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用完一整碗粥, 聊以慰藉脾胃,崔迎之才感觉通身的疲乏彻底散去。
屈慈见她撂下筷子,便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刀放下,又将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你真的就这么相信我了?”
睡眠脾胃皆充足的崔迎之脾气好了不少,没因这重复的问题觉得不耐, 睨他一眼,反问:“你就非得我要死要活怎么说都不信,历经波折最后在你死前幡然悔悟终于相信你的说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抱憾余生,这样你才满意吗?”
“为什么是在我死前?”
崔迎之无所谓道:“我死前也行。你非要我在死前终于迟迟相信然后死不瞑目才满意吗?”
“你要实在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她叹息一声,完全没给屈慈接话的机会,摆出一副非常大度的姿态,抄起桌上的刀甩了个漂亮的刀花,继续道,“我马上捅你一刀摔门而出回小楼去,你现在可以思考解释的说辞了。”
正这么说着,她起身,佯装要走。
又被屈慈及时伸手扯住,稍稍用力,她顺势跌坐在他怀中。
崔迎之自然地将手搭到屈慈肩上,额贴着额,鼻尖蹭着鼻尖,呼吸都喷洒在面颊上。
她不知道屈慈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事儿不放。就像她不会为了先下手为强就对没有参与到崔家血案里的崔路动手一样,不管是否出于主观意愿,可这事儿里头既然没有屈慈的手笔,她自然不会把屈慈当作报复的对象。
可是屈慈好像不那么想。
她最后只好感叹着道:“屈慈,我这个人不是很看得懂眼色,你不直接说,我没法猜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有很多事儿都不告诉我。”
屈慈贴了贴她的唇又离开,却说:“你也是。”
不管是崔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招致仇人买凶杀人,还是崔迎之为何会选择销声匿迹于江湖且甘愿围困于小楼,又或是崔迎之手腕上的伤到底从何而来。崔迎之一概没有提及过。
但是没关系。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耗着。
唇瓣复又相贴,撕咬,仿佛要将未能明说的都加诸于吻中,倾泻而出。
本就松垮的腰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虚虚搭在腰间,仿佛下一瞬就要滑落到地上。
崔迎之推开他少许,咬住下唇,压抑着喘息,声音也喑哑:“你身上还有伤。”
“不难受吗?”
她咬牙道:“我还没昏头,我能忍。”
屈慈将她抱起,往榻边走,说:“我没你清醒,我不行。”
帷幔落下,春芳尽掩,帐外的昏黄烛光也被一道遮住。
寒风呼啸的冬日,崔迎之却仿佛坠身于火,热得发烫,薄汗满身。
左手被扣住动弹不得,右手又使不出力,腰背也酸软,崔迎之只能趁着间隙强压着涩意碎语呜咽。
一会儿说:“凭什么只脱我一人的,不公平。”
一会儿又说:“我白日才漱洗过,好麻烦的。”
最后又似实在撑不住般哭喊出声:“你以前明明不这样,特别能忍。”
屈慈拿她没辙,埋首于她的颈侧,轻咬,低笑:“我以前也不是你姘头啊。”
“这身份,衣冠整齐地躺在一张榻上,多冒昧。”
他说罢,抽出手,也不管指尖粘腻,将崔迎之攥紧他臂膀的手引下,“差不多该可怜一下我了吧?”
崔迎之睁开眼,满面酡红,望着透进帐中的细碎光点,想跑,又没话找话说:“你不困吗?”
“方才还没睡够?”
……
崔迎之瘫软在浴桶中,伏着桶壁,垂首埋在光洁的臂中,像跟蔫了的小趴菜。
屈慈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把崔迎之那头本就没有干透又浸湿的长发从水中捞起,打上皂角,揉搓,又洗净,擦干,拿木簪盘起固定。原本披散着倒也罢,盘起的长发却是彻底没法遮住背脊上暧昧的红痕。
这一套下来,崔迎之仍是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只好提醒道:“再泡一会儿水就要凉了。”
崔迎之仍是不想搭理他,只抽了只手出来,指了指屏风外的方向。意思大概是说:洗完了吗?洗完了就滚。
屈慈身上有伤,伤口没法沾水,只是洗了发,身上擦拭过后又换了身干净衣物,这会儿头发也还是湿的,他一凑近,垂落的湿发就贴到了崔迎之的臂上,凉得崔迎之收回手。
就听他又说:“刀口好像又裂开了,我没法抱你出来。”
崔迎之终于将埋着的头抬起,面无表情道:“活该。”
伤成那样了,非要折腾,可不是活该么。
崔迎之想她就不该纵着屈慈胡来。
屈慈不言,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又抬袖拿了条薄毯裹着,把她抱回榻上。
他刚刚还说抱不了的。
崔迎之冷笑,无暇计较,在榻上随手扯了件不知是谁的里衣套上,系紧,安详地躺回床榻里侧,正打算合眼,又想起什么似的,推了把躺在一旁的屈慈:“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他们非要抓你。”
先前想问,却是找不到时机,方才想问,又被打断。这话就像是藏在罅隙里的风,总也抓不到,以至于拖延至今。
屈慈侧着身,握住崔迎之推他的手,十指交扣,另一手环在她的腰间,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把她当个抱枕抱着。
“一换一,你也还没告诉我崔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这也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
左右也不困倦,崔迎之只好从头开始讲述。
她那时年幼,再往前的事情其实知道的并不特别清晰。
更多还是从失踪多年的崔义回来讲起。
她父亲虽然因当年的事情被迫留守于曲城,但身为一个事事体谅他人的善人,比起怨憎,更多其实是挂念,如今崔义平安无事地回来,他再感慨不过,一心期盼着与崔义重续兄弟情谊,全然没有注意到崔义这些年到底生出怎样的变化。
起初倒还好,崔义裘衣宝马,衣锦还乡,耀武扬威地向崔正证明他的功绩,证明今时不同往日,少时凡庸的他已然功成名就,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崔正继承了家业却没有闯出半点名堂。崔正并不在意,只是真心为崔义高兴。
可后来,相处得愈久,矛盾也逐渐显露。
崔正心忧于崔义对他那才华斐然的儿子的苛待,好心劝说于他。他却认为崔正嫉恨他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崔正劝他财不外露,不要过分张扬,免得引火上身。他却认为崔正眼红他如今的高位,心有不甘。
心底看不惯一个人时,不论对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本意如何,念头无疑都会被往坏处靠拢。
最终的争端爆发于一个深夜。
年幼的崔迎之躲在书房外,听见了他们兄弟二人放声大吵。
她从来没听见她这个往日温声细语的爹声量那么大过。
争执的根由似乎是因为崔义身上那笔来源成谜的巨财。
她听见她爹说崔义做的是害人的买卖,若是事发,整个崔家都要遭难。
他劝他去投案。
崔义少时离家,摸爬滚打至今,若非做这赌命的买卖,又哪里会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肯,反而指责崔正对他嫉恨。
崔正又说若是崔义执迷不悟,就要大义灭亲,直接告到郡守府去。
他少有才名,曾担着整个县中科及第的希望,再加之崔家的名望,是真的有本事登府状告的。
崔迎之不知道崔义最后是如何回答的,阿娘发现了躲在房外窗下偷听的她,将她领走,不让她再听。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没过两日,便是血案临头。
她侥幸逃离,流落街头,想要报案,官府又敷衍推拒,最终将事情定为了悬案。
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是谁的手笔。
穷困潦倒,无人可依,外祖家也害怕惹祸上身,对她几次三番地回避。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愿强求,于深夜折返,孤身回了曲城。
那日曲城落了场大雨,萧瑟的寒意直往骨间涌。她没有伞,就坐在崔家这断壁残垣间,淋得浑身湿透,出神地想她早晚有一日要亲手杀死崔义报仇雪恨,又想她如今到底该去哪里。
思量间,迎风扑面的雨滴不知为何失去踪影,她抬首,就见沈三秋支着把伞,蹲在她身前,用柔且轻的语调,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
如墨的夜色里,沈三秋穿着一身白裳,也似夜间唯一一点光亮。
她木然道:“这儿是我家。”
沈三秋似惊似诧,问她:“你是三娘吧?我是你阿娘的故交,原本听传言说崔家全府上下都遭了难……”
她收了声,用袖口将她面上混着泪与雨的水意擦干:“我叫沈三秋。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找别的亲人吧?”
年幼的崔迎之垂首,仿若无知无觉的木偶,冷淡道:“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三秋似乎有些为难,也不好就此将人抛下不管,踟蹰一番,又道:“那跟着我怎么样?只是我是个江湖人,仇敌也不算少,生活上定然会有些麻烦。”
江湖人。
崔迎之终于有了些反应,抬首,近乎死寂的瞳孔有了些光亮:“你可以教我习武吗?”
沈三秋牵起她湿漉漉的攥紧衣摆的手,点头:“可以,但是你得吃得下苦头。”
年幼的崔迎之那时还未经历往后种种,只是想当然地想,她往后余生不可能再会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第31章 旧时梦(六) 该死的狐狸精。……
崔迎之平静讲述着, 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又仿若一切早已离她远去。
她感受到屈慈搭在腰间的手将她搂紧,又蹭了蹭她的发顶, 带着安抚的意味, 失笑道:“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我师傅是个顶顶好的人,这世上也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了, 习武虽然会吃苦, 但我跟着她过得真的挺好的。她有时候会接走镖的生意,我们一起去过西域,见过蓝眼高鼻的胡人,去过岭南,险些误食毒草死在那儿,还赶过船下过海, 去偏僻无人的小岛上遛过弯。她说她想趁着还走得动见识见识广阔天地,我就陪着她一道走南闯北。要不是遇见她,我这辈子不会遇见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意识到这个世道其实也没有烂得那么彻底。”
如果后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 她如今大约仍跟着沈三秋, 或许此刻正借住在某处不知名的村子里, 打赌第二日是否有雨,她们又是否能顺利赶路。
再往下的事儿与最初的话题关联不大, 崔迎之今日也不愿提及这些,便就此打住,埋在屈慈怀中,声音有些沉闷:“轮到你说了,别耍赖。”
屈慈只好叹息着吻了吻她的发顶, 并未从头讲起,而是问她:“你知道屈家的暗卫死士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吗?”
“百人?千人?”崔迎之摸不准。
“我离开的时候,还活着的有四十三人。”
一个意料之外的数字。
“这么少?”崔迎之惊讶抬首,可只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些许月色窥见满是咬痕的脖颈以及光洁的下颚。
屈家立威数十载,无人知其根底,传言都道屈家豢养的杀手死士可能超过千人,能抵一支私兵。江湖传言会夸大不假,可就算是再如何也绝不会低于百人。
崔迎之都不敢想这消息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等崔迎之再多加质疑,屈慈讽刺地笑起来,又放出一道惊天大雷:“屈家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月散,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药。”
若说前者只是让崔迎之震惊,诧异,后者简直就是荒唐。
纵然明知这尘世间的荒唐事着实不少,崔迎之仍是不敢置信:“几十年来从没有类似的传言,就这么莫名其妙被瞒下来了?”
若真是如此,整个屈家从头至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何其可笑。
“最初自然是有人质疑的,”屈慈感慨着道:“可质疑的人都死了。后来屈家逐渐势大,又让一些人亲眼见到毒发身亡的假象,也没人再敢多言。”
“豢养的人数这样少,就是因为害怕有人发现点儿什么,到时候也好处理。他们平日也只有办事儿的时候才会被分批召集到一块儿,除了屈家那三人顺带上我,没人知道真正的数量。”
崔迎之问:“既然如此,若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屈家那叔侄俩不应该将你除之而后快吗?可是他们每次好像都是只想抓活口。”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真相。屈重是个多疑的人,谁也信不过,这事儿也被他烂在肚子里带去了地下。他对我动杀心,正是因为我意外知晓了此事。”
“后来我杀他后离开屈家,一是为了自保,二也是没必要再待着,屈家积存的所谓解药已然不剩多少,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不对了。到时候屈家那层薄如蝉翼的外壳会被轻易撕碎。所以我先前同你说过,屈家活不了多久了。”
崔迎之想起来,她知道屈慈是屈家人的那日,的确听屈慈说过这样的话。她那时只是被其余杂乱的心绪搅得一团乱麻,也未曾如何将这话放在心上。
毕竟屈慈不论什么话都说得暧昧不明,真假参杂。
24/43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