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瑶顶上的雨水如天河决堤,越下越大,越下越大,直到日正中天,山顶的云朵散逸成一片一片,雨丝变成细线,攒了点力气的棠又又从地上爬起来,急匆匆地往棋山奔去。
第16章 第十六场雨
考察组一行人浩浩汤汤地走上棋山, 一路上,朱正富不停地用日语跟平宫说话,姚寨老家正拿假牙搭积木的老太爷听见这动静, 大惊失色道:“八嘎呀路又打进来了?!”
五子顶气象站, 几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看见他们走过来, 老金连忙迎前过去握住朱正富的手,如久旱逢甘霖般, 满脸堆着笑容地说:“朱总大驾光临,我们气象站真是蓬荜生辉啊。”
朱正富敷衍地收回手, 然后目光将周围逡巡一遍,毫不遮掩对这里的嘲弄与不屑, 不仅如此, 他接下来的话, 更是将他傲慢无知的商人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说:“这小破庙要这么多人?看来公.家.饭是真好吃啊。”
梁晶晶心里那团火登时要蹿起来, 但是碍于这次投资对老金的重要性,只能收敛地轻哼一声。
“你有意见?”
无奈还是没有逃过朱正富的耳朵,他转过头看向梁晶晶, 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当场忤逆他,卓客过来打圆场:“为了迎接大家到来, 蔡叔中午特地做了饭,都是咱们这儿的特色菜,就等咱们开完会开席了。”
老金也一脸讪讪, 不停说着缓和的话,他背在身后的手匆忙地挥了挥,示意梁晶晶先去准备茶水, 梁晶晶求之不得,拽着阿尧扭头就走了。
接着, 老金又将程澍礼介绍给众人:“这是来我们气象站帮扶的专家,程澍礼,同时他也是京大大气科学系的副教授。”
朱正富不以为意地霍了声:“看不出来还有座大佛啊。”
对此程澍礼倒是不怎么介意,他表现出极好的涵养,和朱正富握手时谦谦有礼:“朱总您好,很高兴见到您。”
朱正富点点头,但还是很快收回手,一时之间场面上隐隐有点难堪。
就在这时,平宫突然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朱正富面色稍缓,看向程澍礼的眼神也开始正经起来。
他勉强补了句:“程教授,幸会。”
见面的开头虽然有点小插曲,但场面上还算说得过去,老金和卓客陪着他们说漂亮话,有说有笑地将考察队伍领进会议室。
程澍礼走在最后面,看了眼灰濛濛的天空,眉宇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队伍其中一人慢慢走到他身边,面带欣喜和惊讶地大呼出声:“程教授,真的是你啊!”
程澍礼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面孔,顿了两秒:“你是?”
年轻人说:“我叫赵凯,也是个气象研究员。”
程澍礼想起来:“你就是那个气象专家。”
“跟您比我算哪门子的专家呀。”赵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说过您的大名,尤其您在国际气象大会上有关极端气候灾害的发言,我后来看了好多遍,只可惜这么长时间缘悭一面,今天难得一见,您果然跟照片上一样有气质。”
程澍礼云淡风轻:“过誉了。”
“说起来,您不是一直从事野外气象研究的吗,怎么突然来贵州山里了?还有,刚才那个人说您去了京大当老师,我记得您之前不是在美国海洋大气管理局的野外实验室吗?什么时候回国的?”
第一次见到偶像,心急的赵凯问了一大堆问题,而反观程澍礼的脸上不见任何情绪起伏,只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工作上有些变动。”
“这样啊。”言简意赅的回复表明他不愿多说,赵凯意识到自己问的有点多,尬笑两声揭过话题,“那......那我们先进去。”
平时空荡荡的会议室,突然一下子涌进来十几号人,加上从寨子里借来的参差不齐的十几把椅子,室内空间显得十分拥挤。
可能是为了看起来专业,老金给考察组的人都准备了笔和本,殊不知却更显出一种东拼西凑的业余感。
两方相对而坐,气象站这边由老金带着程澍礼和卓客坐阵,至于阿尧和梁晶晶,一个太年轻,一个太暴躁,都被老金赶去厨房帮忙了。
林业局的大刘和文旅局的小崔坐在朱正富的后面,自动变成毫无感情的背景板。
讨论会照常展开,卓客先是简单介绍了气象站的基本情况,说话间,平宫偶尔凑近朱正富身边轻声低语,朱正富侧着眼神听,完全不在意卓客讲了什么。
接着,卓客打开程澍礼做好的PPT,开始了更为详细的讲解:“棋山属于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四季分明但是又相对温和,常年平均气温保持在15到25摄氏度......”
“这些我都知道——”朱正富扬声打断卓客,会议室众人齐刷刷看过去,老金的心猛地提起来,屏气凝神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朱正富往椅背上靠了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整个人漫不经心实则暗含锋芒:“你就直说你们棋山是不是天气不稳定,经常没有指征的下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尖锐质疑,卓客并未显出丝毫慌乱。
“朱总,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顾虑。”回应的同时,卓客轻轻点击鼠标,屏幕上立刻显示出棋山过去一年的详细气象数据,“我们根据气压、风向和风速多项指标进行了综合分析,结果显示棋山的气象条件整体是趋于稳定的,而您所说的这种情况属于偶发天气,但完全是在气象监测系统的预估范围内的,并不是‘没有指征的下雨’,旅游区建起之后,政.府会引入更加完善的气象监测系统,帮助更好地预测天气变化,为游客提供更舒适的旅游环境。”
这番回应有理有据,态度上也是不卑不亢,连大刘和小崔都忍不住投来赞许的注视。
然而这不能说服朱正富和他的团队,仅朱正富的一个抬眼,赵凯便接过话头:“卓先生,你的讲解很专业,但是为了节省时间,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来之前我们听说过棋山不少传闻,所以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三年过去,你们依然查不出诡异天气的原因?”
现下他表现出来的气场,冷静,理智,客观,和刚才在外面跟程澍礼说话的样子迥然不同。
“您也说了是传闻,那......”卓客刚开口,朱正富就用力点了点桌子,话语中透露出明显的不耐和不满。
“我刚刚就亲身经历了一场,说好的今天不下雨,结果刚一到那什么......”
“朝瑶顶。”平宫补充道。
“对,那朝瑶顶,从里到外淋了个透,你们今天有预报到吗?”
气氛陡然压抑,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挤压般令人窒息,老金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
卓客和程澍礼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对他轻点下头,卓客及时点击触摸板,屏幕切换到下一页,展示出更为精细和专业的图表数据。
“接下来,将由我来为您讲解。”程澍礼的声音沉稳有力,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棋山处于中国西南部高原山地,地势西高东低,这种地形本就容易形成降雨,而由于近年来全球变暖,导致大气环流频繁出现异常,比如最近的北极冷涡,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高纬度的大气环流结构,引导冷空气南下,和来自孟加拉湾、南海等地的暖湿气流在我国贵州山区交汇,形成降雨条件。”
话落,卓客将画面无缝切换到气象模型的模拟结果页面,
程澍礼:“一旦这些天气系统打破原有的天气平衡,大气中产生大量冰晶或凝结核,气溶胶浓度、云层厚度和温度层结之间的相互作用,都会导致突然性的降水,而这些降水基本属于短期内的自然现象,一般是无法精准预报的。”
平宫低头在平板上操作几下,然后递给朱正富,上面是他刚从专业信息库中调取的相关资料,用下划线标注了重点。
朱正富粗略地扫一眼,发现程澍礼所言不假,随即将平板往平宫怀里一丢,身体稍稍转动,颇有深意地看向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的动态模拟图。
程澍礼观察一秒朱正富的反应,确信他对这个话题产生兴趣后,才继续道:“至于您刚刚提到缺乏指征的问题,大部分是因为地磁暴的影响。”
赵凯很快提出异议,语气中带着一丝挑战:“从现有的科学知识和观测数据来看,地磁暴对天气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程教授的观点有待商榷。”
“但它会对卫星产生影响。”程澍礼的话掷地有声,他淡然地笑了下,“当强地磁暴发生时,可能导致卫星运行异常,甚至是数据传输中断或丢失,如果地面站接收不到云图、温度分布和风速这些实时数据,自然出现无指征或者误差的降雨现象。”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老金目光复杂地转向身旁的程澍礼,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他一方面发自内心倾佩程澍礼,在关键时刻不动如山,即使面对质疑,也能够条理清晰地阐述问题,另一方面则是为自己做过的荒诞事情而感到可笑。
朱正富眼角微挑,余光掠过隔着一个身位的赵凯,话音透着几分调侃:“小赵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两轮对话下来,赵凯又一次见识到了程澍礼的学识和风范,真正的心服口服,他满脸诚恳,又重新变回小迷弟的形象:“没有没有,程教授讲得很好。”
这话将众人逗笑,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几分,老金从一开始就僵硬的嘴角终于往上提了提。
朱正富再次看向程澍礼时,眼神由不屑变成了欣赏:“可是你刚刚说是大部分,但作为一个生意人,我不想投资一个风险不确定的项目。”
此言一出,老金心中的巨石蹿到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几分。
对此,程澍礼早有准备,或者说,这剩下的不确定因素,本就是他为了棠又又故意保留的研究空间。
他说:“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气象学也不例外。”
朱正富觉得有趣:“你这句话不绝对?”
闻言,程澍礼脑中思忖了瞬,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他忽然笑了:“您说的是。”
“那程教授说说,今天会不会下雨?”朱正富问。
程教授果决道:“百分之二十。”
“那就是没有。”朱正富挑眉,“要是有的话我可是会翻脸的。”
程教授笑笑没有说话。
阿尧和梁晶晶分别端着两大盘苹果进来,一直没说话的老金站起来,热情地介绍:“说这么长时间渴了吧,这是咱们寨子里村民种的苹果,洗干净的,朱总您尝尝。”
说着他拿起盘中一个最大最红的隔空递给朱正富,但是朱正富不给面子的没接,老金脸上笑容差点挂不住,又把苹果放回去,将整个盘子都放到他面前:“朱总您要吃自己拿啊。”
临出门时,梁晶晶看见老金这做小伏低的姿态,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朱正富还是没接话,而是给了平宫一个眼神:“那我们接下来聊聊投资的事儿。”
这一突如其来的转折,不仅是气象站几人,连大刘和小崔也都措手不及地愣住了,小崔连忙倾过半边身体,扶着朱正富的椅背,急忙说道:“朱总,投资的事儿我们还是得回市里再谈。”
然而,朱正富像是没听到这话,他专制地向后摆一摆手,然后打了个手势。
平宫立刻起身,迳自拿过卓客的电脑,插上自己的U盘,一番操作之后,向大家展示了一份完整的投资企划书。
朱正富轻轻摩挲着下巴,眼中尽是对企划书的自信和满意,平宫仍旧站着,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中文:“根据棋山的地理环境和风景优势,我们打算打造一个集采摘、休闲和度假旅游为一体的综合性旅游景区,在保留部分自然景观的前提下,引入苹果、沃柑和葡萄等水果的种植,让游客在享受自然风光的同时,还能亲手采摘到水果,为他们提供全方位、多层次的旅游体验,至于种植方面,我们的计划是......”
他越往下说,老金和卓客的脸色就越凝重,很明显他们都知道这些规划对棋山意味着什么,直到平宫侃侃而谈要引进哪些苹果品种时,卓客终于按耐不住,抬手打断了他。
“不好意思平宫先生,”卓客的声音中带着一抹礼貌的歉意,“可能您不太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棋山虽然风景秀丽,但是这里没有大面积连片的种植土地,可能不适合您所说的那种大规模的采摘规划。”
卓客的话如同浇头冷水,一下子浇灭了刚刚升温的气氛,其他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平宫缓缓笑了下,目光扫过会议室内的每一个人,面不改色地平静讲述:“这正是我们本次投资的创新所在,我们可以在尊重自然生态的前提下,选择一部分土地退林为耕。”
最后四个字一出来,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大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无声骂了句去.你.妈.的。
窗外的阳光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乌云黑沉沉的影子压进窗内,在墙壁上扭曲、拉长,仿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阴暗潜伏,静静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卓客直接被气笑了,什么会场礼仪职场风范都不装了,整个人大咧咧地往后一靠,冷冰冰吐出仨字儿:“不可能。”
平宫微微一哂:“刚程教授也说了,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
两人因为意见相左,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暗流涌动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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