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路拿起剪子,随手剪去插在瓷瓶里头的一只花苞,良久,才低声道:“我倒宁愿是常允。”
屈慈其人。
绝非良配。
……
屈慈再度清醒时,天际湛蓝与橙红相接,正是金乌东升时分。
镣铐皆被撬开,身上的伤也被简单处理过,血已然止住。没吐露药方之前,他还不能死,故而屈纵那群人下手时只是折磨,并不伤及性命。
崔迎之并不在马车上,而是坐在一旁的枯树下,身前燃着篝火,正闭目小憩。
她驱车至此,一夜未合眼,眼前重影层叠,实在受不住,只好临时停下,打算短暂歇上一刻钟。
正处逃亡途中,崔迎之并不敢松懈半分,意识迷糊间,一感觉有人走近,她便强迫自己睁开眼,正对上将将醒来的屈慈。
他面色比往日还苍白,光是从车上挪下就有些费力,看着着实是伤得不轻。
崔迎之抬手抹了把脸,待清醒几分,起身,踩灭火堆,又用积雪作掩,“既然醒了,就继续赶路吧。”
说罢,走上前去,与屈慈擦肩而过,正要登车。
屈慈不吭声,也不跟上,只是神色不明地打量她。
她侧身,稍稍偏头,只露出半张脸来,低声问:“怎么了?”
就见屈慈犹豫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是什么话?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崔迎之张了张口,却未言,只是摇头:“没有。”
屈慈只好无奈道:“行,那我换个问法。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试图打破这明显不太对劲的氛围:“是因为太没用了被屈纵抓走连累你了,所以你才不高兴吗?”
崔迎之顿住。
屈慈好像总是能看破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打算等到寻到安全的落脚地再细究的。
然而事已至此,她便也只好彻底回过身,抬首,直视屈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崔家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
崔路说的那番话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有点耿耿于怀。
第29章 旧时梦(四)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初雪已歇, 艳阳东升,草木间积雪融融化水,被行路人踩作污浊的河。
崔迎之从前提及过沈三秋的死与屈家有关, 却从未言明就连崔家血案也有屈家的手笔在内。
她其实有点儿期待屈慈作出惊讶的神态, 反问她:“原来导致崔家灭门的那批江湖杀手竟是屈家的人吗?”
可是没有。
屈慈只是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山风席卷着彻骨的寒, 鼓起沾血的衣摆与凝结成块的华发。他通身锐意尽收, 仿若也要如雪消融。
良久,他才开口,携着重伤所致的低哑,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若我说有……”
掩在袖中的刀柄被握紧。
屈慈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又笑:“我说没有, 你便信吗?”
刀柄松开复被握紧。
崔迎之抿唇,心也似被串了根线,随着风来回荡。
他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走到崔迎之跟前,而后伸出手, 拥住她, 俯身, 垂首,头也埋在她颈侧, 发顶几根青丝擦过下颚,擦出几分痒意。
她却如山中石,不言也不动。
寂静林间,风声灌耳,他那低不可闻的喟叹也似藏入了风中, 唯余一句:“疼。靠会儿。”
这是个方便崔迎之随时一刀将人捅穿,还没法回避的姿势。
崔迎之闭了闭眼,想说抱着她也止不了疼,又想说不要转移话题,这事儿若是糊弄一下就能过去,她压根就不会提。
可她最后只轻声道:“屈慈,不把话说清楚,撒娇也没用。”
静默几息,屈慈这才终于说:“我本是该在场的,只是那日去迟了。”
也幸好是去迟了。
“下洛城外,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那日临他到场时,楼阁坍圮,浓烟滚滚,炙热火光将一切吞没,照亮一方天幕。
他自知再去也迟,也不愿多费气力,做些收尾的麻烦差事,便从巷尾漫步而行,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火幕连天,惊动邻里,街坊们无不惶惶失色,叫喊声,跑动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本该僻静的逼仄小巷中,也似乎被一道波及,横冲直撞只顾蒙头逃亡的瘦弱身影撞了他满怀。
他垂首,正对上一双映着滚滚烈焰的眼。
如垂死挣扎的兽,裹挟着恨与对生的渴望,以及向死而生的锐气。
少女没有道歉,连多看他一眼也没有,稳住身形,一言不发地继续奔逃,消失在巷陌转角。
他本该扫除后患,那日却没有动手的兴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走至街头,有正欲撤离的同僚说人数有缺,问他是否瞧见了漏网之鱼。
他回想起少女沾着未熄火星的衣摆,与浓烟燎过的面孔,说:
“没有。”
……
崔迎之只是抬首,望着天际孤独的风卷着淡淡的云,说:“我不记得了。”
那样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又是那样的境况,她当然不会记得。
又说:“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顿了顿,最后还语义不详地补充着问了一句:“愧疚吗?”
因为愧疚,所以才会那样事事周全,包容忍让她的所有矫情,多事,软弱。
屈慈听出了这未能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先是否认:“我本来不知道你的名字,样貌也模糊,后来再遇,才慢慢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而后轻笑两声,细密的吻落到颈侧,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崔迎之,我长在屈家,你猜我的刀上沾过多少血?在那里,我才学不会愧疚。更不会因为愧疚……”
越到后头,话语越是模糊,崔迎之没能听清末尾的话,便感觉沉甸甸的重量压到身上。
屈慈又昏过去了。
更不会因为愧疚,就对她莫名其妙地好吗?
崔迎之将目光从那淡云上挪开,觉得拿他没辙,只好叹息着把他拖上车,重新朝着临湘启程。
临至临湘时,屈慈中途醒来说了个地址,没撑一会儿就重又失了意识。
崔迎之驱车小半日,这才终于找到了位置。
此地地处城郊,偏僻得骇人,就一座独门独户的几进院落,方圆十里估摸着都没有第二户人家会想不开选这么块儿地方安居。
她心想屈慈说的位置应当不会出错,试探地叩了两声门,本也不期望里头会有回应,正欲直接将门推开,里头却赫然穿来动静。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熟面孔,崔迎之记得他是跟在那个骗了她五百两银子的烧饼身边的少年人。
叫子珩。
子珩一见她,惊喜地回头喊:“老头子,人来了。”
崔迎之寻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邹济正在院中和消失了一路的煤球缠斗,煤球不知怎的死死咬着他那卦幡不肯松口。一人一鸟你拉一下我扯一下,斗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
听见子珩招呼,邹济只好暂且放弃拯救他的卦幡,回过身,似要将对煤球的满腔怨念转移到能计较的人头上,愤愤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地控诉:“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当爹娘的!”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我一把老骨头还要帮你俩带孩子,合适吗!合理吗?我容易吗?”
崔迎之不语。
她离了崔府后第一时间回了趟酒楼,意料之中的是没能见到屈慈,意料之外的是连煤球也不见了。只是那会儿情势危急,救人总比找鸟重要,再到后来忙着跑路,想问屈慈人又昏着,结果就是到现在才得知煤球的去向。
她忍住反驳的念头,心中生出几分惭意又被压下。
眼下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子珩见状,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搭了把手,扶住仍然昏迷不醒的屈慈,说:“老头子,先救人吧。阿慈哥伤得好重。”
屈慈的确伤得很重。
外伤皆被崔迎之简单处理过,只是条件有限,聊胜于无。
人很快被挪到了榻上,解开衣物,拆开止血的布条,一片血肉模糊。
明明是初冬时节,邹济愣是忙活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处理完外伤。临到施针前,他一边把脉,一边放声咒骂,把屈家叫得上名号的人点了个遍:“那帮王八羔子都给他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不知过去多久,崔迎之简单漱洗完回来时,邹济才将将收针,耗尽心神似的收拾东西离开,要回房去闭目养神。子珩则被赶去煎药,房中唯余下了崔迎之与仍然未醒的屈慈。
逃亡至今,崔迎之只在中途枯树下合过一次眼,中途又被屈慈扰醒。如今好不容易落到了安全的去处,通身的戒备尽歇,倦意上涌,方才在浴桶里她就险些昏睡过去。可这边又走不开人,她只好伏在床头,打算浅寐片刻。
沉重的眼皮落下,不期然便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崔迎之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去榻上睡。混沌的神志并不足以支撑她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想当然地翻身上榻蜷成一团,顺手还把被子扯了过来给自己搭上。
终于迟迟转醒,想让她去隔壁找个舒服点的地儿睡的屈慈无奈地往里挪了个位置,把被子给她掖好。
他这两日时间大半时候都在昏睡,此刻只觉脾胃空虚,却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倦意。左右无事,他侧身盯着大半张脸蒙在被中,双目紧闭的崔迎之,半晌,也不管她是否还有意识,突然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了?”
万一他其实也参与到了崔家血案中。
万一他只是在诓骗崔迎之。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吗?
崔迎之当然不是没有想过。
她仍闭着眼,声音被被子捂得有些沉闷,迷迷糊糊道:“信。”
“骗我,你会死得很惨。”
所以,最好是真的。
若是假的,就绝不要让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她不会在交付信任过后轻易生疑,也绝不会在受骗后再相信同一个人第二回。
屈慈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崔迎之不耐地翻了个身,彻底缩进被中,通身散发出烦躁意味,模糊不清又语调凶恶:“我能睡了吗?”
屈慈失笑,说:“不行。”
“起来,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不然吹风会头疼。”
崔迎之平日洗完发就就只敷衍地擦个半干,总嫌麻烦。今日实在疲乏,连擦个半干都不愿了,估计只是拧了两把,这会儿发尾还在淌水珠,后衣床榻上都被洇出了水痕。
崔迎之开始怀疑屈慈在报复她。
因为她上回也大半夜搅得屈慈没法睡。
她又翻了个身,犹豫了一下又实在懒得下榻找别的地儿睡,只好改变策略,从被中探出,闭着眼凭感觉找到屈慈的位置,微微抬起下颚,一吻落在唇角的位置,语气也顺势软下:“我真的要睡了。”
话落,呼吸渐趋平稳,彻底坠入梦乡。
……
门外子珩端着刚煎完的药走过,正要叩门又被邹济及时拉走,汤药都险些撒地。
他同邹济走远了些,不解地问:“干嘛不让我进去?”
邹济瞪他一眼:“你现在进去,睡他们俩中间?”
子珩到底还是少年人,略显无措,又问:“那,那什么时候送药?这药本来就苦,一会儿放凉了更要命。”
偏巧煤球不合时宜地叼着它的战利品卦幡从邹济眼前飞过,邹济盯着煤球,冷笑:“凉点算什么,他心里头热着呢。这苦头活该他多吃点。”
第30章 旧时梦(五) 不公平。
崔迎之转醒时已至深夜。
月明星稀, 窗外煤球声嘶力竭地啼叫,扰得人不得安眠。
床榻上只余下她一个。
她坐起身,扭过头, 就见屈慈跟没事人一样坐在厅中, 原本惨白的脸色已然有少许血色,此刻手中正拿着绢布在擦凝满血的刀身。他身前案上摆着碗筷, 案几中间是一大碗散着白烟的热粥。
奔逃一整日, 本就滴水未进,又睡了小半日,脾胃实在空虚得有些扛不住。
崔迎之饿得没气力说话,她掀开被褥,就这么赤足踩在地上,慢吞吞地从榻上挪到案边, 给自己舀了碗粥。
洗漱完更替的衣物是子珩翻箱倒柜找给她的,估计是屈慈的,她穿着衣摆拖地,袖口都要挽几折,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腰带也系得松散。过腰墨发未束, 散乱荡在前胸, 崔迎之一边撩不时滑下的袖口,一边还得把头发撩到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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