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程澍礼又不忍心了:“明天晚上给你买拔丝地瓜。”
最后一句棠又又没听进去,前面的也记不清了,她心中期盼的火苗猛然熄灭,幽幽地趴到桌上,目光低落望着程澍礼工作的侧影。
窗外的雨,一阵急,一阵疏,一阵空白,他们就这样分坐在吊脚楼的两边,棠又又耷拉着疲倦的眼睛,用指尖拨弄可乐罐上凝结滑落的水珠,程澍礼的键盘声近而又远,伴着外面婉约而恬淡的蝉鸣声,仿佛是引她入梦的催眠曲。
再睁开眼睛时,棠又又发现程澍礼抱臂靠在椅子上,气场平淡静然,大概是累得睡着了。
暖黄色的灯光均匀的洒下来,辉映在他半边侧脸,在高挺的眉骨处微微反光,沿着起清瘦明细的脸颊线条一路下滑,隐没在被冷风吹动的领口里。
她慢悠悠地飘到床边。
如同解开某个神秘的禁咒,棠又又的手指破开无形的屏障,缓缓拎起床上叠的一丝不苟的薄毯,许是很久没有和实物直接触碰,完全拿起毛毯的一刹那,她从手到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下。
给程澍礼盖好薄毯后准备离开,棠又又的眼光蓦然被桌面的笔记本所吸引。
确切说是笔记本上的一行字——
研究对象:棠又又。
她木讷地望着这几个字,心里其他滋味难以言说,但是终于明白,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到底是什么。
棠又又知道程澍礼并不是故意冷落她,只是在看到那几个字时,才真正意识到,即使只有程澍礼能看见她——作为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他依然有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干涉的领域。
甚至于对程澍礼而言,依然不相信她的存在,而只是将她当作研究的一部分,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存在,给程澍礼造成了一些麻烦。
此刻,她站在程澍礼身边,却像是渐渐沉入一个封闭的泥沼,而尤为讽刺的是,这一次,将她推进禁锢的牢笼里的,正是不久前,鼓励她要走出去感受广袤土地的人。
棠又又眼梢的光一点点熄灭,转身离开了吊脚楼。
小憩后的程澍礼醒来时,看见身上的毯子有一秒的走神,鼻息间最后一缕带着温暖的花香拉回他的意识,他很快明白是谁给他盖的毯子,淡笑了下,时钟不偏不倚地指向十二点整。
他起身倒了杯水走到餐桌边,看见桌上的菜一动未动。
起初程澍礼以为是自己忘记点线香,但目光落在桌上那盘已燃尽的香灰时不禁一顿,接着他看向墙边的狗窝,本该在那睡觉的六只小狗也不见所踪。
倏然的,他心里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勾了下。
与此同时,仲夏夜晚,万籁无声。
辽远到能够压迫万物的寂静里,只有一颗遥远的星辰在山头发出渺茫的光,深夜的风缓慢而沉重,经过这片山谷却吹不起一丝涟漪,一望无际的原野像一片死寂沉沉的深海,比平时更加压抑。
程澍礼关好门窗,隔绝了那似乎能渗进每一个缝隙的寂静,和往常一样收拾房间洗澡休息。
第15章 第十五场雨
第二天一早,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卓客拎着热腾腾的早餐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时,程澍礼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面前的桌子上, 铺着一张巨大的烂木等山区天气图。
卓客拿起来一看, 上面用不同颜色精细标注了雨区雾区和冷锋,旁边是兴义的风玫瑰图, 空白处写满了错综复杂的模型推算结果。
纸张的最底下,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十二点, 受高空槽和低空切变线影响,降雨率百分之二十。
简单几个字, 却透露出对天气变化的精准把握。
如果只是单纯手写的天气分析, 卓客倒也不足为奇, 但这张纸上程澍礼所运用的评估模型和计算方法, 全部是在野外研究极端天气演变时才会动用的高深学问。
这些工具,一般气象研究员不会用,一是用在日常天气上太浪费, 二是因为难,首先技术很复杂, 要求分析人有庞大的知识储备,又需要高超的技术操作能力,其次是过程中需要整合大量的各类仪器参数, 还需保持高度的逻辑缜密,任何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结果的巨大偏差。
但程澍礼不仅用了,而且用得游刃有余, 将各项数据完美融合在模型里,交出了一份非常完美的分析报告。
看着这张堪称教科书般的天气图纸, 卓客先是疑惑,不懂程澍礼一个大学老师为什么有这么丰富的野外知识,而后他扬了扬眉,由衷敬佩程澍礼过人的专业素养。
恰好他睁开眼,卓客问:“你几点上来的?”
程澍礼坐起来:“三点。”
“然后一夜没睡?”
“嗯。”
“就为了确定今天到底下不下雨?”
“有备无患。”
果然,卓客瞥一眼那张图纸,能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铸就的,接着他又看向程澍礼,话里有些关心:“你脸色看着不太好,身体不舒服?”
“没有。”程澍礼云淡风轻地略过这句,将一份报告交到卓客手里,“最终版的气象投资分析,等投资商今天来的时候,你找机会跟他们讲讲。”
卓客不明所以:“怎么让我讲?”
程澍礼解释:“一般的投资考察不会有气象专家,但这次他们专门带了一个,就说明肯定是听过这边的一些事情,到时候如果他们问起来,我来解决。”
卓客挑了挑眉:“就知道你忙一个星期,不单单是为了写这个报告。”从他找自己要气象站近三年的天气数据时,卓客就猜到不简单。
对此程澍礼不置可否,无声地笑了笑。
卓客分了程澍礼几个包子,又给了他一杯甜酒酿:“熬一夜了赶紧补补。”
程澍礼将吸管扎进甜酒酿吸了一口,混着包子味的酒味一股脑冲进嘴里,激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差点直接吐出来,他强忍下这股恶心,打起精神给老金打电话,和他商量下雨后的应对方案。
距离棋山几个山头的法古梁子,棠又又孤独地坐在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上,六只小狗挤在一块破皮铁桶下,抢食半个烂到黑芯的坏苹果。
棠又又气得一个水球砸过去:“坏的吃了拉肚子啊傻狗。”
二二和五五被砸中,“嗖”地夹起尾巴缩到旁边去,其他几只似也是感受到棠又又的低气压,都默默放开坏苹果,六六还冲到最前面用鼻子将苹果拱到铁桶外面。
山坡上风大,把铁通吹的哗哗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随时散架,一二三四五六吓得把头埋在一起,露在外面的屁股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见此情形,棠又又忽然就后悔把它们从程澍礼那带出来了,也拜这里人绝不浪费粮食的优秀品德所赐,翻山越岭一整个晚上都没找到吃的,六只小狗跟在她身后饿得嗷嗷叫。
以往都是去五子顶气象站,蔡叔会把它们当成流浪狗,从厨房拿点剩饭菜给它们,但棠又又今天不能去那边,就只能带它们到尼莫阿奶的苹果园碰碰运气,看还有没有没被采摘的苹果。
但她魂力很弱,昨天浪费了点,现在的只够摘两个下来,想摘第三个时,天空的雨就变得失控。
一边是萧条至极的环境,一边是可怜无助的小狗,棠又又越想越气,她猛地站起来,对着远处棋山山头大骂出声:“程澍礼我去你——”
“——大爷的怎么又下雨!”
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棠又又吓了一跳,身体怪异扭曲的转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看向声音来源。
安静的林子里蓦然闯进几个陌生人,为首的男人模样大腹便便,正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
棠又又觉得他身份应该不简单,因为其他几人都是两人一把伞,只有他是单独一把,而且有专人替他举着,但即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一脸不满意。
他指着山脚林网里的高速公路,冲身边的人发飙:“为什么刚才那里不下雨?”
“朱总。”文旅局负责接待的小崔上前一步,非常专业地解释:“因为山区地势陡峭,形成的上升暖湿气流和冷空气相遇,会产生对流,就容易形成降雨。”同样的话,文旅局的人早已对不同的投资商说过无数遍。
这个说法没有说服朱正富,他冷笑问:“你们无缘无故下雨也是因为这个?”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这是一句试探,也是目前棋山投资面临的最大的难题,谁踩谁疼,现场没有人敢正面回答,好在小崔身经百战,熟练地打了个太极:“朱总,有关这个问题,气象站的同事能更好地替您解答,他们等您很久了,我们先过去吧。”
朱正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哧,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林业局得大刘阻止他:“朱总,山区禁明火。”
朱正富气得脸歪了下,接着那位一直替他撑伞的随从上前,手指不偏不倚指向棠又又所在的方向:“朱总,这是地图上显示的那片苹果园。”
这个人说话有很奇怪的口音,听得棠又又浑身不舒服,不仅如此,他的眼神也让棠又又觉得很别扭,明知道他的眼神并未直接落在她身上,但她还是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仿佛自己成了什么猎物。
她想着得离这个人远点,赶忙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提着裙子准备开溜。
朱正富环视一圈果园,表情很不屑:“这里不属于旅游区了?”
小崔赔笑道:“我们旅游区规划的是以棋山为中心,向附近支峰漫射展开的,第一期工程我们想......”
“行了行了。”朱正富不耐地打断,“你就说从这到旅游区还有多远?”
小崔想了想:“往北两个山头,那里就是旅游区的最南端了。”
“那不行。”朱正富一听,立刻大手一挥,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否的强势:“我是要在旅游区里搞采摘园的,那到时候游客来了,发现这边还有果园,不得全跑这儿来了?那我的生意还怎么做?”
说完,他转头问身边的人:“平宫,你说怎么办?”
口音怪又讲话了:“项目部给出的方案是拔掉这片的苹果园。”
这话一出,棠又又脚步一顿,回头狠狠瞪了眼那个叫平宫的人,觉得他和提出这个方案的人都很讨厌。
“朱总。”这次是大刘的声音,他脸上挂着和小崔如出一辙的笑:“棋山那边都是树木森林,没有那么大的种植土地,更何况这里刚被列为苹果气象实验站,是科研重地,哪能说拔就拔呀。”
话锋一转,他又摆出一副为朱正富着想的架势:“再说了等旅游区建起来,那么大的生意投资收益只多不少,您犯不着跟村民争这点钱啊。”
这话表面圆滑实则暗含警告,而且说得滴水不漏,饶是朱正富这个老江湖,听出来也不能当面反驳,因为虽说文旅局希望他赶紧投钱,但说到底这是政.府的项目,最好还是不要发生正面冲突。
气氛倏然凝滞,朱正富和口音怪两人对视几秒,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口音怪用同样的语言回应他,两人的对话像是加了密,现场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听不懂的疑惑。
小崔压低声音问大刘:“他们怎么突然说日语?”
大刘说:“不想让我们听呗。”
交流完,朱正富的火气看上去缓和了点,他甩甩手准备下山,刚一转身脚下就像被什么东西缠了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趴去,几个眼疾手快的随从猛地冲上来,卯足了劲才拽住他肥胖的身体。
目睹一切的棠又又眼底惊恐,连忙挥手大喊:“六六,过来!”
朱正富看见差点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气不打一出来,抬起一脚毫不留情将六六踹出几米远,这一幕残暴的行为,让在场几个陪同人员都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
可神奇的是,六六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它不叫也不嚎,只是迅速而麻利地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和泥土,重新叼起地上的苹果,欢快地摇着尾巴冲进铁桶里,和一二三四五分享在草丛里捡到的好苹果。
等一行人走远后,棠又又才重新从石头后出来,她瘫开四肢无力地躺倒在地面,呆滞地看着砸向自己的暴雨,
就在刚才,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魂体里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令她在情急之下为六六挡下了那足以致命的一击。
只是这力量释放之后,她的魂体像是被掏开一个洞,有什么都东西在更快地流失,雨水也下的越来越大,导致她现在连飘的力气也没有了。
暴雨如注,棠又又记起再过一个月是七月十五。
大约从七十年前开始,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要经历巨大的灵魂撕扯之痛,所以她猜测是因为日期临近,魂体开始变得不受控制,才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事。
而同样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能毫无障碍地听懂刚才两人的日语对话。
但棠又又来不及细想是为什么,因为当务之急,她要赶紧去五子顶气象站找到程澍礼,告诉他,朱正富和那个口音怪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他们确定要投资不假,但朱正富一意孤行要建采摘园,棋山没有大面积的种植土地,口音怪提出可以伐林为耕,而这将对棋山的生态环境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不仅如此,朱正富最后还扬言,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毁掉尼莫阿奶和其他人辛苦种植的苹果园,要不惜一切代价垄断这附近的采摘生意。
他们不是好人,他们的投资只会给这片土地、给这片土地上的人带来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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