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剑拔弩张的漩涡里,程澍礼眼神紧锁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朱正富的笔忽然凭空立起来,正在他面前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他抬头,棠又又龇牙冲他嘿嘿一笑。
第17章 第十七场雨
“好了!”
朱正富声如雷霆, 大力一锤桌子打断两人火药味愈来愈浓的辩论,吓得棠又又的笔“啪”的掉到地上。
但因为场面过于焦灼,无人去关心一支笔发生了什么, 棠又又心虚地缩下脖子, 像科幻电影中那样穿透中间的会议桌, 一溜烟滑到程澍礼身边,卓客隐约感到寒意, 但心中的怒火让他无暇多想。
棠又又猫腰凑近程澍礼耳朵,眯眼盯着朱正富那张可恶的脸:“程澍礼, 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想拔掉尼莫阿奶的苹果树。”
程澍礼听见了但是没有反应, 他表面上平静无澜, 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浑身肌肉全数紧绷, 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棠又又胡乱画过的笔记本。
对面的朱正富斜斜瞥了卓客一眼,不是很懂他的坚持:“我来这里投资,当然是抱着利益最大化的目的来的, 经过我们团队的评估,棋山完全有资源有能力种植果园, 卓先生又为什么要阻拦呢?”
“首先,棋山没有大规模的种植土地。”卓客深吸了口气,强忍着脾气保持正常的语态, “其次,山区种植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要考虑到气候、土壤和作物适应性的问题, 尤其是气象实验,这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 不是说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朱正富笑:“我听说卓先生之前是农业局的?”
“什么意思?”闻言,卓客额角突突直跳。
“程澍礼你哑巴啦!”棠又又看着一言不发的程澍礼,急得恨不得直接上他的身,“而且要是他们把棋山的树都砍光了,这里就完啦!”
如果她看得见的话,此时程澍礼的大脑像是开了双线程,一条线在倾听着卓客和朱正富的对话,精准捕捉话间可能影响最终决策的关键点,另一条线,他在反覆演练着一件精确到每一个动作细节、不能有任何差池的意外。
此次来到棋山,朱正富本就志在必得,他摊开双手,向卓客发出盛情的邀请:“非常欢迎卓先生加入我们项目组,帮助我们实验水果品种,共同为棋山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
卓客反问:“如果您的果园失败了呢?”
朱正富大笑出声,笑声十分狂妄不羁:“不过是我的一次投资而已。”
卓客觉得朱正富疯了,棠又又觉得程澍礼死了。
会议室外,天空下起濛濛小雨。
感觉到屋里暗流涌动的争执,蹲在门口台阶上的阿尧倍感焦虑:“晶晶姐,咱们这回能顺利拿到投资吗?”
梁晶晶并排蹲在他旁边,手里杵着半根黄瓜,嘴里嚼嚼嚼:“看你卓哥发挥。”
阿尧不解地啊了声。
“噗!”梁晶晶嘴唇一动,一口黄瓜皮啐出了吐烟圈的架势,“发挥得好,对面还可能打个几块钱的款,要发挥得不好,对面可能就要打人了。”
阿尧大骇!这说的不是谈判是打架吧!
他弓起身体,双手瑟瑟插进怀里,眼光麻利地搜寻着地上的棍棒石头,准备随时抄个顺手的进去救他卓哥。
平宫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声色低缓,带着些许压迫:“我们知道卓先生和程教授都是非常优秀的气象学者,尤其在助农方面,为当地种植苹果的果农创造了很好的收益,同时我们也了解到,投资成功之后,贵站会迁回市局,所以我们也衷心希望将来能和二位展开更深入的合作。”
“树不能拔。”程澍礼忽然说话,语气严肃而认真。
在后面狂跺脚的棠又又听见这话,立马小碎步跑过来,双臂环胸一扬下巴,趾高气昂地睨着对面两人。
平宫:“程......”
“我的意思是——”程澍礼语速很慢,每一个字在会议室里清晰有力地响起,“果农的苹果树不能拔。”
这话一出,老金面无血色,卓客表情一半困惑一半震惊,而同时,朱正富和平宫的脸上闪过如出一辙的错愕。
朱正富眼尾漏出精明的光:“程教授此话怎讲?”
“借电脑一用。”说完程澍礼站起来,探身去取平宫面前的笔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不经意的手腕轻轻一拐,“不小心”碰翻了旁边的水杯,清澈的水流顿时蜿蜒爬向四面八方。
众人一哄而起,在一顿“朱总你没事吧”、“我来我来”、“小心”的嗡嗡声中,考察组中一人一把拽过老金手里的纸巾,三两下将朱正富面前的桌子擦干净。
朱正富的笔记本也理所应当地被打湿,程澍礼则满脸慌乱地将本子抢过来,迅速甩掉上面剩余的水渍,略有歉意又尴尬不已地说:“朱总,这本子没法儿用了,您用我的。”
本就是走过场的东西,朱总大手一挥:“用不着。”
程澍礼坐回去,将湿漉漉的本子合上放到一边,从电脑中调出烂木等的地形图。
“从政.府规划区域来看,本次旅游区开发将以棋山为核心,属山陵地带,这片的土壤气候条件一般作物很难生长,在前期的引种试验中,我们也曾尝试过引进抗寒抗旱耐贫瘠的苹果及其他水果品种,但很遗憾都失败了,只有这里。”
他轻动鼠标,光点落在地图东北角的一小块地方,“距离开发区一个山头的松里峰,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气候条件最适宜苹果种植的土地。”
“所以朱总,拔掉苹果树对您的投资来说意思不大。”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我要拔掉果农的苹果树。”
朱正富慢慢收起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凉薄和阴狠:“但我也很遗憾地告诉你,我的团队已经从国外引进了适合棋山种植的苹果和蓝莓,更遗憾的是,你的消息是对的。”
棠又又盘腿托腮坐在会议桌上,听着左一个苹果右一个苹果,额角三条黑线:“你是白雪公主的后妈吗这么喜欢苹果。”
朱正富说:“不过隔着一个山头而已,我不认为会有多大的区别,你说呢,卓先生?”
“当然。”卓客微笑,“澳大利亚科学家把微波炉里的电磁波当成外星信号时,也觉得没有区别。”
朱正富无所谓地一耸肩,转而看向程澍礼:“那你呢,程教授?”
程澍礼沉默不语,眸中一派难言的复杂,放在电脑上的手微微攥紧。
“没关系。”平宫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眼神在三人之间快速扫过,“不过是一次讨论会,相信大家的意见不会对投资造成什么影响。”
卓客:“那请问您来这儿的目的?”
平宫回应:“视察未来的游客中心。”
卓客切了声,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场面一时之间变得微妙起来。
而到了这里,朱正富从最开始的不屑,到对程澍礼的欣赏,最后到眼前的忍无可忍,和气生财的原则再关不住他的脾气,骨子里的暴怒如同狂躁的野兽,遽然挣脱铁链展现出来。
他一改平和的面色,怒然掀翻桌上的纸本茶杯,辟里啪啦摔了一地,棠又又心惊胆战地向后弹开。
如果单纯是谈崩,卓客不理解他为何突然发作,而程澍礼心里的烦闷感则能告诉他原因——
外面下雨了。
朱正富冷笑着站起来,语气轻描淡写:“投资要投,树也得砍,没得商量。”
语罢,他一脚踹翻椅子,被团队众人拥着向外走去,卓客站起来问小崔:“怎么回事,上来就搞这么大?”
小崔苦瓜脸:“这位爷来这之前已经耍过几次威风了,我们文旅局早不想伺候了。”
卓客怒斥:“那你还带他来!”
小崔也急:“不然哪还有投资商啊!”
“可能还有机会。”程澍礼忽然道。
棠又又炸毛:“闭嘴!!”
小崔卓客齐回头:“什么?!”
大刘说:“不能砍树啊!!”
程澍礼抬起眼,语态平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真有这个品种,在可控范围内种植,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只是......我暂时还没查到相应的资料。”他话尾有一丝犹豫。
大刘和小崔对视一眼,而不管能成与否,为了老金,卓客也决不会放弃最后一丝机会,他拔腿冲向门外去拦人,路过门口时一把薅起蹲在地上的梁晶晶。
屋内,棠又又恶狠狠地瞪着程澍礼:“你会后悔的!”
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片,朱正富被气坏了,完全不顾商人风度地破口大骂,卓客一改刚才会上的义正言辞:“朱总,消消气消消气,不就下雨嘛,您待会儿吃个饭雨就停啦!”
“对对对!”梁晶晶的假笑鬼迷日眼,“蔡叔饭菜都做好了,您就当尝个新鲜!”
阿尧混在中间,手在空中左右倒腾半天,没抓着朱正富,倒不小心拽到了他岌岌可危的后脑勺,阿尧嫌弃地撇下嘴,趁乱将手在平宫衣服上抹了抹。
人群乌泱泱的挤在一块,挽留声、叫骂声和雨声混杂成团,左推右搡地朝着大门口走去。
“让他走!”
豁然一声爆喝,混乱人群齐头看去,老金正站在会议室门口。
从会议开始他就没什么存在感,以至于朱正富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他转过来,满是讥讽地看向老金。
老金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台阶上,饱经沧桑的面庞满是肃杀之气,仿佛是大战即将来临之时,拖着残躯之身,站在城门死守家园的老将军。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用力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棋山有仙寨建寨一百多年以来,世世代代靠山而居以林为伴,我们感激这片山林,因为在我们的祖辈逃难至此流离失所的时候,是棋山给了他们栖息之地,为此我们没动过棋山的一草一木,哪怕在最困难最难熬的饥荒年代,也没有做出过要伐林还耕的事,况且烂木等三年前才因为种植苹果脱贫,而现在你说要砍掉他们的果树,”
老金目光锐利如鹰,直勾勾地射向朱正富:“朱先生,很感谢您的到访,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小气象站的负责人,说话不够份量,但只要有我在的一天,还站在这片土地上,就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做出伤害棋山、背叛村民的事!”
说完,现场死一般的沉寂,无人说话。
就在这时,蔡叔系着围裙举着大漏勺突然出现,带着六只小狗状似是无意间路过:“老金头,中午咱们烫酸汤锅啊。”
卓客和梁晶晶反应过来,一左一右放开拽着朱正富的手,梁晶晶跑过去:“蔡叔多搞点猪肉片啊。”
阿尧屁颠屁颠跟上:“晶晶姐你爱吃猪肉啊?”
“她爱片,片着爽。”卓客接话,又看见一二三四五六,“傻狗不准撒尿!”
另一头,平宫遥看向程澍礼:“程教授,令堂应该不想看到您和这种人为伍。”因为之前的工作原因,平宫和程澍礼的母亲钟音有过一些交集,知道她是最好体面的人。
程澍礼问:“哪种人?”
平宫阴笑了下:“愚かなクズです。”(愚蠢的垃圾)
他话音未落,左脸颊蓦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被凭空抽了一记耳光,同时雨水兜头浇他一脸。
平宫大怒,睁开眼大吼:“谁ですか?”(是谁?)
朱正富打量四周,也跟着骂了句:“贫しい山の恶しき水は刁民より出ます。”(穷山恶水出刁民)
迎接他的是棠又又的第二记水耳光。
她早对这两人恨的牙痒痒,想教训很久了,无奈刚刚在里面太招眼,现在终于逮到机会。
然后,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朱正富和平宫的脸上各自又响起一下清脆的啪啪声,而无故出现在他们脸上的大量雨水,令这一幕格外诡谲,不禁让考察团里一人想起有关这里的传说。
“朱总,我之前听说这山里有仙女会吃人,别是咱们惹怒了她,赶紧走吧。”
“什么仙女!弄虚作假!”朱正富捂着脸,嘴硬但还是怂了,“走走走。”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又恓恓惶惶地离去。
“程澍礼,他骂你,我帮你打回去了!”
棠又又高兴地转过来,叉着腰向程澍礼邀功,却看见他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面无情绪,黑瞳冷淡得好似一汪静谭。
明明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却突然心生害怕,双手背到身后往后退了两步。
程澍礼抿下嘴唇,克制般地叹了口气:“回家等我。”
说完他走向厨房,找卓客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棠又又冲他背影做个鬼脸,一溜烟消失在迷离的雨幕中。
第18章 第十八场雨
金乌西坠, 山谷里,裹满余晖的云翳大片大片地翻涌,绵密的雨点镶满碎光, 宛如撒向人间的金粉, 跳跃在绿油油的叶片上, 带起涟漪而灵动的响声。
还有时不时的鸟声蝉鸣,风轻轻地吹动树叶, 一切都安逸美好的像是童话世界,如果棠又又没有那么烦恼的话。
从气象站溜走之后, 棠又又随便找了个山沟沟,挑了个漂亮的树杈子躺下, 二郎腿一翘, 开始思考鬼生——
她不懂为什么明明跟平时一样的表情, 今天的程澍礼看起来格外吓人, 就像她不懂,明明朱正富和那个口音怪不是好人,连老金都发话不让动村民的果树了, 可程澍礼偏要说也许不是坏事。
15/36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