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命。
他今天已经挨了两掌了。
事不过三,若是再受一掌,他估摸着也得给自己提前立个碑了。
崔迎之的脸被迫撞上了屈慈的胸口,鼻梁骨被磕得生疼,眼尾不受控地泛红。
这么被人圈着,手都没处放。
心鼓乍响,鼓声隆隆,在未知的节点仿若与另一颗心同频共振。
抬眼望去,眼前人额间冷汗涔涔,他低垂着眼,唇角溢着暗红的血迹,如雪中红梅,为银装素裹的天地点上惊魂夺魄的一笔。
破碎,诡谲,瑰丽,仿佛下一瞬就要如春雪消,如流云散。
“吃了我两记毒掌!你就等死吧!”
嘶哑的女声强行夺去了崔迎之的注意。
一击不成,眼看再无良机,毒乌头杵在原地,神状癫狂,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若非撤退不得,她方才也不会选择搏命。
很可惜,生机将尽,穷途已至。
崔迎之从屈慈怀中抽身,左手握着断剑,冷冷打量这个妆容夸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阴沉女人。
她从前听说过毒乌头,世人传她阴毒、怪异、叫人毛骨悚然,却到底没亲眼见过。
今日一瞧,传闻还是保守了。
这如死人一般的苍白肤色,如墨的深色口脂,高挑的眼角,以及几乎要飞入鬓角的眉尾,看上去简直能一口气吃掉八个小孩。
出门都不用她自报家门,明眼人一看这副打扮都会自发的退避三舍。
崔迎之突然觉得日后若是得去什么人挤人的地方,她也整一身这样的行头,一定效果拔群,谁也不敢跟她抢路。
场面就此定格,双方无声对峙。
毒乌头微屈着身,捂着被屈慈捅了一刀正在流血的腹部。她或许是才瞧见崔迎之手中的那柄断剑,显而易见地怔了片刻,旋即伸出涂满深色蔻丹的手指向崔迎之,声嘶力竭:“你!你跟沈三秋是什么关系!”
崔迎之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提剑一步步走近。
毒乌头恍若不知危险般不躲不避,又或是失血过多以至于两眼发黑头晕目眩。
她直直盯着那断剑,有些失神地喃喃:
“沈三秋……沈三秋……”
“我知道了!你是崔……”
没等她说完,崔迎之已然沉默着逼近,一剑封喉,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
干暗杀行当,跟人多废话是很容易丢命的。
崔迎之冷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轻啧一声:“我师傅人缘真好,怎么个个都认识我师傅。”
毒乌头认出这柄剑虽叫她诧异,但也算情理之中。
自第一回被认出时她就知晓,这柄断剑既能招致殷殷故旧,自然也会招来不善来者。
不过崔迎之并不在乎。
没时间再作他想,崔迎之回头看向屈慈:“你中了她一掌……”毒乌头名声在外,传闻里中其毒掌者必死,屈慈现在应当性命垂危才是。
本应已经死了两轮的屈慈抹了抹唇角的血迹,看上去完全与将死之人搭不上干系:“她的毒对我没用。”
“我倒是不要紧,你的手没事儿吧。”
崔迎之的右手从刚才扛刀开始,颤到现在了。
屈慈一直以为崔迎之的惯用手是左手。因为不论是用笔还是动筷,崔迎之从不用右手。
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崔迎之垂眼,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也握住了那道狭长的疤痕。
方才情急,下意识用不太方便的右手了。
“养几天就好了。”
见崔迎之不欲多言,屈慈识趣地换了话头:
“啊,对了。这下是不是该轮到你谢谢我救你一命了。”
这是将崔迎之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崔迎之原本还有些担心,闻言,算是彻底相信屈慈确实没什么大事了。
她没有回应屈慈,只是扶起倒下的箱柜,四处翻找了一圈,最后用着平静的口吻对他道:
“把衣服脱了。”
-
屈慈这刀挨得不算重,没伤及骨头,只是划破了皮肉,相比先前把人捡回来时腹部的那道伤口轻了不知多少。
最起码崔迎之当初都觉得屈慈可能挺不过来准备把人埋了。
事实证明,屈慈命还挺大的。
能坐的椅凳全部不幸战损,两人只能各拿了一个蒲团盘腿坐在地上。
屈慈上半身的衣物被全数褪去,松垮的腰带勉强挂在腰间。
换了身干燥衣物的崔迎之拿着药瓶,入眼就是屈慈新旧伤痕交叠的精瘦后背。
像一块破碎的布满裂纹的玉。
崔迎之先前给屈慈包扎腰腹伤口时,就已然注意到他身上数量不正常的旧伤。
不曾想背上的伤痕一道叠一道,更是非比寻常的多。
有些是已然好全了只留下浅粉的疤痕,有些似是未能好全又开裂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以及还有那道刺眼的正在淌血的新刀口,仿佛正在叫嚣着要在这惨不忍睹的背上争得一席之地。
崔迎之都不敢想屈慈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这样的伤口,就算是对于他们这个行当的人来说,也已然不是寻常数目了。
她用干净的绢布与清水将伤口处理干净,待出血量渐小,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用指尖将伤口药粉抹匀。
是屈家以前虐待他了?
还是任务出的太频繁长年累月下来才会变成这样的?
结合屈慈赛过醉仙居掌勺的厨艺水平,干各种杂活的娴熟程度,以及那些明显有悖于屈家养子身份的细节来看。
他似乎在屈家过得并不容易。
“我说,我还清醒着呢。你就这么明晃晃占我便宜?”
思绪回转,崔迎之终止了对屈慈过往的揣测,便见自己的指尖已经无意识地顺着脊背快滑倒尾巴骨了。
再往下,他这腰带就彻底是个摆设了。
呼吸短暂停滞,无言的寂静持续。
崔迎之垂着眼,不言也不动。
指尖好似渡上了对方的温度。酥麻沿着指尖一路蔓延至掌心。
良久,崔迎之回神,冷静地收回手,嘴上却完全没有面上淡定:“闭嘴。”
她拾起一旁用以包裹伤口的细布,起身绕到屈慈正面,“手抬起来。”
原先在背面倒是还好,一转到正面,就算她不想看,余光总是不经意扫到别处,向下是腹部富有力量感的肌理,向上则是……
视线落在哪里好像都不太合适。
感受到屈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崔迎之愈发心烦意乱,打了两次结都没系上,她狠狠勒紧细布,抬眼瞪他:“看什么看。”
屈慈被勒得身子稍稍前倾了一下,仍是没脾气地对她笑:“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吗?好霸道。”
崔迎之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道:“那我要不要也把上衫脱掉,不然你多亏是不是。”
屈慈识趣地没接话。
他再多说一个字,崔迎之定要甩袖走人了。
令人头皮发麻的上药过程终于结束。
崔迎之将伤口缠好,起身缓了片刻,随后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指使他:“衣服穿好。后院挖坑去。”
屈慈将上衣整理妥帖,系紧腰带,歪头“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崔迎之指着地上的尸首:“怎么,你管杀不管埋吗?”又指向小楼内的一片狼藉,“还有这些都得收拾。”
整整五具尸首,也不知道这坑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毕竟是在城里,不比山上,直接推下山崖或是伪造成土匪行凶就能简单了事。城外虽有乱葬岗,但将五具尸首运出去到底麻烦。期间若是处理不当,被人察觉,他们俩就得被衙门抓去给刽子手练砍头技巧了。
两人在后院没挖多久,屈慈一连挖出了几节骨头,有小臂,有指骨,有肋骨,腐烂的程度各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
他放下铁锹,拾起一节白骨沉默片刻,问崔迎之:“后院里头,真的还埋得下人吗?”
他前阵子还奇怪,她这后院杂草丛生的,一看就从来没打理过,为什么镐头铁锹铲子个个看上去身经百战。
原来是被用来干这档子事儿了。
崔迎之肯定点头,一副颇有经验的模样:“不用挖得太深,把胳膊腿还有脑袋拆一拆,能少占点儿地。”
把分尸说得像切菜。
只当寻常。
换谁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屈慈叹息。
“等开春了在这片儿种点花吧,可别浪费了。”
第10章 浣溪沙(五) 你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
想要挖个能埋下五人的坑,绝非一下午就能成事。
天色渐暗,没出多少力但是还是累到了的崔迎之把铁锹扔在一旁,宣告罢工。
她说:“现在天冷,尸首多放几天也没关系,不着急埋。”
“所以——”
“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应该先收拾屋子。”屈慈也放下铁铲。
小楼上下两层全都没能逃脱毒手,各式物件被打砸了不少,若是不收拾出来,今夜他们都无处下榻。
“不。所以我们应该先吃饭。”
崔迎之戚戚然抬头望天,“就是这个点等菜下锅我可能会被饿死。”
“……”
暂时将尸首堆在后院里头,拿破布和箩筐挡着,待过几日等坑挖完了再做处理。
待两人从临近的食肆用完膳回来,准备着手收拾小楼。
环顾四周,今日是铁定没法完事,只能先从二层用以起居的房间开始。
轮到整理杂物间时,崔迎之拿起装鸟蛋的小盒,一如往常般想确认一下鸟蛋的状态。
她的目光于灰绿蛋壳表面逡巡片刻,倏尔瞧见了什么,瞳孔为之一震,马不停蹄地转头:“屈慈,这蛋好像裂了。不会是白日里头磕到哪儿了吧?”
屈慈赶忙放下手头的东西,快步走来,接过小盒。
蛋壳上有一道龟裂的痕迹,短且浅。
他捏起蛋打量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盒中,笃定道:
“应该是要破壳了。”
算算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幸而不是被磕碰到。
崔迎之顿时安心不少。
正说着,那裂纹又不明显地延长了一小段。
这下也顾不得收拾屋子了。
崔迎之屏吸凝神,把小盒放回了案上,半点儿不讲究地席地盘腿坐下,安静地围观新生命的诞生。
壳破得有些艰难,历时许久。先是一道浅浅的裂纹,裂纹又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小圈口,圈口处一小片蛋壳掉落,随后围绕着此处,缺口不断扩大。
终于,幼鸟啄破了滋养与庇护它的外壳,闭着眼,降临新的世界。
崔迎之经历过数不清的离别与死亡,却头一回见证新生。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屈慈分享这一刻的喜悦。抬眼,却撞进那双沉静的眸中。
屈慈没有看鸟,也没看向别处,只是直直望着她,眼底或许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柔和。
好似一池秋水碧波,浮光跃金,荡涤出新的华彩。
忽略心头异动,崔迎之从这潭迷魂池里回神,弯着眉眼,将小盒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屈慈。我们有鸟了。”
或许是顺着崔迎之的话,又或是崔迎之的笑面实在晃眼,屈慈垂下细长的眼睫,看着那眼睛都没能睁开,皮下透明得几乎能看见青色脏器,长得完全跟任何褒义词沾不上边的幼鸟,道:“嗯,挺可爱的。”
不知是在说人还是说鸟。
崔迎之依旧处在幼鸟破壳的兴奋中,兴致勃勃道:“你孵的蛋,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
自降生之初,直至进屈家之前,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现在竟然轮到他给这个新生的生命取名了。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屈慈扫过角落处还未尚有余烬的炭盆。
“孵它烧了好多炭,叫煤球算了。”
好不走心的名字。
崔迎之安慰自己屈慈最起码没取个煤炭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煤球浑圆的肚子,跟它打招呼似的,“好吧。煤球,欢迎加入这个随时都会散伙的家。”
煤球细弱地叫了两声,似在回应。
……
鸟类长得很快,几乎是一日一个样。破壳后过了一日,刚出生时粉色的煤球全身上下变得黢黑。
第三日,煤球的体重比刚出生的时候翻了两番。
第五日,煤球睁开了眼。
待到第十一日的时候,煤球的羽毛已然长出大半,终于勉强算是变成了只漂亮的小黑鸟。它依旧没能离开窝,不会走路。但这不妨碍褪去滤镜的崔迎之态度大变,再也不嫌弃它长得磕碜。
初次养鸟正处兴头上的崔迎之非常想跟人炫耀自家的漂亮小鸟,偏偏她扫视四周,生平头一回对自己萧条得可怜的人际关系产生怨怼。
屈慈听崔迎之对着煤球愁眉苦脸自言自语了整整两日。
终于生怕崔迎之又要折腾点什么似的,把隔壁林婶家九岁的小琳琅给带了回来。
这一招简直出奇制胜。
屈慈发现崔迎之这样不着调的性子面对小孩竟然意外的有耐心。
小琳琅也着实是个非常好的听众,情绪价值给得十分到位,崔迎之讲什么都会认真鼓掌配合,又是真心喜欢煤球。两人简直一拍即合。
她平素上半日来,午间用了饭再回去。林婶家里少张嘴吃饭,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又一日午间,把小琳琅安全送回家后,两人没有立即回小楼,而是沿街朝着东市走。
楼里受损的家具能修的已经被屈慈修好了,实在不能修的只能扔了重新打。今日是约好了要去木匠铺取凳子。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路过一家成衣铺时,崔迎之突然拽住屈慈的衣袖,迫使他一块儿停下。
她指着店面,突发奇想:“屈慈,快过冬了,我想定几件冬衣。”
崔迎之平素不怎么打理自己,现在穿的衣裙都还是三年前的款式。以她从前衣物的破损频率,主打一个破了就扔,不够再买。后来退隐了,衣物的损耗大大减少,自然就更不会每个季度特意去定新衣。
今日之所以突然提及,是因为她想起来屈慈好像没有冬衣穿。
屈慈连现在换洗的那几套衣物都是在下洛现买的。眼看就要过冬了,屈慈还得给她干活呢,可不能给冻死了。
时辰还早,那俩凳子不急着去取。崔迎之发话,屈慈自然也不会拒绝她。
走进铺面,只有二三散客。
刚巧得空的掌柜迎上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容减淡,却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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