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这不是来找你打听了嘛。”
常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百事通,或者换一种更为简洁明了的说法,他是个情报贩子。
崔迎之早年还在江湖行走时与他无意间结识,勉强算是相熟。
同住一城只是偶然。两人虽相隔不远,可崔迎之本不是个擅长人情往来的人,又不喜出门,所以三年来也没碰过几回面,更别提主动来茶楼找他。说来这还是头一遭。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屈慈。
常允无意与崔迎之争口舌之快,浅酌了一口清茶,慢慢悠悠道:“屈家这些年四处搜罗年幼失孤的孤儿培养死士,你应该晓得。屈慈就是其中一个。”
“只不过他运道比较好,得了屈重的看重。屈重将他带回本家,收养为义子。又为他赐名,着重培养,听闻衣食住行皆与他的亲子屈晋一般无二。”
“起初,他并不显眼,出了屈家没几个人认识他,在江湖上也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
“直到上个月,屈重死了。”
崔迎之原本还意兴阑珊,听到这句,猛地抬眼,就听常允不疾不徐接了一句:
“屈慈杀的。”
“这阵子江湖上因为这事儿闹得翻云覆雨,谁都想趁着屈家剩下的那俩傻子内斗分一口肉。屈慈这名字现在闻名遐迩,换成随便一个茶楼的忠客都该听厌了,偏偏就你不晓得。”
那是因为隔壁林婶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从不谈江湖事。
崔迎之腹诽一句,给自己灌了口茶水,安抚躁动的心脏。
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屈重死了更叫她猝不及防,还是屈慈杀了屈重更令人震撼。
不管如何,一个念头浮现在崔迎之脑海里。
果然,好人有好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捡回来的狐狸精竟然是杀了屈重的好心人。
还真是捡对了。
杂念很快消退,崔迎之也从激荡的情绪中重归平静,难以遏制的疑窦随之蔓延滋长。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屈慈背锅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崔迎之不觉得屈慈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暴起伤人的类型。甚至她觉得屈慈最近对她千依百顺,体贴得吓人。
如果屈家真的对他有再造之恩,这么翻脸叛逃实在耐人寻味。
常允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测:“有很多人看到了。而且屈慈本人也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没有在这一话题上停留,诚恳地劝说自己的好友:
“屈家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放过屈慈的苗头。他们肯定不会只派一批人来的。估计再过不久又会有新的麻烦。”
“不管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我都建议你赶紧让他走。他以前在屈家当狗,莫名其妙反咬了主人一口,搅得江湖风声鹤唳。如今又留在你那儿……难保他会再反咬一口。”
崔迎之本想说“她没拿屈慈当狗”,但仔细回想了一下屈慈整日忙里忙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如果单纯当狗可能还更松快点儿。便只能悻悻闭嘴。
“不过依照你的性子,这么麻烦的人,应当也不会让他久留吧。你打算留他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莫名有点儿难以回答。
崔迎之回避了常允的目光,将手中仅存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语焉不详:“嗯。等他还完债吧。”
常允好奇:“还债?他欠了你多少?还得还多久?”
“不多,三百两。大概……二十年吧。”
如果只有前半句,常允可能会试图安慰自己这单纯只是个彰显生活不易被黑心商人坑害的悲惨故事。但是一旦加上后半句,再结合崔迎之飘忽的眼神,莫名就为这个故事增添了一丝暧昧色彩,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小两口间调情的把戏。
常允一时无言以对。
第7章 浣溪沙(二) 打不过对面,就上去亲人……
崔迎之从茶楼回来的时候,屈慈难得闲下来一会儿,正在铺面里间的躺椅上瘫着,手里翻着崔迎之随手扔在案上的无聊话本。
老旧的门扇“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屈慈抬首,就见崔迎之蹑手蹑脚地从门后探出头,刚好直直对上了屈慈迎过来的目光。
她旋即端上了神秘莫测的表情,背着手朝他一步步走来。
不需过多揣测,屈慈想他这来之不易的闲适时光怕是要夭折了。
果不其然——
“屈慈,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屈慈将话本合上,仍放松地瘫在原地,十分配合道:“坏消息。”
“不行,你得先听好消息。”
屈慈没脾气:“行。好消息。”
崔迎之这才满意,语出惊人:“好消息是,恭喜你,你要当爹了。”
“?”
猝不及防被人通知自己喜当爹,或许有人会大喜,或许有人会大怒。
可在心底清楚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亲生的情况下,不外乎只有唯一的走向。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屈慈怔住了。
恍惚间,他此刻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大的这个够难伺候了,又来一个小的,不可能忙活的过来,要不还是再商量商量雇个人吧。
没等屈慈再多反应,崔迎之将背着的手伸出,轻描淡写地将人纷杂的思绪拽回正轨:“坏消息是,孩子你得自己孵。”
被握在掌心的是一枚灰绿色的蛋,布满了褐色灰色的细斑,还沾了些尘土,瞧不出是什么品类。
然而不管是什么品类,屈慈看着这颗蛋一时都有些无措。
让他做个煎蛋还行,让他孵蛋这不是纯粹折腾人。
这也没比养孩子轻松到哪儿去啊?
罢了,崔迎之惯会折腾他,他已经习惯了。
“你出一趟门就是为了这个?”
今日崔迎之睡醒用完膳破天荒地出了趟门,也没提去处。
他原本还觉得她出门走走挺好的,省得继续留在小楼折腾他。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他宁愿崔迎之整日呆在小楼里。
最起码小楼里能折腾的地方肯定没有外头多。
崔迎之把蛋递给他,解释:“回来的时候路过花鸟市场,在路边捡到的。”
说来也巧,她还是第一回走那条街。正逢有家新店开业剪彩,人潮汹涌,她被挤得实在难受,便隐入了某条不知名巷口的阴翳中,静待人潮褪去。
偶然垂首,余光便与杂草间灰扑扑的蛋相撞。
巷陌外人流如梭,巷陌内却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
唯余孤零零的她与孤零零的蛋。
“就这么喜欢往家里捡东西?”
屈慈叹息着把话本重新翻开,并没有要接手的意思。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明确。
崔迎之意识到她必须得使点儿小手段了。
她抿唇,垂眼作失望状,声音有些哽咽,“我师傅就是在路边把我捡回来的。我想我师傅了。”
屈慈眼皮都没抬。
昨日崔迎之说她想她师傅做的烧饼,逼得他卯时就去城东有名的邹记排队买。
前日崔迎之说她师傅从前给她买的旧衣划了个口子,他熬了一夜才给她缝得勉强看不出破损痕迹。
再这样下去,屈慈想他再过不久就得去天上给人摘星揽月了。
见屈慈没上套,崔迎之又假模假样地抹着毫无泪意的眼偷觑他,继续夹着嗓子嘤嘤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孵的……看来是没有缘分了。”
“……”
强人所难。
她以手掩面继续絮絮叨叨不休:
“我幼时家里养了一条黑犬叫豆冰,从六岁开始陪我,但是它最后被人活活打死了。”
“我的父母亲辈,兄弟姐妹在少时全都被贼人杀了。”
“养大我的师傅也在几年前离世了。”
“我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想养个宠物陪着我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
当然不过分。
过分的是这宠物得他来养着供着,她只负责被陪着。
屈慈分辨不出来这些话语中有几分真假,只是这般细数过往,崔迎之年少时走过的充斥着离别与坎坷的路仿佛被劈开了一角,让他得以窥探一二。
他想说点儿什么劝她打消这个想法。
比如这蛋或许根本孵不出来到头来只有空欢喜,又或是万一孵出来很快就死了叫人平白难过一场。
推辞的借口有很多。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声。
到底不忍。
僵持良久,屈慈徐徐叹息,终于将蛋接了过去:“先说好,不一定能成。孵不出来别找我麻烦。”
这话一出,崔迎之立即止声,放下了手,面上阴雨如潮水般退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她笑着,点漆般的眸子好似纳了一寸星汉入内,熠熠生辉。
“那就拜托你啦。”
温软的语调,似迎风飘荡的软绸,荡进人的心间。
崔迎之凑上去虚虚抱了屈慈一下,郑重地拍了拍屈慈的肩,好似送他上战场似的。
短暂的拥抱转瞬即分。
她没心没肺地直接抽身离开,去楼上小憩了。
徒留下屈慈一人杵在原地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的温度早已随风消逝,却又好似久久未散。
屈慈垂首凝视着这颗不知品类还长得花里胡哨的蛋。
他突然觉得再多几颗蛋也不是不行。
-
屈慈从来没养过任何宠物,更别提孵蛋。
没有丝毫经验的他为了这颗蛋,只得在城中四处打听养宠好手和兽医,换着法子递帖上门。
在经由不懈努力以及多方证实之后,终于确认了这大概率是枚乌鸦蛋。
乌鸦象征着祥瑞,喜群栖,少有人特意豢养,也不知怎么就会在路边被崔迎之捡到了这么一枚。
他将蛋置在小盒中,用枯草麦秆垫着,放在了小楼二层仅剩的那间杂物房里。
杂物间被特地清出了一角,架了张几案,小盒就摆在上头。
正值秋日,气候干冷,不利于幼鸟孵化。为了保证温度,在这还未彻底冷下去的时节里屋内早早便烧起了炭火,角落处还摆了几面盆的清水。
不管屈慈怎么折腾,当甩手掌柜的崔迎之完全无条件地信任着屈慈。
毕竟她又不会孵蛋。
只是崔迎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份信任理所当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十多日过去,这蛋仍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崔迎之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她顶着熏人的热浪,撩起袖子蹲在案前,捏起蛋轻晃了两下。
“这蛋会不会根本孵不出鸟。就像有些鸡蛋根本孵不出鸡一样。”
正在给面盆加水的屈慈头也不抬:“它原本能不能孵出来我不知道,但是你若是把它的蛋清和蛋黄摇匀了,那是肯定孵不出来了。”
这两日崔迎之总是时不时来戳一戳,晃一晃。屈慈觉得他要是这蛋,他肯定被崔迎之烦得死活不肯破壳。
崔迎之撇了撇嘴,把蛋放回了小盒里,还贴心地巴拉盒中的枯草给蛋裹了一圈。
她又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乌鸦蛋,双手拖着下颚,喃喃:“也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争点气呀崽。
屈慈回她:“正常情况下,还得等个十来日吧。”
好久。
崔迎之闻言,先是沮丧,蓦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捂住大半张脸,闷闷道:“屈慈,我绝对不能再吃十来日蛋了。”
最近这段日子,崔迎之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岁月静好。殊不知屈慈正在替她负重前行,为了这蛋忙得脚不沾地眼都没空闭。
某人大约是为了发泄被发配来孵蛋的怨气,硬是要给她添点堵,于是连续做了整整小半个月的煎蛋,炒蛋,蛋花汤,一副什么时候蛋破壳了才罢休的架势。
崔迎之起初看到自己理亏的份上还能忍。
乍一听说还得再熬十来天,堆积的情绪薄发。
忍不了了。
屈慈面不改色,用绢布擦干自己的手,睁眼说瞎话:“我看你还挺喜欢的。”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瞎啦?
崔迎之抬眼瞪他: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想吃别的!你再煮鸡蛋,我就……就不在家里吃了。”
丝毫没有威胁力的威胁。
崔迎之自己都觉得不像话。
简直就像是游手好闲的丈夫整日什么活儿不干还只会对负责下厨的顾家妻子抱怨挑剔。
甚至还有点儿怂。
崔迎之:不行,我得硬气点!我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她偏过头,避开屈慈的目光,半张脸埋在袖子里,语调有点儿委屈:“屈慈。做人要堂堂正正一点儿。”
很好,完全没有硬气起来。
屈慈轻笑了两声。
他走近几步,也蹲下身,与崔迎之面对面,膝头几乎要抵在一块儿。
“这就不堂堂正正了?你打我的时候也没见你堂堂正正啊?”
怎么还带翻旧账的。
崔迎之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眨巴两下,大半张脸人仍埋在袖子里,声音被捂得有些沉闷:“最开始是你先偷袭我的。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常时刻用非常方法。”
“哦。那我明白了。”屈慈挑眉,单手托腮,“你每次打不过对面,就上去亲人家一口。”
你明白个鬼!
崔迎之“蹭”的起身,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暗地里牙都要咬碎了,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怎么了,管用就行。”
语调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偏偏这一连串丝滑中透露着慌乱的动作以及耳根的浅红毫不客气地出卖了她。
始作俑者仍四平八稳地蹲在原地,一只手臂懒散垂在膝头,噙着笑,俯视她:“是谁都行?”
崔迎之不假思索:“是谁都行。”
当然不是。
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个法子能够简单有效地创造条件转换局面。况且就屈慈这张脸,反正她也不亏。
事后回忆,崔迎之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平常连人都不怎么接触更别提男人,突然之间遇上一个长得花里胡哨的就鬼迷心窍了。
她自认是个庸俗的普通人,美色当前,有所失智,人之常情。
想是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是对着当事人承认。
“行。”屈慈起身,发出邀请:“我们俩来比划比划?”
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放到一旁。
——崔迎之一直没有限制他随身携带各种利器,压根不在意他是否会反水背刺。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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