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九娘抗拒不成,惶惶终日,几次三番逃家又被逮回,期间遇见了个江湖人。那人甜言蜜语,许她海誓山盟,答应会救她于苦海,被养在深闺不经世事的她很快被蒙骗,沦陷,与人有了首尾。
可私情很快败露,家中嫌她辱没门楣,将她扫地出门。约定的私奔之日,那人也没有来。
一切都像是再俗套不过的江湖话本。
朱九娘无疑是不幸的,流落街头又被人纠缠,要她委身。但又是幸运的,她遇上了恰逢途径此地的沈三秋与崔迎之。
崔迎之那时候仍是少年,风华灼灼,意气风发,锐意也未被世事消磨殆尽,遇到这般不义之事,自然会出手相助。
纠缠之人被崔迎之折断了手腕,叫嚣着逃跑了。朱九娘被救下,沈三秋又给了她一些过渡的银钱,帮她寻了个织布浣衣的差事,虽是辛苦些,但总归是温饱不愁。
若是事情就此结束,无疑不是一桩美谈。
可是崔迎之实在太倒霉了。
她真的不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能坎坷成这样。
那日纠缠之人虽然并未再度寻回来,可他偏偏不巧认识沈三秋。沈三秋这些年行侠仗义,行走江湖,路见不平多了,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其中又以与屈家有过合作的江湖人居多。
那人心有不平,通过屈家的消息网,将沈三秋的下落传了出去,召集了一大批人对沈三秋和崔迎之围追堵截,偏偏因为沈三秋也曾得罪过屈家,故而屈家虽明面上未直接参与,暗地里却没少推波助澜。
沈三秋身法再如何好,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有通天的本事。
出事那日,崔迎之被围困在另一处,孤身应对比她更有经验,身法更好,武功更高的几十人,终是不敌,右手手腕落下了再也消不去的疤痕,那人将她的腕骨踩断,狰狞又嚣张地让她猜猜她师傅的尸骨能剩下几块。
她伏在地上,通身浴血,痛得爬不起来,不肯痛哼一声,也不肯落一滴泪。仿佛但凡有违,她就真的输了。
或许是因为那群人最初的目的根本并不是她,又或许是因为见她成为一个废人比让她死了更叫人觉得称心。
那群人并没有杀了她。
可侥幸苟活又能如何呢。
她师傅死了。
美名遍布江湖,行善积德大半生,坠崖而亡,尸骨难全,最终余下的也不过是一柄断剑与流传于市井的虚伪的惋惜哀叹。
那些她曾经帮过的,救过的,交情斐然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全都因畏惧忌惮得罪屈家,没有一个人来助她,哪怕是提前半刻通风报信。
沈三秋最初将她捡回去时,说习武会吃苦头。她理所当然地想,她不会再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可是在拖着满身伤势没日没夜地在崖底寻找沈三秋尸身的时候,崔迎之突然觉得:
她不该妄加揣测天意。
这世上的苦头是吃不完,也分不出高下的。
第33章 春蚕尽(一)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
屈慈可算明白那日出了陈府, 崔迎之转头险些同他吵起来是为什么了。
素日里从不疾言厉色的她那时难得生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恼意,她一边说自己软弱,不想同旁人再有牵扯也不想起争执, 一边撩开袖子把腕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明晃晃摆到他眼前让他看清楚。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底下还有这些事。
明明是在行侠仗义, 却如蛛网般牵丝带线地扯出了一系列事情,最终落得那样的结果。
屈慈知道崔迎之将沈三秋看得有多重要。可偏偏就是这样在她生命中占据了大半份量的人因此亡故。
庸庸俗世, 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所以她才会那样画地为牢, 囿于囹圄,心也永远围困在小楼,不肯迈出半步。
怜惜,不平,亦或是愤怒,五味杂陈。
屈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事人却是一副完全看淡了的作态, 虽有感叹,更多的仍是历经世事的怅然。
事到如今,崔迎之早已习惯了命运待她的不公。
两人坐在胭脂铺的后院,朱九娘临时备了些糕点,又煮了新茶, 待将孩子哄睡, 这才空闲下来亲自招待二人。
她抱歉道:“孩子这个年纪离不得人, 实在对不住。”
崔迎之素来对孩子宽容,自然不会计较, 两人随意闲谈了两句,话题自然而然扯回了当年的事儿上。朱九娘说:“若非遇见了二位恩公,我如今都不知还能否苟全性命。我最初在沈女郎介绍的差事那儿做了两个三月,谁料……欸,有了身孕。本是不想留的, 但到底也没舍得下手,索性从前家中经商,耳濡目染也会些,又省吃俭用攒了点本钱,开始做起了生意。一路摸爬滚打几年,来了临湘这商贸往来之地,到如今,可算能盘得下一间店面了。”
当年的事情,若是当真仔仔细细地将一切掰扯明白,朱九娘其实只是个引子,与旁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可人的感情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理智操控的。
崔迎之连崔路都没如何憎恨过,却没法将朱九娘与这件事彻底撇开,只当个顺手救下的寻常人。
但归根结底,比起朱九娘,她当初更厌恶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每当她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那只再也举不起刀剑的手对着空旷无人处一次又一次握刀劈砍的时候,她总会出神地想:
是不是当初她不为了抄近路拉着沈三秋走那条巷陌,她就不会遇见朱九娘。
是不是她当初不多此一举,沈三秋就不会死。
是不是她害死了她师傅。
好在随着岁月流逝,她在一个接一个地报复昔日参与过围猎沈三秋一事之人的途中,也渐渐想明白了。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过错,真正该死的加害者另有其人。
如今与朱九娘重逢,崔迎之最初对她的残念早已消逝,见她有了这样的前景,甚至还有点儿欣慰。
就好像是一株刚冒芽的小草轻轻擦过她的心口,很细微,但是却无比清醒地在告诉她:沈三秋和她一路行来做过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上仍会有人记得沈三秋的名字。或许永远没有机会提及,又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终归会有人记得她。
她不想沈三秋泯灭于日新月异的江湖传闻里。
她那样好的人应该被记住。
……
从胭脂铺出来,今日本该采买的物什其实大都已然备好,两人并未直接回去,只是继续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在下洛的时候,除了离家前的那一夜,他们其实也没如何好好逛过下洛的市集。
只是或是临湘当地的风土人俗不同,靠近北地,风气也更为开放些。屈慈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外头,从出门到现在已然被扔了不少表达仰慕的鲜花锦帕了,上至老妪,下至幼童。
崔迎之站在他旁边担着周遭女郎们的打量,实在受不惯当人群里的瞩目点,巴不得装作同他不认识。奈何手被牢牢牵着,甩不开,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迈步。
她转头低声跟屈慈商量:“我能不能一个人先回去。”
屈慈:?
崔迎之退了一步:“你先回去也行。”
屈慈看着丢到自己跟前的一支梅,大概理解崔迎之是什么意思了,他绕开,不答反问:“这才不到一日,到手了就厌倦了?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活像她是个什么多情寡义的负心人。
崔迎之知道屈慈并非误解,只是故意调侃她,见脱不开身,她只好安慰自己面容被遮挡,谁也认不得。沉默半晌,她不死心地又试着掰开屈慈的手,没成,终于放弃,恨恨咬牙:“这幕篱就该你戴着,狐狸精。”
屈慈很有耐心地同她掰扯,“到底谁是狐狸精。茶楼那个,姓陈的,镖局那个,还有你的好堂弟。这凑桌麻将都没我的位置。”
“那照你的意思,我还得再去发展三个姘头为你专门凑桌人呢。”
“而且,”崔迎之很震惊,“前头几个就算了,你干嘛把崔路也算上。”
崔迎之从前一直觉得她跟崔路的关系在她杀了崔义那日起就走到头了。就算后来碰面,她多少明白过来崔路其实并没有多怨恨她,但是中间终归横隔了一道人命,止步于此。
那日被他引去崔府,他请的那些江湖好手拦她走时放的水有多深她也不是看不出来。
可崔路若是不同她直言,她确实是不明白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交恶也好,为善也罢。
崔路如今与屈纵合谋,与她始终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屈慈瞥她一眼,“根据我对屈晋的了解,光靠他自己可不没法那么快找到屈纵那个老东西。”
“可是崔路分明同屈纵是一道的,他把我引走转头就将我放了,又把屈晋引去让他们鹬蚌相争,图什么呢?”
“不知道。那又不是我堂弟。”
屈慈又避开一只砸向他的花,将话题拉回,偏头质问她:“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你当初是不是就不会捡我回去了?也不会喜欢我。”
崔迎之佯装出吃惊的模样,道,“你才知道吗。”见屈慈明显怔了怔,又笑,“也不算全是?当初那样的境地,换了旁人,我或许也会因一念之差就将人救回去的。那个情景跟我师傅当年捡我回去的时候真的很像。”
等屈慈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她又说:“后来诓你留下来,倒是确实因为你这张脸占了大头。我原本以为你没待两天就会想着跑了,谁知道你那么能忍。”
崔迎之再清楚不过自己到底是个多麻烦的人了。她原本预计屈慈不超过五天就会想方设法要跑路了,结果硬是过了两个月都没要跑的迹象。
她都佩服他。
“因为我害怕。”屈慈说,“我那个时候需要找地方落脚养伤。我怕你居心叵测要试探我,万一我跑了被你逮到报复怎么办。我好不容易从屈家跑了再等几个月等到屈家瓦解就能彻底摆脱,要是因为从你这儿跑了死在你手上,也太亏了。”
崔迎之决定收回先前的佩服。
她冷笑道:“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后悔了。但凡你趁早跑,我压根不会来报复你。但你若是现在跑,我……”顿了顿,她用威胁的口吻接着道,“我会来追杀你。把你薄情寡义,寡廉鲜耻,骗财骗色的名头传得大街小巷都是,你以后出门都得带着帷帽,小心翼翼,苟且偷生,抬不起头。”
屈慈听得想笑,又觉得这个时候笑出声可能会叫崔迎之更恼,只好强压下嘴角,“我为什么要跑?我还没摆脱这不光彩的身份呢。”
“而且,就算要跑,我也肯定会带着你一道的。”
……
日落时分,两人才回了城郊的别院。
出门时特意避开了邹济与子珩,回来却是未能避开。
子珩瞧见崔迎之和屈慈一人戴着幕篱,一人围着毛领,还觉得稀奇,问崔迎之:“三娘姐,今日城里风很大吗?”
崔迎之沉默片刻,说:“我脸上起疹子了。”话落又想起来子珩会医,特意补充道,“老毛病,擦两日药就好了。”说罢,她偷偷扯了扯屈慈。
罪魁祸首忍着笑,面对子珩略带疑惑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崔迎之偷偷掐他。
笑什么笑,他们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因为谁啊。
子珩又问:“那阿慈哥,你是?”
屈慈给出了非常敷衍又让人难以反驳的回答:
“我怕冷。”
子珩似是仍有些担心,回头又朝向崔迎之提议:“要不还是找老头子看看,看看能不能根治。”
崔迎之正欲婉拒,就见邹济从堂中走出,肩上站着煤球,走近道:“这我可不会治,别给我找麻烦。”
他回想起清晨屈慈来寻他时那副春风得意的姿态还有颈侧若隐若现的春景,愈发觉得这两人不堪入目,不忍直视,连正对他们俩都不愿,只是侧着身,用余光睨他们,控诉屈慈:“我为了救你,一路奔波到下洛去,结果你小子活蹦乱跳的。后来跟到曲城,又把孩子救出来了。最后为了接应你们,又来了这儿,我容易吗?结果你们俩管生不管养?人都在这儿了还把煤球丢给我?我一个老人家,本来晚上就睡不踏实,煤球半夜叽叽喳喳你们不管管吗?”
屈慈的歉意浮于表面:“那要不您晚上把煤球关到远点儿的房里去?”
同样靠不住的崔迎之状似认真地提议:“您配个药让煤球晚上早点儿睡也行。”
邹济一连后退几步,护住煤球,震惊:“煤球以前跟着你们过得到底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狠。
第34章 春蚕尽(二) 想都别想。
城郊别院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崔迎之过了段难得的清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前三年一人独居小楼的时候,每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如何虚度光阴。但到底不是在小楼里, 笑语人声, 满庭芳草,都与那栋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烟火味的小楼截然相异。
冬日里万物凋敝, 绵密的落雪仿佛永不停歇, 落得白茫茫一片,别院里头栽的那株四季青成了一片这铺天盖地的雪色里唯一的一点青。
有时雪落得实在太大,在屋檐上积了几寸,仿佛要将整个屋檐压垮。崔迎之就会趁着天色转晴,亦或是雪势渐小的间隙,与子珩一道攀上屋顶铲雪。
至于屈慈和邹济, 一个挥不动铲的病患和一个腰背不好的老人家,就会意思意思在屋檐下清扫铲落的积雪。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人都心安理得地搬个小矮凳坐在檐下围炉煮雪泡壶热茶,看着崔迎之和子珩两人爬上爬下地折腾。煤球偶尔会在屋檐围观, 但更多时候还是在炉边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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