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棠又又双手托腮,蹲在草棚边上看蚂蚁搬家。
程澍礼工作的时候很认真,常常在那一坐就是很长时间,今天也不例外,除了简单的数据记录,还要根据前几天多光谱无人机的监测结果,分析早稻长势情况,为即将到来的收割季做好准备。
等他忙到一半,时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面风雨还在继续,时而淅沥,时而淋漓,溅起稻田里一片濛濛绿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棠又又趴在地上,双手交叠垫住下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小片空地,一二三和四五六分别守在她两边,头抵着头,窝在一起取暖。
程澍礼揉揉眉骨,叫了她一声:“棠又又。”
棠又又眼盯着黄土地,一眨不眨舍不得抬头:“干嘛?”
程澍礼问:“你干什么呢?”
棠又又说:“下雨了之后有泥土的味道。”
“你能闻到味道?”程澍礼惊讶地探起身体,一度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闻不到,但是能感受。”她瓮声道,还是没抬头,煞有其事地跟程澍礼解释:“你不觉得下雨之后的泥土很不一样吗?又安静又轻盈,就好像有一股浪朝你涌过来,带来了很多东西,反正就是很......”
她一时想不到怎么形容,过了一会儿才说:“很新鲜的感觉。”
说完,棠又又用力吸了下雨后的空气,面上满是陶醉。
听完她真情感慨的描述,程澍礼复又坐回去,无声两秒也纠结两秒,到底还是说:“你说的,应该是放线菌的孢子?”
“蘑菇吗?!”棠又又一骨碌爬起来,她坐在地上,眼睛水灵灵的,“我爱吃蘑菇!”
“......”
听见孢子就是蘑菇,怎么没说馒头呢?
程澍礼眯下眼,久违的有种被学生气到的感觉。
说到底,鬼跟人一样,跟他手底下的学生一样,要么一通百通,要么费劲巴力的通了白通。
他放下笔,弯腰从脚边竹筐里拿出苹果:“那你喜欢吃苹果吗?”又大又圆的红苹果,摆在黑色的木头方桌上,向外散发着香甜的成熟气息。
棠又又的眼睛叮的一亮:“你带香了?”
程澍礼看着她,淡然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能感受吗?”他笑容温和有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感受。”
棠又又的兴奋值一秒归零,瞪着他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程澍礼难得戏弄一回棠又又,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
棠又又在这头咬牙骂他:“笑你个头。”
等笑够了,外面的雨也下大了,砸在棚顶哗啦啦作响,程澍礼心疼那些马上要收割的小麦水稻,咳了一声敛起情绪,问:“生气了?”
棠又又没好气:“就在这草棚子里过夜吧你。”
“你下小点儿。”程澍礼声音放轻,带着点儿哄,“回家两个苹果都给你。”
“两个苹果就想收买我?”棠又又语调拔高,强烈谴责程澍礼这种的行为,“你还欠着我十瓶可口可乐呢。”
自从尝过可乐的味道之后,棠又又算是食髓知味,将其排在了活人美食榜的第一名。
别的什么都好说,可乐一定是顿顿不能少的,而之前有次吃饭最后一瓶可乐告罄,程澍礼答应下次给她买十瓶。
桌上的手机适时响了一声,程澍礼看了眼收回:“你现在飘回吊脚楼,看看我网购的东西是不是到了?”
棠又又一昂脖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把我骗走。”
程澍礼云淡风轻地跟她斗嘴:“可乐也不要了?”
棠又又怔了怔:“寨子里不是有小卖部吗?”
程澍礼说:“你又不是只喝十瓶。”
说完,程澍礼深看她一眼,低头拿起钢笔继续工作。
棠又又坐在原地望住他,从她的视角望去,程澍礼低头时侧脸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在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下,似是月下照水的山峦。
周围杂草蔓生,他的表情十分专注,独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很安宁的感觉。
视觉没来由在时光中回溯一瞬,棠又又恍惚了下,她敛起情绪不看他,再度转身跟小狗们玩儿到一起。
雨声悄无声息变小,程澍礼潜心在眼前的工作,手中钢笔簌簌不停。
......
卓客放完探空气球回来路过试验田,看见草棚里坐着的程澍礼,远远打了声招呼后跑过来,他没打雨伞,戴着斗笠披着雨披,挟着一身水汽钻进草棚。
进来后,他先是快速抖落几下身体,雨披哗啦啦的响,雨水溅到地上的几只小狗,小狗们忌惮他的高大,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汪了他几声。
卓客弯腰想拍下叫的最凶的那只狗的脑袋,手伸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赶紧收回,转而轻柔地摸了摸狗头。
即便这样,棠又又还是生气他欺负小狗的事,一挥手朝卓客后脑扔了个水团。
卓客粗心大意的只当是草棚子漏水,扬手一摆雨披大剌剌坐下,他来没别的事儿,就跟程澍礼聊聊天:“雨天还专门跑下来?”
程澍礼说:“最近雨水多,过来看看水稻的生长情况,你那边怎么样?”
说到专业卓客绝不含糊:“川乌收割完了,亩产量比预估的高百分之二十七,质量也不错,比去年能多卖八毛钱,农业局那边打算大批量投入种植。”
程澍礼在纸上记下这个数据:“石斛基地呢?”
“我跟农业站的特派员一起去看过了,让等雨季过去就补新苗。”
“尼莫阿奶家的新苹果园选在了松里峰,站里还有多余的气象监测仪吗?”
“回头我给找一套,实在不行买新的。”
说完这些,卓客突然身体凑近,神秘兮兮地问程澍礼:“程教授,你猜我这几天去干嘛了?”
程澍礼不懂他的明知故问,头都没抬:“你不是去萨玛祠了吗?”
自从那天两人从学校回来之后,卓客总感觉自己无缘无故地发冷,肯定是那山上不干净,让他撞了邪祟,所以近两个月来,卓客时不时会跟老金请假,要去萨玛祠里拜一拜。
卓客说:“我托人给我打听了个很有经验的苗族女巫,让她给我用八字算了一算,真是不看不知道,看完把我自己都吓坏了,你猜为什么我总遇上怪事儿,还老觉得冷?”
程澍礼跟着问:“为什么?”
卓客低眉垂眼,言色郑重的一字一句道:“得罪狗了。”
他身后,棠又又紧跟着冷嗤一声。
“起先我也不信,但是她说的特别准,她问我觉得冷的时候,是不是正好身边有狗,我一想还真是,然后你还记得我之前栽的那几棵索玛花吗?”
提到这个,卓客大有忿忿之意:“就咱们从学校回来第二天,全都涝死了,但我明明记得那天夜里雨不大,我就围着那树转,结果真就发现旁边草丛了一堆狗粪,肯定是它们朝我花撒尿了!”
为此,卓客理解了当初老金的做法:“真神了,怪不得老金要找道士过来。”
他说完,程澍礼沉默了好一阵子,看向他的眼神不可言说。
怪异,惊讶,不解,如果细看,甚至还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同情。
他问卓客:“那你对狗干了什么?”
像是终于被问到正题,卓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亢奋:“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我不是这辈子跟狗结怨!而是上辈子的纠葛!苗巫说我前世总欺负小狗,得罪了犬神,所以才被降下惩罚的。”
听到这,程澍礼愈发觉得离经叛道:“怪力乱神祇能图个心理安慰,如果你真的觉得身体不舒服,最好去看医生。”
这么一说,卓客陡然想起来,对面坐着的堪称是马克思亲传大弟子费尔巴哈转世,索性问他:“程教授,您不信鬼不信神,也不信人有前世,那你信什么呢?”
程澍礼和棠又又异口同声:“信科学。”
闻声,程澍礼微一偏头,目光轻轻望向卓客的身后,棠又又坐在泥土坡上,微扬起头,还在闭眼感受她以为的自然的气息。
细雨中的大地是朦胧而模糊的,无数色彩在天空晕染,山林顶天而生,和天色融为一体,飞鸟成行留下白影,吊脚楼在山峦里若隐若现,绿色在稻田里潺潺流淌,带来灿烂的生机,偶尔有微风,眼前的风景像是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
一切的正中央,棠又又安静坐着,蓝色的裙摆在脚边铺开,她仿佛是从画面中破土而出的花朵,在斑斓中开的鲜明而蓬勃。
小狗们和她打闹,棠又又想抓其中一只却落了空,身体一歪从坡上滚了下来,她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张开双臂往地上一躺,脸上笑容非常的肆意自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卓客滔滔不绝兀自说了许多话,直到他察觉程澍礼的走神,边叫他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你看什么呢?”
在卓客的视野里,六只小狗正乐此不疲地玩叠叠乐,一只接一只地努力攀爬,形成一座摇摇晃晃的小狗塔。
最后一只使尽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快要爬到顶峰,忽然脚底一滑滚下来,滚了几圈稳稳地摔到卓客脚边,刚还在忏悔的卓客哈哈笑道:“这傻狗!”
程澍礼:“......”
眼见棠又又已经站起来,程澍礼赶忙说:“我待会儿要去趟气象站,一起吗?”
“不了,下雨天还是适合睡觉,我要回家补觉。”说着卓客站起来,看见桌上苹果问也没问地拿起来送进嘴里,想要阻止的程澍礼只来得及听见“嘎崩”一声。
他默默收回手,不说话,也不去看已经处在发怒边缘的棠又又。
程澍礼不掺和,他怕在草棚子里过夜。
棠又又贴在卓客后背上,脑袋绕过他脖颈,眼睛阴沉沉地瞪着他。
“下雨天还是有点冷啊。”卓客连忙拢紧雨披,又想起来一事儿,边嚼苹果边对程澍礼道:“对了,下星期有个投资商要来站里,老金跟你说这事儿了吗?”
程澍礼没听说:“还没。”
“那就是明天开会统一通知,估计是旅游局觉得最近没啥异常,想把寨子搬迁的事儿提前,你看着准备准备就行。”
“行。”
卓客走后,程澍礼也起身收东西,将最后一个苹果也收进竹筐,棠又又站在一边等他,倍感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来的路上就好奇,程澍礼问她:“鬼也需要睡觉?”
“一直下雨也很累啊。”棠又又回答,她短叹一声,声音恹恹的,“鬼还有弱点呢。”
程澍礼问:“什么?”
棠又又说:“点香的时候不能有酒。”
“为什么?”
“会喝多,然后变成妖怪,吃人。”
程澍礼上下扫她一眼:“你是白娘子亲戚?”
棠又又眯眼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如果你想看水漫棋山的话,我可以是。”
程澍礼及时投降:“不用了谢谢,我对神话不感兴趣。”
和来时一样,棠又又走在最前头,小狗们紧跟其后,程澍礼打伞走在最后面,在平坦的田埂上拉出一条小小的队伍。
棠又又问:“程澍礼,你为什么走那么慢?”
程澍礼不作辩解,低头看着脚边的一二三四五六蹦过引水沟,脸上表情气定神闲,带着一点放松的自在。
走到早稻这边时,从梯田上面跑过来一人,连续的跑动令她身上的银饰叮咛作响,发出悦耳声音。
是刚才给程澍礼苹果的尼莫阿奶,她手里拿着一本高考志愿指南,看见程澍礼像是看见了救星:“程教授啊,本来不想麻烦您,但是我家孙子刚刚高考完,就为选学校这事儿跟他阿爸吵了好几回,您看您是读书人,见的比我们多,能不能帮我们看看,我这孙子成绩报什么学校好啊?”
程澍礼问:“孩子考多少分?”
尼莫阿奶舔舔嘴唇,笑的有点勉强:“就那样。”她指指书上面一个手写的数字。
程澍礼看了眼,不高,四打头,不管在哪都不好选学校。
他说:“阿奶,我对你们这的高考不太了解,您等我回去查一查整理下资料,过两天让诺苏带给您。”
“诶诶好勒,那这个您拿着!”得到满意的回复后,尼莫阿奶心花怒放,她把志愿指南塞给程澍礼后,又往他背后的竹筐里塞了好几个苹果。
等尼莫阿奶走后,程澍礼看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他转过来问棠又又:“如果可以,你最想学什么?”
“农学。”棠又又不假思索。
程澍礼问:“为什么?”
“之前寨子里闹饥荒,大人小孩没东西吃,饿死了很多人。”棠又又半垂下眼,整个人透着消沉和难过,“如果能学农学,我想种很多很多水稻,让人人都能吃饱饭。”
一个整日游荡、谈及色变,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心里想着的却是这样崇高而美好的理想,程澍礼必须承认自己判断失误,棠又又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心思浅薄。
但他还是说:“我建议你换一个。”
棠又又问:“为什么?”
程澍礼一指他们面前的早稻田亩,金黄一片,熠熠生辉,浓厚的丰收气息扑面而来。
他说:“因为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棠又又望着这些茁壮成长的水稻,忽的就笑了,她咯咯傻乐了好久,好像这些水稻真的是她亲手种下的一样。
她甩起双手高兴地往回走,声音高高地扬起,飘在稻田上空:“程澍礼!”
程澍礼:“嗯。”
棠又又又开始问问题了:“一亩水稻能产多少粮食?”
程澍礼回答:“一千多斤。”
“那能养活多少人啊?”
“正常五个人,你这么能吃的不知道。”
棠又又心情好不跟他计较,她大笑出声:“那你们的水稻真能长到人那么高吗?”
程澍礼想了想:“禾下乘凉。”
棠又又惊叹:“这么厉害?”
程澍礼淡笑,他轻嗯了声:“感谢一位老人家。”
话落,棠又又没再提问,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大步朝前,两边稻浪迎风翻滚,打在她飘动的裙摆上。
她走过的地方,遍地落满纯白的稻花。
第14章 第十四场雨
周一早晨, 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
趁老金还没来,五子顶气象站里几人在一块聊闲天, 卓客躺在椅子上仰天哀嚎:“我的花死的好惨啊!”
阿尧问:“咋啦卓哥?”
卓客坐起身来, 目光幽怨地看着他:“我前两天刚种的几株花, 宝贝的跟啥似的,结果早上起来一看, 发现又死了。”
阿尧啊了一声:“又被狗糟蹋啦?”
卓客痛心疾首得像是被一起糟蹋了:“是啊!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就看准我家的花乱撒尿, 给那花根都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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