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荣冠玉反水了。
他们一开始认为荣冠玉代表崔路,才会就是否相信他的说辞而犹豫。可既然他反水,那日派他来传消息的,究竟是崔路还是屈家便难说了。
“与他们费什么话。”屈晋在一旁听得不耐,直接抽刀,指向屈慈,作势就要攻去。
转瞬,刀光闪烁,利刃相接。
屈慈不躲不避地迎上了他的宽刀。
尽管屈晋不喜多言,可屈慈却是个热衷于在打斗过程里说垃圾话骚扰对方的人。
他看着这位名义上的义弟,一边笑眯眯地拔刀抵住来势汹汹的进攻,一边说:“怎么脾气还是这么急,你这样很容易被屈纵当猴耍,说起来他今日怎么没有一道来?”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屈晋始终不言,只是一刀又一刀地落下,直击要害。
短兵碰撞,摩擦出刺耳的金属声。
屈慈似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感慨似的道:“屈重死的时候我用的好像也是这把刀,死在同一把刀下,你们父子俩也算有缘。”
提及屈重,屈晋可算有了点儿反应,避开屈慈角度刁钻的回劈,退了几步,冷笑:“我父亲那样待你,你反手将他杀了,忘恩负义的杂种。”
听及此,屈慈短暂怔愣,又放声笑起来,似是扯到伤处,咳了两声,面上满是讽意:“他如何待我?你心里没点儿数吗?我身上的旧伤拜谁所赐,办事儿的时候伤的有多少?在屈家挨的又有多少?”
“若不是他想杀我,我本也不想要他性命。他这些年所行所为愈发敏感多疑,后来我杀了他,屈纵和你都高兴得不得了不是吗?如今又来伪装成一副父子情深的作态来指责我算什么?”
屈晋似是被戳了痛处,暴怒:“父子情深?你才是他最得意的好儿子!我算个什么东西?”
他手上攻势愈发生猛起来。
屈慈应对不及,一个不慎,臂上便被身侧逼近的死士划出一道血口。
他先前的伤势还未能好全,如今对上屈晋,又需顾虑其余周遭随时上前补刀的死士们,其实并不占上风。
战况愈发焦灼。
而此刻另一边的崔迎之也自顾不暇。
她第一回见到荣冠玉时便察觉出对方武功不俗,可到底未曾交过手。如今对上,这才彻底意识到对方到底有多难缠。
更遑论此地还有数不清的死士将他们团团围困。
自此脱身仿若是不可能的事情。
又是一刀落下,划破背部的衣物与肌肤,血雨飞溅,屈慈却趁此时转身,逼近,一刀刺入要害。
两人皆应声倒地。
这样的处境里,半息破绽也不能多留。
屈慈身当强弩之末,仍踉跄着起身,勉强擦去唇边溢出的血,不管身上的刀口,又避开其余扑涌上前的死士,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此番的杀意般,笑问倒地不起仍余声息的屈晋:“这回不抓活口的?解药药方不要了?”
“还是说,你们总算是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月散,一切只是屈重的骗局?”
此言一出,周遭听闻的死士们无不顿住,明显犹疑,不再上前。
屈慈支撑不住般顺着枯树跌坐下,见状,又笑:“看来这个月的药没能按时发啊。”
被刺中要害屈晋狼狈地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呼吸声粗重,俨然也不过苟延残喘。
他全然不顾自己这般穷途末路的境地,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大笑:“那又如何!真正的一月散已然被研制出来了!没有屈家!也会有李家,王家!”
说罢,积攒的恨意在此刻似乎化为了力量的源头,他拼尽了最后的气力,举起宽刀,冲到屈慈跟前,如疾风,如骤雷。
宽刀眼看就要落下,屈慈却似乎没有再躲的力气。
崔迎之余光瞥到此处,不由分神,未料身后寒光乍现。
利器刺穿□□的声音,鲜血涌出滴落在雪地的声音在崔迎之耳畔响起,她没能注意到屈慈那处的后续,也没来得及对自己的险境作出反应,便被人扑倒在地。
满目血色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不知何时赶至的崔路倒在她身旁,利器刺穿了他的前胸,鲜血奔涌而出,在雪地里洇出惊天动地的一抹红。
荣冠玉似乎也没料到崔路会突兀地出现在此地,无措与讶异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到底是没再继续动手,只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依旧挂着虚情假意的笑。
崔迎之从来没感觉过自己那么心慌过。
仿佛有什么东西又要从指尖流走。
她强迫自己维持冷静,起身,迅速确认了屈慈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屈晋已然彻底没了声息,其余死士见状,又因贸然得知真相的冲击,具是停下手,一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而后又收回目光,将崔路翻个面,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捂住崔路的伤口止血。
崔路却拦住她,强忍着痛,说:“没必要了。”
可崔迎之不听,她拧着眉,脸色从未这么难看过,连多问一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只是沉默。
原本应是与崔路一道赶来的江融喘着气,在天寒地冻的节气里额间还挂着汗,费力地推着那辆木轮椅迟迟到场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骇人的场面。
白茫茫的天地里,她只能看得见雪中的红。
怔愣并没有多维持几息,她迅速反应过来眼下的局面,依旧没多分给其余人半片目光,一言不发地将崔路扶上轮椅。荣冠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当个沉默的看客。
江融并不会医术,面对这样的伤势实在束手无策,只好紧绷着脸,语调带着些微哽咽,对崔路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可崔路太清楚自己这身体同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没什么区别。他痛得有些失声,缓了片刻,才无奈地告诉江融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必要?你不要命了吗!”江融情绪激动地大喝,泪水也似连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份激动情绪并没有影响到崔路,他只是冷静地预计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随后抬首望向荣冠玉,冷静陈述:“我早该料到当初既然为了江融留下,日后也必然会因此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些年派你与屈纵联络,反倒为你创造了机会。”
荣冠玉依旧沉默不言。
事到如今,两人之间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崔路也不想再提及什么过往,反倒显得今日这局面可笑。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崔迎之身上,大约因伤口实在疼得难受,笑得有些勉强,却仍是放柔了语调,似是交代遗言般同她一字一句道:“我已然把屈家的真相散出去了,屈纵那边发现不对很快就会跑。这个月的解药没发,人心浮动。新药制成的时候又不太巧,挽回不了局面了,屈家分崩离析已成定局。屈纵就算侥幸脱身,屈家失了势,再没人会忌惮他,过往仇敌的追杀够他受了,不会再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我手上的人脉钱财,一应交给了江融,你若是日后有需要,可以去寻她。”
他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又似是陷入了追忆,声量也愈发轻,“江融也是家破人亡后逃了出来,我当年救下她,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和你真的很像。其实本来也不想救个陌生人,只是当时看着她,就想起你来了,我救不了当年的你,可那时最起码能做点儿什么。我还是忘不了崔家的事情,这些年总是想弥补点什么,所以才会把崔家旧宅寻照从前的模样重建,一砖一瓦,一切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心里清楚,总归回不去的,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
说着说着,他终于支撑不住似的阖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最后的话语被没入风中。
风告诉崔迎之:
“对不起,迎之姐。”
对不起,因为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
对不起,他没能拦下崔义,也没能救下任何人。
第36章 春蚕尽(四)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
崔路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 自有记忆起,他便被甩给了随侍们照料,崔义从不会主动来探视他, 仿若他从不存在。有崔义这般态度在, 随侍们更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在崔义面前提及他。
他自幼又身体孱弱, 鲜少出门, 平素更是接触不到同龄人,自然不知晓其余家庭是何模样。因此也从未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直至一次偶然,锋芒初显,枯燥孤寂的生活陡然翻转,再回不到最初的平静。
崔义意识到了他的敏思,他的才智。
他成了崔义对外夸耀的, 投之以盛大期许的容器,莫名的重担也随之被压在身上,叫他喘不过气。
说来可笑。
在此之前,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鲜少能见上崔义, 偶尔几次意外撞见, 却不外乎皆是落下匆匆一瞥便离开, 仿若在崔义眼中,他与府中的随侍们无甚差别。
可自此之后, 他头一回有机会与崔义面对面谈话。说是谈话也不尽然,不如说是崔义单方面地对他说教。
崔义让他珍惜自己的天赋,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话语中尽是对未来的畅想,天降大运的狂喜, 与说不明道不明的……
妒意。
他无暇去思量这份细微的嫉妒从何而来,铺天盖地的重压紧随而至。
崔义为他请了大儒教导,要求大儒对他严加管教。
他每日除了日常起居用膳,绝大数时候都被关在只有一间隔窗的书房中,日复一日地与笔墨书籍做伴,疲乏时,也只能坐在案边,抬头看看那被框在窗中的湛蓝天幕。
可为了以防受风病倒,那扇窗很多时候都会被随侍们合上。
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他连那方天幕也看不成。
寒凉孤寂的岁月不知持续了多久,某日,他被安排着跟崔义搬去了曲城,回到了崔府。
崔府的宅院布设大都空旷明亮,绝非原先那间昏暗又不透风的屋子可比,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迫留在室内日夜苦读,少见外人。只在刚至曲城那日与崔府数人匆匆见过一面。
他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境地有多糟糕,既不埋怨,更不憎恶,或许是早已习惯,又心甘情愿地认命。
直至年幼的崔迎之堂而皇之地闯入,将过往表象戳破,让他认识到这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在崔府第一次认识到所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从不是只存于书页的美谈。赤诚,良善,如烈日般耀目的人也并非只存于世人的歌颂中。
他过往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既渴望接近,又抗拒隐忧,总觉得这不过一场大梦。
待梦醒,仍然只余下他一个人。
可崔迎之从来都是个会死缠烂打的麻烦性子。贴近的温度,含笑的眉眼,肢体的触碰无一不在告诉他
——她真切存在。
如此经年累月下来,再抗拒的态度也会被软化,再生疏的关系也该和缓。
他与崔迎之逐渐走近。
崔迎之常常带着他偷偷溜出崔府,去游湖,去垂钓,去做一切他过往从未做过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单调枯燥的黑白世界滋生出盎然生机。
可这些闲适时光终究只是他偷来的,无边的孤寂才是常态。
崔义并非没有察觉到他与崔迎之私下来往,几次三番关他禁闭,逼得崔迎之拉着崔正找上门来与崔义讲理。
理所当然,未有结果。
再到后来,他察觉到崔义的杀心与预谋,阻拦无果,而后雨夜潜逃,设法传递消息,又被俘获。
崔义恨极了他,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个教训。
那个雷声隆隆的夏夜,他被人看押着跪在遮天蔽日的雨幕里,自此一双腿落下难以根治的旧疾,险些丢了半条命。
焦急,悔恨,无措。
冰凉的雨珠化作穿针的引线穿透了皮肉骨血。
他知道即将降临的一切。
可他什么都挽回不了。
……
飞雪随风翻滚,卷起人们的衣摆钻入内里,牵引着刺骨的寒钻入心尖。
动荡的心也被侵袭的寒所扰,几近停滞。
崔迎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痛苦,麻木,惋惜,一概没有。
她目光空茫,冷淡地看着这宛如闹剧的一切,良久,才望向身边已然停手的蒙面死士们,道:“屈晋已经死了。你们方才也应该听到了,一月散是假的,还要留在这里死斗吗?”
死士们面面相觑,退意渐深。
崔迎之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旋即将目光落到荣冠玉身上,杀意盎然:“至于你……”
不等她将脚边的刀具拾起,江融先一步捡起长刀,起身,将刀尖对准了荣冠玉。
江融显然半点武艺不通,握刀的姿势都不太准,她抽噎着,刀身连着手一块儿颤,泪流了满面,眼中却是决绝。
荣冠玉任她指着,黯然看着那挂着血与雪的长刀,又直直望向江融的双眼,哑声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救过我一命。”江融深吸一口气,将刀握得愈发紧,脚下却不动分毫:“杀人偿命。”
茫茫雪色中,荣冠玉惨白着一张脸,先前与崔迎之打斗时受的伤突然间刺痛起来,抢占了所有感官。他垂下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而后便松开手,利器落地溅起颗颗雪粒。
他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我从前本身就是为你家中卖命的。如今你将这条命取走,也算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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