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多年不曾回过崔府旧宅。
因为旧日的大火将一切燃尽焚灭,尸骨,庭园,草木,什么都没剩下。
也不知如今那块地究竟是何面目。
是否亭台重建?是否人影更易?又是否徒余下荒庭败牖,萧索空廖至今?
崔迎之垂下头,终究是没能说出后悔来此一遭的话来。
离崔宅不过半里路时,遥遥望去,就见远处那本该是废墟的宅邸已然重获新生。被烟雾熏黑的红墙重新粉刷,坍塌的屋檐与碎瓦寻着旧日的样式重新修缮,一切仿佛一如最初的模样,连门前的匾额都与记忆中的不差分毫。
行至崔宅门前,领头的易翎不出意外地停下,将长匣取出,叩响了宅邸的大门。
大门被打开,出门迎人的是一位作管事装扮的中年人。他得知了众人来意,接过长匣,在一行人中扫视一圈,似有些估摸不准,便问易翎:“不知众位侠士中可有一位唤作三娘的女郎?”
缩在车架后被屈慈挡着崔迎之闻言,只好跳下车,落地,走至那管事身前:“是我。”
管事即刻躬身抱拳,态度恭敬状:“我家郎君说,若是想寻回遗落之物,还请三日后单独来访。任意时辰,看您方便即可。”
单独来访?
崔迎之扫了眼那长匣,又察出管事并不会武,便笑:“大老远赶来,非要让我再跑一趟?我现在将这匣子抢了就跑,崔路又能拿我如何?”
管事并未气恼,只是不疾不徐地用双手托着长匣递到崔迎之身前:“郎君说了,若您今日便想取走,那也请便。只是事关沈女郎,他还有些话想说,今日不大方便,只能劳烦您改日再来。”
又拿沈三秋当说辞。
不过人都已经到这儿了,也不差这三两日。
崔迎之沉吟半刻,没再纠缠,转身摆手:“那便三日后再来取吧。”
……
货物已经送到,镖师一行人准备留在曲城休整两日再度返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本就还有事情还未处理完,更何况就算是要回也该回下洛去,没了同路的契机,自然也与一行人分道扬镳。
二人一如既往随意寻了间客栈住下。
虽然嘴上应了等三日再去,崔迎之一回房内,却是把各种暗器毒药全都收拾出来往身上藏。
屈慈难得闲着没事儿干,看着她忙上忙下,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由笑道:“不是还要再等三日?”
崔迎之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可太了解崔路了。他说三日,那三日后必然还会生出别的什么事儿来。未免夜长梦多,我今天晚上就潜去崔府看看。”
“我与你一道去?”
崔迎之思考片刻:“去不去其实没差。按照崔路的行事作风,他知晓你与我一道,必然会留有后手应付你,说不定我们俩一道去的话还会被一锅端。”
顿了顿,她又叹息一声,换了主意:“算了,你还是别去了。你与崔路又没有仇怨,他估计也不会对你下死手。我若脱不了身,你留在外头说不准还能捞我出去,再不济也能给我收个尸。”
屈慈仍笑:“你那堂弟这么难对付呢?”
崔迎之耸了耸肩,无奈道:“若是只需将他杀死便能将所有事情一刀斩断,那的确不是难事。难的是他死后还会给你找麻烦。”
一个生负盛名与沉疴重压的孩子,自小被贯以神童之名,总角年岁就能将阅历深厚的长者算计戏耍,宽和面目下不知隐藏了多少阴翳。
崔义那个老东西连人都不会当,更别提当爹,有这么个生而知之才学惊世的好儿子,他似许多父母一般自负,却又因自身的过往而嫉妒。故而在崔路幼时便不见得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只是一味地让他死命苦学,连关切也敷衍。
年幼时,两家关系仍维持着表面和睦,她和崔路也比亲生姐弟还亲近几分,很多没法摆在桌面上摊开说的事情崔路并不愿意让她知道,也绝不会让她窥见分毫,可崔迎之只是佯装糊涂,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她能愿意多关照这个生母早亡,生父又不做人的堂弟,一是因为血缘,二也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故而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她便只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一概不知。
也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对方的手腕,崔迎之才觉得发怵。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锋芒尽消,她也不指望数年不见的崔路还能念及往日,给她留得几分情面。
“若他此番是奔着要我性命来的,那到也还好说。最怕的是有什么事儿关及己身,但是我却不知道。”崔迎之收拾累了,顺势坐到榻上,低垂着头,眉头也紧蹙。
“最好是也别奔着你性命来的,你若死了……”
崔迎之以为屈慈又要说什么“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崔路给你报仇”或者“你若死了我陪你一道死”之类的肉麻话,结果就听屈慈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这不光彩的身份彻底没有变光彩的那日了。”
合着你就惦记这个了是吧?
心寒。
彻底的心寒。
崔迎之冷笑两声,都顾不上继续愁眉苦脸。
“你再多说一句,这个不光彩的身份也别要了。”
……
深夜忽至。
崔迎之临行前再度检查贴身携带的各类明刀暗器。
“再确认一遍,若是过一个半时辰我还没有回来……”
“我就冲进崔府杀个七进七出把你抢回来。”
那倒也不必。
崔迎之没有继续谈笑的心思,她走近窗牖,攀上窗台。
初雪还未停歇,溶溶月光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她面上,睫羽都被映得银白。
她回首,夜风拂起额发,衣摆翻飞,雪片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翻飞交错而过。眼前人如镜中影,水中月,好似下一瞬要乘风归去,去往琼楼玉宇。
“那我走了哦。等我回来。”她轻声道。
转身,便化作一缕风,跃进了无边夜色中。
……
崔府实际上离他们的落脚地并不远,若是从前,曲城内的大街小巷崔迎之再熟悉不过。可阔别多年,巷陌改道,新旧更替,崔迎之悲哀地想她连回家的路好似也快记不清晰了。
沿着鳞次栉比的屋檐在黑夜中潜行,不过两刻钟,遥遥便望见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全无半点入夜后的寂静,仿若静待深夜来客。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想,不只她了解崔路,崔路也同样熟悉她的做派。
明知前方等待她的是未知的险境,崔迎之仍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如飞蛾扑火。
引火自焚也好,尸骨无存也罢。
反正火焰总会熄灭。
至于生死与否,她决定姑且指望一下屈慈。
翻过外墙,轻声落到地面,她明晃晃地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被烛火照亮的檐下,寻着模糊记忆中的方向,一路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期间迎面撞上走动的仆从,也无人上前质疑,俨然是被打过招呼。
一路走来,崔迎之注意到宅邸内的花草树木,幽径湖泊皆无变化,一如当年。明明数年过去,宅邸外的景象已然时过境迁,连临街的商户都更替,再难窥得过往的模样,可唯独崔宅却仿佛仍然孤身停留于过去,不肯挪动半分。
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
崔路望着多年未见,与记忆中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崔迎之,语调熟稔,仿若老友重逢般,道:“迎之姐。”
第27章 旧时梦(二)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崔家本是积富之家, 在曲城一带素有善名,连郡县府都得给几分薄面。
可商贾位卑,纵有银两傍身, 官场却无倚仗, 不外乎是小儿持金过闹市,终不得长久。
崔家老爷子日夜相盼, 终于盼来一对麟儿, 又取“正”与“义”二字,彰显门风清正,期许二子立身为仁,若有幸入了仕途,也要守正为心,不义不处。
许是多年积德行善终得善果, 长子崔正自幼便显露非凡之智,谁人都道一句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能考取功名,伏膝庙堂之上。次子崔义,虽不似长子出类拔萃, 却也能言善辩, 不是凡俗庸才。
可差距不可避免。既是同胞兄弟, 更是难免被摆到一块儿作比。
崔义自小见惯旁人对他兄长的曲意逢迎,百般夸赞, 轮到他时,却每每只会得到一句“阿正的这个弟弟也蛮不错的”,仿佛他压根没有姓名,他只不过是崔正的弟弟。
若说外人的忽视不足为道,可亲人明晃晃的偏心却更是犹如利刃横穿心口。
纵然崔义明知他这位兄长是个十足十的善人, 从未苛待轻视他半分,更会劝慰父母亲辈要一视同仁。这一切都是旁人所为,明明与其没有任何关系。
太过出众,又怎会是错处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还是不平,不甘。
他开始嫉妒,怨憎。
日复一日。
溪流汇聚成江海。
少年时代渐远,逐渐长成的二人差距更显。崔义有时候望着如金石闪耀的兄长,心中的怨念与憎恶难以遏制,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贯兄友弟恭的虚伪作派,更是觉得恶心。
在这个家,不论谁与崔正作对,纵然错处不在己身,也无人会指责崔正。
崔正哪里会做错呢?一定是误会了。
再到后来,二人进京赶考前夜,崔义在门外听见母亲叮嘱崔正说:“阿义年少,气性也大,时常不听管教。日后若惹出事端来,难免会误了你的仕途。你是长兄,此次赴京赶考,记得多关照他一些。我倒也不奢望他能考上,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平安回来就好。不过你且记得,不论如何,还是以你自身为重。”
以自身为重。
若换作是他,母亲便从不会这样说,而是会让他事事以兄长为先,就算委屈自己,也别不情愿。
他这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根本不能与崔正同论,可亲耳听见这些话自至亲之人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无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不顾恪守的礼法,也抛却寻常的假意端庄,推门而入,当着那母子二人的面将手中预备一会儿温习的书册狠狠掼在地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便罢!”
“这个家反正只需要他崔正一人就好了!”
话落,他转身奔逃进黑夜里。
再也没有回来。
崔义失踪,遍寻数日不得。崔正本心忧其弟,耽搁了赶考的日子,不巧崔老爷子与其夫人皆因此事怒极攻心,先后仙逝。
短短数日之间,家中突逢巨变,只余下了崔正,这下他就算想去赶考也脱不得身。只好弃考,处理后事又守孝,一点点接手家中产业。而后经年,成家立业,也再无机会离开曲城。
若是崔义就此彻底消失也作罢,权当是个活在上一辈回忆里的陌路人。可突然有一日,在年幼的崔迎之小憩醒来的夏日午后,家中仆从告诉她
——她这位少时愤愤离家,多年没有音讯的叔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来了。
还携着满身巨财。
……
崔迎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崔路,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双腿。
虽说时别多年,可她上一回见他的时候,他的腿还好好的。
崔路顺着她的目光,垂眼道:“只是些陈年旧疴,雨雪天湿冷,难免会复发,平时还是能如常走动的。这番姿态实在狼狈,故而今日本不想见你。可你既来了,我也不好不迎。”
他说罢,转而抬眼,“曲城比不得下洛,夜间本也寒凉,不妨进去再说。”
崔迎之没有拒绝,点头,与崔路就近入了檐下的屋内。
江融识趣地将崔路推进屋,转身就合上门离开,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漆黑室内,烛火被一根根引燃,灯火摇曳。两人也眉眼被映得愈发清晰。
崔迎之看着渐趋明亮的内里,这才终于在寂静中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你此番将我引来,并不是为了杀我。”
崔路回身望去,眉眼依旧平静,仿佛所有情绪都被精准掌控,就连笑时也淡然:“为什么原先会那么觉得?若是我真要杀你,你怎会安生地在下洛住了三年呢。”
“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崔义。你若恨我,理所应当。”
崔路敛眉,话语中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那般将亲朋故交看得分外重要的。况且你明明知道,崔义于我,虽有生恩,却全无养育之情。他死前我劝他及时收手,他死后我替他敛尸埋骨,已然做到了我应当做的。至于他身死谁手,不过报应耳耳,我不怨天不怨地,也不会怨你。”
这番话出自肺腑,难得有几分真意。
“那我们二人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师傅的剑呢。”崔迎之转身欲行,却又被身后崔路的话语逼停了脚步。
“你今夜走不了,不光如此,他今夜也没法来成。”
今夜会来寻崔迎之的唯有一人。
这个他是谁,无需多说。
崔迎之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颤栗。
方才一见到推轮椅的江融便预感大事不妙,如今崔路这么一说,不安更是迅速蔓延整个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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