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好像等不到开春了。
第40章 乌夜啼(一) 屈慈是他们老屈家的大仇……
临近初春, 乍暖还寒,北地风沙也阻挡不了鲜红翠绿先后破土而生,生机盎然。
屈三娘结完上一单的佣金, 从镖局离开, 顺路回到临时租借的小院。
院中芳草萋萋,残枝败叶, 满目萧瑟之景, 与春日的花红柳绿截然不同。
——这一年她跟着刘向生东躲西藏,刘向生总是缩在屋中研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每每失败就顺手全洒在院子里,刚冒芽的绿植大都被药死了。
屈三娘不会莳花弄草,说了几回刘向生也不愿意听,只好任由他去。
走近门前, 就听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声。
平日里并不会有客来访,里头的大约是刘向生的手下。
正要叩门,就听屋中人道:
“既然屈慈的人已然追查到此地,自然不能再留,吩咐下去, 明日一早就动身。”
屈三娘想这是又该逃了。
她一年前不知为何失去了大半记忆, 醒来时谁也认不得, 只勉强记得自己叫三娘,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刘向生。
刘向生告诉她, 他是她爹屈重的故交。他们老屈家曾经在江湖里是叱诧风云的头一号人物,但是偏偏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她爹临终前将她托付于他,为了避开仇人追杀,他们二人才迫不得己流落逃亡, 整日东躲西藏。
罪魁祸首就是她爹的义子屈慈。
其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奸诈毒辣,总之十恶不赦,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起初,屈三娘对这番论调持怀疑的态度,毕竟一路奔逃传闻入耳,屈家的江湖风评实在不怎么样,与刘向生所言有不小的出入。关于屈家与一月散的流言肆意疯传,至今仍然时常有人提及,人人都道屈重的的确确是被屈慈所杀,又说在某地发现了屈家其余人等的尸骨,定也是由屈慈所害。
当事人始终没有出面否认过。
当然,承认与否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世人总更偏向自己愿意相信的。
白驹过隙,屈三娘逐渐回忆起来了些许微乎其微的往事,比如她似乎还有个亡夫,又比如她从前有个师傅,偶尔还有些过往的光影在眼前重现,人脸具是模糊。
每每想要往细处深思时,便什么也记不起来。
脑海中仿佛一层薄雾遮挡,她只能从隐约处窥见过往的小小一角,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屈三娘偶尔会同刘向生聊天,试图了解自己从前的面目。
譬如她发现她的右手有伤,使不出什么力道。刘向生就说这是屈慈做的,屈慈还把他的右手也废了,经脉俱断。
譬如她想起自己幼年时似乎家境优渥,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以及隐约记得自己有个早死的亡夫。刘向生就说她的兄弟屈晋已经被屈慈杀了,亡夫也是被屈慈杀的,日后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就连有时候,她从书局买了本新出的话本被刘向生看到了,刘向生都要说一句,让她少看这些恩怨情仇的本子,更加不要学话本里那种明知道对方是仇人还要跟人家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女主人公。
总之不管话题的出发点是什么,最终的落点都会落到:屈慈是他们老屈家的大仇人,若是遇见,一定要牢记对方的累累恶行,将其除之而后快,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别相信,绝不能为对方的谗言动摇。
渐渐地,在刘向生长年累月楔而不舍的长篇大论下,屈慈在屈三娘心里的形象成功变成了一个茹毛饮血,青面獠牙,还有废人右手怪癖的恶人形象。
思及此,屈三娘又听见屋中刘向生深深叹息,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初把她救下来,就是为了留着对付屈慈,结果没想到这么不中用,每次跟她提那些血海深仇她一概不往心里去。像什么样子。”
屈三娘心想她什么都忘记了,对过往的事情全都是从刘向生口中听说的,那些恩怨情仇自己都没有半点儿印象,实在生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或许这样有点对不起已然被颠覆的屈家,但她确实没法跟刘向生一样感同身受。
幸而这些年月相处下来,她已经习惯刘向生这般抱怨。
抬手,叩门,屈三娘神色自如地将屋中人的对话打断。
屋内的另一人果不其然是刘向生的手下,是个生面孔,屈三娘从前没见过,刘向生也不让她接触这些。
两人见她入内,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望向她。
屈三娘笑了笑,一副没心没肺地模样,说:“刘叔,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去云记吃一顿。”
刘向生瞧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他第无数次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把崔迎之救下。
那日崖边,他敢将屈慈引去,自然是因为在有所布置,但若非情况实在不受控,他也并不想动用这个风险极大的备选方案。
后来局面急转直下,他一不做二不休,便想将屈慈拖下水,可偏偏被崔迎之横插一脚。
好在依照先前从屈纵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崔迎之于屈慈而言着实不同,他想着也不是不行,便又生出了别的心思,于是将坠崖的崔迎之一道救下,又对她用了一月散。
真正的一月散实际上并没有制成,他诓骗了屈纵与屈晋。因为研制出来的药与原先预设的效用相去甚远,只不过能使人忘却前尘,影响人的神志。毕竟时间有限,再多的效用他也没法确定。
并且他并没有研制出解药来。
好在这样的效果也堪堪足够,他用这药网罗控制了一小批人,这一年多来靠着往日的布置一直在躲避屈慈的搜寻。
起初,他对崔迎之报以非常高的期待。
屈慈的追杀力度越大,他便越是肯定崔迎之在屈慈那头的份量。
他想着给崔迎之洗脑让她去杀屈慈,绝对能将其狠狠重创,屈慈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至亲之人手上。
结果万万没想到,崔迎之本人是个扶不上墙的。
他这么些日子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很她讲屈慈如何作恶多端,她愣是没能听进去半点,每次听个开头要么找个由头跑要么就一边发呆一边敷衍他。
留着她压根看不到一点报复屈慈的希望,可若杀了她,他先前的所行所为就全成了笑话,落得一场空。
刘向生这一年既要费尽心机躲避追杀,又要忙着研究制药,再碰上崔迎之这种又叛逆又不好掌控的,愁得头发都快掉没了。
他没好气地对屈三娘挥了挥手,说:“你自己去吧。明早动身,记得收拾东西。”
屈三娘本身就是客气一下,也没想着真要和刘向生一块用膳。她素来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从不跟脾气古怪的老头计较,这么些日月也已是习惯刘向生这般态度。
是以她并未再说什么,转头便走,走时还又听见身后刘向生饱含悔意的叹息声。
……
云记就离她目前暂住的小院不远,走两步路就能到。
云记的老板丽娘从前也是江湖人,后来年岁渐长,退隐山林,便在此地开了间小食肆。
店面并不大,就是寻常营生,店内外也不过随意摆了几张木桌木椅。只不过她手艺格外好,她烙的饼也合屈三娘的胃口,三五日里能来两三回。
来得多了,自然也与丽娘熟络起来。
丽娘人不在江湖,江湖里的大小闲谈却是从未落下,江湖里头最近又生了什么事儿,细枝末节如何,屈三娘每每都能从她这儿第一时间听说。
今日来得也巧,店面里头只有二三闲客,丽娘给屈三娘上了菜,又端了盘零嘴在她对面愁眉苦脸地落座。
屈三娘摘下阻挡风沙的帷帽,咬了口饼,十分配合地问她:“怎么了?”
丽娘唉声叹气:“近日里头生意不大好。小道消息,听说屈家的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来北地,大家都去避风头了。”
北地本是荒蛮之地,民风彪悍,又与蛮夷接壤,是个十足的混乱之地,□□掠之事司空见惯,官府的效用微乎其微,故而催生了大量的游侠与镖师,平日里来丽娘这家食肆的也大多是这些人。
屈家事发,不过多久便彻底倒台,混乱局势维持了很长一段日子,最后屈家那些残部不知为何落到了屈慈手中。
可屈家从前名声实在不如何,一月散的事情又暴露,不少屈家曾经的仇敌即刻反扑,给屈慈找了不少麻烦,伤亡不可避免。
由此声名更差。
屈家从前树大根深,不少人忌惮,如今虽然没听说再行恶事,却也引得人人避之不及。
如今要来北地,自然闹出了一番动静。
丽娘拧着眉,抱怨道:“也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时候走。若是一直在北地耗着,我这店还开不开了?之前就兴师动众到处找人,找到现在都没下文,也不知道在找谁。”
自认为被追杀的当事人屈三娘不紧不慢地夹了口菜,满不在乎道:“他们的行踪这么大张旗鼓地放出来?也不担心有不怕死的去找麻烦。”
“不是大张旗鼓,是有人在北地附近刚好碰上认出来了。附近又没有别的大城,所以大家都猜是不是要过来。”
“而且,”丽娘放低了声量,“听说屈家那位也在,消息传递需要时间,说不准这个时候人家已经在城里了。”
屈家那位。
指的是屈慈。
毕竟屈家收养的义子一夜之间将当时屈家的主事人兼义父手刃,而后被追杀奔逃数月后,又连杀了屈纵屈晋,将屈家纳入彀中,怎么看都很有戏剧性。
世人都觉得这就是个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的心狠手辣之辈,各色传言在流传中发酵,最后活脱脱把人塑造成了江湖魔头的形象。
屈三娘想怪不得刘向生那么火急火燎。
她咽下最后一口饼,拍去手上的碎屑,起身,突然说:“我明日就要走了,日后恐怕没法来。”
“这么突然?”丽娘收了八卦的话头,有些意外。
北地人流复杂,多的是亡命之徒,今日来明日走,也算寻常。屈三娘在这儿待了近三个月,已然不算短。
屈三娘并未做太多解释,与唯一的熟人丽娘简单告别完,她戴上帷帽,提着两个饼离开。
丽娘虽有些怅然,但见过不知多少风雨,也早已习惯了生命中的人来人往。
食肆依旧有条不紊地接待着闲散来客们。
屈三娘前脚刚走不久,推门声响,丽娘寻声望去,目光被来客手中提着的鸟笼引去,回神,又落到他的右眼上,怔愣几息,如常笑道:“客官,来点儿什么?”
来者礼貌道:“两个烧饼,谢谢。”
第41章 乌夜啼(二) 她以前竟然是这么狂野的……
屈三娘从云记离开, 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停停。
她估摸着现在回去指不定又要怎么被刘向生念叨,还不如在外头躲个清闲。
虽然没在北地停留多久,但相比其他去处, 她还挺喜欢这儿的。
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出门拐三个弯能碰上四个杀人犯, 谁身上都不干净, 自然而然完全无需像先前那般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遮掩身份。
因为足够混乱,所以没有谁会在乎一团浊水中混入的几颗尘土。
除了风沙太大以外,她也挑不出什么其他的不满之处。如今要走,到还有几分不舍。
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旭日从正中渐渐西落,抬首,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莫名积了一层阴云,隆隆雷声乍响。
不过多时,一滴银光自天际悬落,落到屈三娘的手背上,水珠顺势滑落, 滑向指尖。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 第三滴……
初春的雨, 裹挟携着冬日的寒,穿透衣物浸入肌骨, 又钻入心头。
屈三娘听到没带雨具的行人们加快脚步,大声叫嚷,骂骂咧咧。
细雨绵密,如交错的网,帷帽起到的效用聊胜于无。
她站在落雨中, 失神望了会儿阴沉沉的天,而后回神,迈步向前。
屈三娘既没躲到就近的檐下避雨,更不如何急切归去,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容走在雨幕里,在周围拿着各式物件遮挡奔走的行人间独树一帜,像个怪人。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观察打量街道上如她一般被这突如其来的落雨劈头盖脸砸了一身的倒霉行者。
有街头小贩着急忙慌地收摊,有闲逛的女郎被晕花了妆面,穿过人群的罅隙,她还瞧见有人手里提着鸟笼。
那人抬着伞,面容被行走的人群掩住,看不清晰,提着鸟笼的那只手却宽大苍白,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很短,贴近指缝。
——手长得还挺好看。
行人庞杂,她原本不该注意到,只是那笼中的鸟啼声实在吵闹,也叫人完全没心思将注意力集中于那手上。
屈三娘看了两眼,没有过多在意,如常与人擦肩行过。
没再多走两步,抬伞者似乎察觉了什么,就这么擦肩的功夫,回身远望,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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