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她再如何不愿面对事实,却仍是握紧拳,压着声,仿若在期盼一个否认的答复般道:
“这一局,归根究底,目标其实压根就不是我,而是屈慈。”
“那个女郎还有所谓的荣冠玉都是你的人,你跟屈纵合谋,以我作掩,暗中设伏,故意引屈慈来此地。”
“还有风来镖局那群镖师……”
崔路未等她说完,便及时打断她,解释道:“迎之姐,我还没有裁定天时的本事。”
“冠玉和阿融是我派去护送,确保你们能顺利抵达的人不假。可镖局一行人确是巧遇,本也只是想借着这断剑多一张筹码罢了。不过就算你们没能在城外碰上面,我也照旧会寻时机让你们撞见。”
这本也没什么差别。
崔迎之有些站不住了。
心头如烈火焚油,焦灼难耐。
她此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这样大费周折地将人引至此地,派的人,设的伏,绝非如先前那般轻易便能解决。
思及此,她猛地抽刀,冰凉利刃抵在崔路颈间,威胁架势不言自明。
可崔路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甚至心情朝着崔迎之笑,全然没有半点儿身当人质的自觉:“周遭布置的人已然收了令,你就算将我就地格杀,他们也不会放你走。这些人皆不算俗手,人数也多,若是打斗恐会失手伤及你,还是不要强闯为好。”
崔迎之咬牙,利刃切入皮肉几分,划出血色来,又问:“你为什么会同屈纵扯上干系?”
锐器划破肌理的痛意刺激着神经,崔路没有蹙眉,只笑着耐心解释:“迎之姐,不是谁都有你那样的好运气,能碰上沈三秋那样的人。崔义死后,我也无处可去。刚巧屈纵狼子野心不加掩饰,可趁之机实在鲜明,与他搭上关系再容易不过。不然若是没有根基,就算是我断然也做不到今日这样大的生意。你该明白我这样的人挥不动握在手中的刀剑,若是连棋桌也坐不上,那便是彻底的无根浮萍,命如飘絮了。”
“我对屈家的事并不感兴趣,与屈纵合谋,也不过各取所需。”
崔迎之听罢一向稳稳握刀的手都与心神连带着一块儿颤。
呵,真是有理有据。
……
与此同时,酒楼。
屈慈正无聊地教煤球说话。离刚开口已然有段时日,煤球仍然只会说那么两三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屈慈觉得不行,决定私底下给煤球开个小灶。
一人一鸟正闹腾着,屈慈陡然察觉异样,反手把搭在他小臂上左右横跳就是不肯开口的煤球塞回了笼中,牢牢锁住。
他安置好鸟笼,回首望向窗口。
不久前,崔迎之方从那里离开,残影溶于月色中早已不见踪影。可此时此刻,不速之客来访,将月光也遮挡。
屈慈大致猜度出了此番曲城之行内里涌动的暗潮。
若是如此,那崔迎之那边出事的可能性便减了大半。
屈慈松了口气,又不由在心中警戒,面上却依旧摆着一副满不在乎地放松姿态,热情地与来者打了个招呼:“屈二爷,许久不见,带着这么多人来见我?真是荣幸之至。”
屈纵狞笑:“小杂种,你竟还笑得出来。你当日反水,可曾想过还有今日?”
屈慈一边笑,一边抽刀:“当日反水的可不只我一人。我与你,彼此彼此。”
来者不可谓不多。屈慈都怀疑屈纵把所有他能使唤得动的人都给喊来了。
他觉得其实他也没做什么能叫人恨成这样的缺德事,绝对是屈纵太过小心眼。
可不论如何。
现在有点麻烦了。
他想。
……
崔迎之与崔路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在轮椅上始终未动过身的崔路打破了死寂,他问崔迎之:“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他只出现了不到三个月而已。他与屈家的仇怨本身与你没什么干系,你只要与他划清界限,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何必那么在乎他的死活呢?”
崔迎之不答,他只好接着自顾自道:“说起来,迎之姐,你知道当年崔义买凶杀人,雇来造成崔家血案的江湖杀手是什么人吗?”
“他雇的就是屈家的人。”
“你猜,当年的屈慈会不会是造成血案的一员呢?”
第28章 旧时梦(三) 屈慈其人。绝非良配。……
崔迎之当然知道。
她少年时血性尚存, 沈三秋虽恐她执迷,身陷魔障,却并不阻她报仇雪恨。数年心血交付, 经年累月后, 她将所有参与崔家血案的人一个个铲除。
可血案参与者并无纸面名单。
崔迎之那些年四处搜罗,打探, 刨根究底, 最终处理掉的人很难说没有缺漏。
——她能找到的都是些与屈家合作收钱办事的江湖人,而屈家内部自身培养的杀手死士,除非偶然撞见他们行事,不然是很难寻到踪迹的。
更何况她与屈家之间,还横隔着沈三秋这一道难以磨灭的血恨。
崔迎之先前面对她与屈慈的关系时那样顾忌,踟蹰, 正是因为她确实心中没底。
她不敢肯定当年屈慈是否参与过。
她总是在刻意回避,更不敢问出口。
仿若只要不闻不问,过往的事情就全未发生。
而眼下,遮掩的帷幔被崔路堂而皇之地撕破,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崔迎之想她这些年当真是毫无长进。
一如既往地龟缩于壳中。
粉饰太平。
她没有放下利刃, 只是凝神, 冷声道:“是是非非, 且后再议。若真该死,他合该死在我手中。”
……
屈慈不知道自己被绑到哪儿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是否白夜更替,不过左右在何时何地也无甚差别,拷打,严刑, 不论是在何处都不会消减分毫。
鼻尖血腥味弥漫,四肢皆被锁链缚住,半刻种前的旧伤连愈合的时间也无,又被新的覆盖,汩汩血红将衣物都浸透,仿佛通身的血都要流尽。
这一遭好像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他不抱期望地想。
与屈慈这般狼狈姿态相反,屈纵悠哉悠哉地端正坐在一旁,手边案几各色茶具俱全,壶中泡的新茶还漫着白烟。
纵观全身上下,从衣料配饰,到指上的扳指,无一不是珍奇孤品,活似个年近半载,正要提前颐养天年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富家翁抹去指尖沾上的血,冲着如笼中困兽的屈慈伪善地笑:“还不肯说吗?”
尽管落入了这样的境地,屈慈仍是心情颇好似的,不见分毫痛苦怨怼:“没有的东西,你让我说什么。”
“你若是不知道一月散的解药药方,屈重当初怎么会想杀你?更何况刘向生已然找上了我,他告知我屈重背地里研制新药,已有进展,日后那一月散恐不必再用。若是没了这药,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有什么用处?”
一月散是控制屈家所有暗卫死士的东西,也是屈家立足的根基。
这世上本只有屈重知道解药药方,可他突然身死。
库存的解药支撑不了太久,寻来研制解药的药师也毫无进展,屈家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除非新药及时制成,不然唯一一线曙光就在屈慈身上。
屈重身死前夜,屈慈与屈纵见过一面。
他告诉屈慈:“既然你我想要屈重消失,那你去杀他,告知我药方,我接手屈家后保你平安脱身,自此你再不用与屈家搭上干系,任意逍遥。”
可事后,却是不约而同的背叛。
屈慈一开始就没想过交出药方。
屈纵也从未有过就此放过屈慈的念头。
追杀与逃亡接踵而至。
直至至今。
屈慈莫名开始笑,伤口皆被扯得愈发刺痛,却仿若不觉般仍是放声大笑。
像个疯子。
屈纵见逼问不出,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到案上,换了个路数:“跟你一道的那个女人,跟你关系还不错吧?你说她要是误用了一月散,这药方,你也不肯拿出来吗?”
笑声戛然而止。
屈慈仍垂着首,抬眼,一滴血自额间伤口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如白雪映红,莫名惊艳。
他歪着头,冷嘲:“屈纵,你这样的人,竟也会相信利字当前,有人会为情让步吗?”
这就是仍不肯松口了。
屈纵还要再说,手下人突然闯入,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他即刻变了脸色,瞥了屈慈一眼,警告他:“屈晋来了。你应当知道,你若识趣,落在我手中还能有个痛快,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可不好说。”
说罢,又对手下人道:“把他带走。”
转身,出门,对上来势汹汹的屈晋。
本就没多大点地,被屈晋带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两方人马高举刀剑,隔空相望,严阵以待。
屈晋站在最前方,他生得人高马大,身形健硕,行事更如其人,粗莽直接。一见露面的屈纵,更是毫不客气地直言:“把人交出来。”
屈纵扫视四周,估摸了一下来者数量,不疾不徐:“光是抢人有什么用,你能让人把药方吐出来?”
能否让人吐出药方都是次要的,当务之急是将人控制在自身手中。
屈晋知道他这个叔父是什么做派,一句废话也不愿再与他多言,抬手,示意众人上前。
交战一触即发。
转眼便是刀光剑影,暗器乱飞,厮杀声不绝于耳。
这方打得热火朝天,另一头的屈慈却感觉冷若冰霜,血液都要凝固。
失血太多了。
他方才正被屈纵的人带上车马,意图转移别地。崔迎之却不知从何处杀出。
屈纵的大半手下都被屈晋拖住,崔迎之一人应对起来虽有些吃力,但也勉强能够解决。
此刻二人驱车,在山野中驰骋,崔迎之不知要去往何地,可她也不敢停下,生怕身后追兵紧跟而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广阔天地里,仿若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与车马。
屈慈倚着车架,靠在崔迎之身旁,身上的血沾到车上,也沾到崔迎之的衣摆上。他不肯进车厢里去,非要坐在这儿,崔迎之没有多余的时间,也不欲管他,于是便放任他这样带着镣铐倚在车头,像刚从刑场被劫下,此刻正在逃亡的死囚。
许是颠簸得狠了,本已意识昏昏的屈慈睁开眼,入眼便是崔迎之紧抿的唇瓣,沾灰的侧脸。
他欲抬手,却没什么气力,掌心指尖尽是流淌与干涸的血迹,只好作罢。
“往南走,去临湘。”
她不作应答,挥鞭赶马,稍稍移了向。
屈慈重又阖上眼,似是彻底昏了过去。
……
江融给崔路颈间的伤口换好药,一边重新包扎,一边不解道:“你大费周折地把人引来,就这么放人走了?”
请了那么多江湖好手坐镇,合着就来当个摆设?方才那放水放得她一个不会武的都快看不过眼了。
崔路平静望着缸内锦鲤,洒落一撮鱼食,众鱼争抢。
“我只答应了屈纵将屈慈引来,至于他们能否抓到人,抓到人之后又能否达成目的,与我没什么干系。若不是怕她出事,此番也不会特意将她支开拖住。只是她既然一心救人,那便由她去吧。冠玉已经去给屈晋递消息了,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江融不喜欢弯弯绕绕,觉得烦:“你这样矛盾别扭的作风,别说是她,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不明白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若说恨也实在算不上,可若谈别的,又只派我和荣冠玉在下洛守着,自己不肯现身。”
崔路轻笑,慢条斯理道:“若说恨,早些年确是有的。我明知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却仍恨她将我推开,也恨她将我一人撇下。所以后来沈三秋死后,我冷眼看着她走入夜中,不理不睬,不加劝阻。就好像这样,她也能与我离的近些。”
“只是当她真的从枝头摔落,跌进泥淖里,再不复往日光彩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崔迎之不该是这副样子。她应该永远悬在天上,作烈日。可木已成舟,难以转圜,我能做的只有在她想替沈三秋报仇的时候偷偷给她留下线索,在她想要退隐的时候保证她平静安稳的日子。”
他把剩下的鱼食全都倒入缸中,拍了拍手上余屑,又道:“她与我不同。她能将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心胸宽广,说不会横生芥蒂就必然不会。她也知晓我与崔家血案全然无关。可是我不行。再如何抗拒,崔义也永远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名义上的生父,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我没法见她。”
“我也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话落,他紧接着叹息一声:
“可天意着实不可猜度,没想到她会和屈家的人扯上干系。那样一个人……”崔路微眯起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江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正欲应和,蓦然又想起什么,冷笑:“说起来还有那个常允,荣冠玉这些年明里暗里想法设法偷偷给他递了多少消息?结果三年过去没半点儿进展,最后被出现不到三个月的人捷足先登。呵,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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