街也不愿。”
若是遇上崔迎之心境平和的时候,崔迎之会佯装出一副略带歉意的态度,告诉他:“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但若是恰逢崔迎之被惹恼了心情不虞,那便是连多说一个字也懒得,只会摆出一个敷衍的假笑,抬手指着门槛,态度很明确:赶紧滚。
好在不论她去不去,不论她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屈慈总会包容她的情绪,不会同她计较。出门回来时,往往还会带上几册话本给她用来打发时间。
崔迎之其实并不是真的对话本情有独钟。只是她既不爱出门,又不善刺绣弹琴,更不善吟诗作画,一看晦涩深奥的经史子集还犯困,故而看话本着实是她为数不多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了。
平稳安宁的日子循环往复,漫长到崔迎之都快以为这样子的日子能永远持续。
暮冬时节将近,久久未有新客到访的别院门扉被敲响时,屈慈正同崔迎之商量着,若是等到开春他们还没回小楼去,要不要在庭院里栽些花点缀,若是要栽,又该选何种品类。
打开门,就见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来客与他们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先前陪着江融一道的男人,崔迎之和屈慈都猜测此人才是真正的荣冠玉。
荣冠玉依旧是那副书生作派,半点儿瞧不出江湖人的底色,躬身作揖,似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未下拜帖,便贸然来访,叨扰二位了。”
崔迎之出身富贵,却并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在外行走多年,染上一身江湖气,更是洒脱,待人处事与荣冠玉全然是两个极端,遂直截了当地问他:“崔路派你来做什么。”
荣冠玉仍是温声细语,和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或许是被逼急了,屈纵与屈晋近来联了手,再过不久可能就会寻到此地。故而来提醒你们一声,早些离开。”
“本来受人之托,若遇危急时刻,我该出手尽力帮二位的。”
崔迎之耐心等着他后头那个“只是”,就听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春闱将至,我忙着温书,再过不久就要入京赶考,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好有劳二位多多保全自身了。”
崔迎之和屈慈听罢,具是沉默。
她这些年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愣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一心科举的。或许是因为在江湖行走的人里头,能识字的就已然少之又少了,能读得进书的也不会来闯荡江湖,故而这般志向,实在罕见。
荣冠玉说完,也不管两人那不约而同露出的复杂神情,轻笑两声,与二人告辞。
转身,便如鬼魅般融入了风雪里,再瞧不见踪影。
待他离开,崔迎之合上门,瞄了屈慈几眼,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又在思量言辞。
屈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崔迎之临时起意要说什么,语气是难得的断然:“你让我去杀个人还成,让我考科举 ,想都别想。”
屈慈少时拖屈晋的福,蹭过几年书读。屈重一开始特地请了个秀才来教导屈晋,屈慈闲下来没有差事的时候,会躺在屋檐上,边休息,边听着那秀才给屈晋教书。
秀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若是有什么不懂,不管是谁去问,他都会耐心细致地讲解,若是还不懂,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
老人家那时觉得屈慈年岁小,又肯学,自然也乐意私下多照顾他些,偷偷送了他好几册书,用以练习的笔墨,还有老人家闲来无事自己编纂的诗集。
只是就连这样偷来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大抵是因为屈晋实在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提笔如上刑,三天两头地逃课,很快屈重就放弃了,不再指望屈晋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屈晋不乐意继续学,教书的秀才没了用处,屈重就把人顺手杀了。
屈慈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生离死别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当时到底还不是多大的年岁,心思更敏感些,自然觉得难受,一是因为人死了,二则是因为他没法继续跟着学了。
后来数年,也终究是没能再寻到读书的机会,就此不了了之。
至于秀才留下的那本诗集,他好好地收了起来,至今还藏在别院不知哪只箱箧里,再没翻阅过。
崔迎之原先并不知道这些过往,听他这么一说,再怂恿他又好似有点儿不近人情,只好作罢,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家煤球身上,前些日子子珩教了它两句诗,它今日已经会背了。只要活得久,背会四书五经不成问题,到时候金榜题名,我们家飞黄腾达就靠它了。”
屈慈失笑:“你折腾我就算了,干嘛折腾孩子。”
崔迎之振振有词,“那没办法,你考不了,我看书犯困,子珩也不是科举的料子,总不能指望邹老头一大把年纪挑灯夜读奋战科举吧?”
玩笑戏言点到为止,没再持续。崔迎之转而正色道:“屈家叔侄俩已然联手,这个地方待得也够久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可若是从这里离开,又该去往何处?
曲城没法回,小楼作为最初之地也必然有人盯梢,去其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说不准就会被瓮中捉鳖。
屈慈不慌不忙:“这两日收拾准备一下,我们去蜀地。原先为了离开屈家提前做的布置,也算没有白费。”
蜀地在距临湘实在遥远,一路跋山涉水,也不知多久才能赶到。
崔迎之叹息:“我怎么觉着自从遇见你,我总是在赶路。”
从下洛到曲城,从曲城到临湘,如今又要从临湘赶去蜀地。
再这样下去,她就该游遍大半国土了。
屈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这回时间是真的差不多了。屈家的隐患也差不多时候该彻底败露了。就当是去蜀地游乐一圈,玩完我们就回小楼去。”
邹济与子珩当日收到了要离开别院的消息,还有些不舍,但到底清楚其中要害,迅速整理了行囊,又去城中雇了车马。
一行人整装待发。
可命运弄人,规划好的一切转瞬如梦破碎,这趟蜀地之行终归是半途夭折,没能去成。
临别之日,离湘必经的窄道边,蹲守数日行迹狼狈地朱九娘张臂用肉身逼停了他们的车马,痛哭流涕地跪地乞求:“恩公,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并不知晓崔迎之的住处,也不清楚崔迎之的动向。可抓走孩子的贼人既然说,崔迎之不日便会离开此地,她便只好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等,连眼都不敢合,生怕就此错过。
只因为那伙不知名的贼人指名要崔迎之和屈慈现身。
崔迎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朱九娘想:荣冠玉的消息还是传得晚了些。
第35章 春蚕尽(三) 对不起。
如今的崔迎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热血上头, 路见不平就会毅然拔刀的少年人了。
今日但凡换一个人拦在路前,但凡换一个缘由,任她是受人胁迫也好, 全家遭难也罢, 崔迎之只会不管不顾地离去,决计不会多分半寸目光。
可这件事归根结底与她和屈慈有关。
若非与他们二人扯上干系, 那孩子并不会遭遇这般难事。
崔迎之闭了闭眼, 旭日被遮蔽的天幕飘下粒粒白点,落到崔迎之的发间眼睫上,碎成水。她的心中也似乎落下了一场难以停歇的雪,寒风大作,乱雪漫舞,将新生的绿意掩埋。
她自嘲般扬起唇角, 泛着些微苦涩,无可奈何地想,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她学不会年长者的世故圆滑, 也没能彻底学会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真是没用。
屈慈或许看出了崔迎之难言的躁意, 又或是明知她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仍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并不强硬, 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他并不希望崔迎之去赴这场鸿门宴。
他说:“总有别的法子。”
依朱九娘方才所言,屈家那两人知晓他们不日就会离开。可他们是听信了崔路的消息,才会毅然决然地收拾包袱动身的,相隔不过几日。
再如何消息也不该传得这样快才对。
此事与崔路脱不了干系。
毕竟有旧例在前, 就算先前崔路似乎并未展现太多恶意,他们一开始也不敢如何相信崔路。贸然离开,说不准便又会中了崔路调虎离山的把戏。然而此地他们待得已然够久,若是他所言为真,再拖延下去,被发现藏身之地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可谓骑虎难下。
离开也是四人一鸟一道商议过后的决定。
思及此,崔迎之掰开他的手,回望他,神情冷肃又平静:“我一人去。”
“你受了伤,这里能强行将人救出的只有我。若是有个万一,只要你没被逮到,我大概率就不会出事。”
屈慈显而易见地并不赞同这个提议,可没等他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崔迎之便翻身下马,走到拦路的朱九娘跟前,神情是少见的置身事外的漠然。
她说:“我会尽力把孩子带回来。只一件事你需记得,此事过后,再不要同任何人提及你与我有关。就算哪日街头巧遇,也只当是个寻常过客,对你对我都好。”
朔风卷起狂舞的残雪,吹得崔迎之本就散乱的鬓发乱飞,她就这么单衣宽袖,身披毛领,冷冷清清地站着,似要融入这风与雪。
朱九娘捂着着婆娑泪眼,从指缝间窥见她淡得仿若化作一簇雪,随风流散,这才恍然间惊觉,当年那个会一刀斩断阴翳,在无望黑暗里劈出一道光来的少年人早已不复,再不会牵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宽慰,也不会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告诉她贼人已然被赶跑,不必再担心受怕。
可她此刻只是嗫嚅着,所有气力皆被连续几日的惶惶不安与焦灼等待抽空,什么也说不出来。
……
荒风落日,斜阳带着余晖如火坠落,在满天的雪地里渡上一层粼粼金光,日与夜交替的间隙,旷野间唯余风声,叶声,却无人声。
崔迎之和屈慈抱着刀,倚着枯木,就这么静静看着那点残阳渐消,投落在面上的阴翳也自发间挪移,遮住眉目,最终整张脸都被叶影所掩,再叫人看不分明。
崔迎之没能拧过屈慈。
他不肯和邹济与子珩一道先行离开。就算她变着法质问屈慈:明明只要再等一段时间,避开追捕,不要出面,就能拨云见月,海阔天空。你非要去,若是死在这里,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可屈慈只是说:“此事因我而起,没有让你挡在前面的道理,也本该是我去的。若只我一人,我想是不会去自投罗网的,可你既然非要去,我又拦不住,也只能跟着一道。崔迎之,别什么担子都往你自己身上揽。”
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于理而言也不该这么做,可她实在是不希望身边再有任何一个人出事了。
少时她没本事护住家人,后来又没能护住她师傅,崔迎之不想自己这一辈子浑浑噩噩过完,发现自己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只余下一场空。
就好像她空空荡荡地来这人世一遭,享过人生百味后,又潦潦草草地离开。
崔迎之知道这人世间多数人都这样。
可她不想。
马蹄声打断了崔迎之的思绪。
有人来了。
她慵慵抬眼,就见屈晋和荣冠玉策马赶至,周遭也被分批围了起来,看装束,来者皆是屈家的死士。
人数并不算少。
崔迎之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回了勉强算个熟人的荣冠玉身上,平静问他:“孩子呢。”
荣冠玉依旧是不日前那副温和做派,平易近人地笑:“在屈纵手里,不晓得被关在哪儿了,说不准已然被杀了。反正也是引你们出来的幌子,没什么别的用处。”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
崔迎之的心也随着这风,一寸寸冷下去,又问:“你出现在这里,是崔路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你似乎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决定?”荣冠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
可没等崔迎之回应,他便轻笑两声,自顾自接道,“好吧,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与他只是寻常的交易关系,有人开出了更好的价码,我自然会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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