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
可转念一想, 程澍礼这个人虽然冷淡,古板,恪守成规, 还偶尔毒舌,但人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不会在吃上面亏待她。
“总不能弄死我?”
棠又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自言自语, 她坐起来,觉得程澍礼不是这样的人, 毕竟他还指望靠自己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大作来。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后,棠又又起身,鼓起勇气飘向那个沐浴在金光里的吊脚楼。
不知是因为她的到来,或是其他的什么,棠又又飘进吊脚楼时,感到一阵发怵的寒意,而作为鬼她本身是没有冷热感的,唯一的解释是,这股寒意来源于坐在餐桌边的程澍礼。
他换了身材质更舒适的衣服,柔软地贴合在身体上,脸色却不怎么柔软,似乎被连日的忙碌反噬了,看上去有些苍白和憔悴。
从棠又又进来,程澍礼沉默的视线一路跟随,从门口的夕阳,到她小碎步凑到餐桌前,再看她眼睛猛地瞪大。
今天桌上的饭菜极其清淡,一盘水煮青菜,一盘清炒土豆丝,和两碗让人毫无食欲的白粥,旁边的线香蔫蔫地飘着。
棠又又一掀裙摆坐到他对面,躬身向前,仰起脸盯着他的眼睛:“程澍礼,你皈依了吗?”
程澍礼垂眼,凝望着她黑亮的瞳孔,默然几秒才开口:“朱正富的团队打电话给文旅局,要取消投资,因为那两巴掌,让他觉得棋山风水不好。”
并扬言要找最强的捉鬼师好好治一治这里的风水,他怕吓到棠又又所以没说。
“这不是好事吗?”棠又又褪去所有表情,恨恨道:“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关于好坏,程澍礼避而不答,转而说:“我查过了,朱正富名下的7家企业没有一个有民事纠纷,这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也是棋山目前最合适的投资商。”
棠又又问:“即便要砍掉棋山的树?”
知道她会纠结这个,程澍礼轻吸一口气,语气平和:“他要引进的不是普通苹果,而是国外近几年新兴的品种,果实产量高,根系固土储水能力很强,很适合在棋山这种山区种植,况且,这是他和政.府的合作项目,每一步都要经过严格审批,不会放任他胡来。”
棠又又小声:“你说的我听不懂。”
室内的灯光明亮而柔和,照亮她乌黑的眼睛,里面溢满了不接受和不耐烦。
她倔强地盯着程澍礼:“不会放任他胡来的意思,就是还会让他胡来。”
“只要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种植,就不会对棋山生态造成影响,而且......”说着,程澍礼忽然一阵急咳,他喝一口水顺了顺气,“在项目正式启动前,会有多个部门进行详细评估,政.府也会派遣代表到现场监工,不会让他动超出规定区域的一寸土地。”
棠又又话锋一转:“尼莫阿奶的果园呢?”
程澍礼说:“松里峰不在旅游开发区范围,他动不了。”
棠又又说:“朱正富亲口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那些苹果树,你不是听见了吗?”
“其实。”程澍礼踌躇一秒,斟酌了下语言,“旅游区建起来之后,能直接推动烂木等旅游的服务业,这正是尼莫阿奶和其他村民缺少的商业化机会。”
“然后呢?苹果树怎么办?”
“等服务业有了可观的收入,果农们完全可以不种苹果。”
“不种苹果”四个字从程澍礼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仿佛像喝水吃饭那样简单。
棠又又觉得此刻对面的人冷静的像个残忍的刽子手。
她怔了一会儿,冷冷道:“所以你是支持朱正富的。”
程澍礼叹气:“我知道你讨厌朱正富,因为他看起来市侩又自大,但是你想一想老金重病缠身的孙女,急需资金做手术,而市局的退休金比五子顶高,所以这次投资对老金来说很重要,是一次走出棋山的机会。”
棠又又扯下嘴角:“那也已经黄了。”
程澍礼翻起一个青瓷茶盏,倒了杯水,灯下水影泛出涟漪,映出清澈的光芒。
“又又。”他将茶杯放在棠又又手边,说:“即使不是朱正富,也会是下一个马正富牛正富,还可能会有你不喜欢的方式,但是棋山商业化是必然趋势,世界万物都有它们的自然规律,遵循既定的秩序发展,我们不能强行干预或扭转这些规则。”
棠又又不想听他说大道理,没有情绪地问:“就像研究我一样吗?”
闻言,程澍礼微微一怔:“什么?”
棠又又说:“世界万物都要遵循既定的秩序,所以你不相信我是鬼,于是就要通过那些研究,来证明我不是秩序之外的,而是可以被你所理解、所掌控的存在,你要强行把自然法则套在我的头上,对吗?”她声音虽轻,却在吊脚楼里格外清晰。
窗外的风忽而凌乱,无拘无束地闯进屋内,肆意翻动书桌上的笔记本,纸页哗哗作响,显现出程澍礼一笔一划、冷硬规整的字迹。
“这是两码事。”
她的话是程澍礼始料未及的,但很快,就在脑海中推测出棠又又说这些话的原因。
他眼里中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比观察云朵时更细致地观察她的表情,不再是总挂着笑容的嬉皮笑脸,冷冰冰的,带有一点故作坚强的伤心。
程澍礼察觉她的伤心,可他不想让她伤心:“我那样写是因为——”
“不是两码事!”棠又又猛地站起来,椅子穿过她的魂体,她退后,目光像针一样地刺向他,“你永远相信你的规则!你永远相信你的科学理论!相信秩序!相信定律!哪怕是一个活生生的女鬼站在你的面前,你都还在想着着怎么用科学解释这一切!”
程澍礼用掌心摁下因发烧而酸痛的眼眶,无奈说:“你不觉得活生生的女鬼这个形容很诡异吗?”
棠又又:“这个时候请收起你变态的严谨!”
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棠又又更加恼火,她气得转身走出一段距离,旋即又转回来。
“说到底,你根本就是想赶紧促成棋山的投资,好尽快回到你那屋舍俨然的校园,再用‘我’写一篇能够让你被更多人敬仰崇拜的论文,当你最喜欢当的保守尊敬的程教授!”
程澍礼端坐在桌前,面色宛若静水般平和,惯有的、包容的、极具涵养的平和,对棠又又的恶语相向平和到好似是置身事外。
棠又又说:“程澍礼!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这是好重的一句话,说完程澍礼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一凛,仿佛被击中了什么不可说的部分。
棠又又第一时间发现程澍礼的变化,但那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很快他就抿下嘴唇,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站起来。
“拔丝地瓜忘记买,只有白粥了,你吃吧,我去找老金聊聊。”
他径直路过棠又又身边,大步走向门口,刚拉开门想起老金早早下山去了医院,又不作停留地转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整个过程没看棠又又一眼。
这头,棠又又不明所以地看完他一连贯的动作,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往床那边瞧了瞧。
其实刚刚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她觉得按照程澍礼的性格,哪怕不生气,至少也会毒舌两句,可是他没有。
这让棠又又有点摸不清。
想着,她试探性地出声:“老金要给你托梦啊,他不是没死吗?”
程澍礼平躺在床上,一手盖住眼睛,灯光从手指的缝隙里漏下来,打在他轻轻颤抖的睫毛,自小的教育让他不能在人前失态,再艰难的情况,也要努力克制情绪保持得体。
他不确定是因为棠又又的话,还是因为生病,或者是雨天的影响,唯一确定的事,他不想说话,至少是现在,他需要通过沉默消化一部分情绪。
屋子里忽然变得特别安静,静到棠又又有点站不住了。
她飘过去,施施然落在程澍礼的床头,眼前的景象让她脸色一僵。
——程澍礼的睡姿简直太板正了。
除了遮住眼睛的一只手,其他手脚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一般,好像超出规定范围的一毫米,就会被无形的力量砍掉,而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也整齐的一丝不苟,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身上。
棠又又语带嫌弃地啧了啧:“我们死人都不这么睡觉。”
程澍礼还是没有吱声,呼吸灼热,面颊紧绷,月亮从旁边的窗户照进来,在他下颌处勾勒一片幽邃的暗影。
棠又又向前挪了点位置,试图讲和,但她没跟人道过歉,只在学校里看见过小朋友们闹矛盾,大多都不会超过两分钟,你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然后手牵手地去操场上摘花编花环。
她想解释那句话完全是出于冲动,可是又不想显得自己太上赶着,于是很随意地问:“你在生气?”
“没有。”
那就是“有”的意思了。
她又问:“我给你道歉的话,你还给我买拔丝地瓜吗?”
程澍礼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猜到棠又又那些小九九。
他说:“我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鬼。”
棠又又努嘴,气愤地说:“我没见过你这么没生气的人!”往那一躺比死了还死了。
程澍礼觉得自己好了一点,可以和棠又又斗嘴:“回头找到你的坟我一定挖开看看是不是就剩张嘴。”
棠又又说:“尖酸刻薄的老东西!”
程澍礼说:“你飘了一百多年,咱俩谁比谁老?”
听见这句,棠又又哼哼笑了两声,激动于自己抓到了程澍礼的漏洞:“严谨一点,没有一百多年。”
“哦。”程澍礼态度冷淡,“我还没问过你,你到底是哪年死的,见到新中国了吗?”
“......”棠又又彻底哽住了。
看,这就是程澍礼,死板,守旧,顽固,生气的时候表面上波澜不惊,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会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气人的话,专门戳她的痛处!
这是报复!这就是他程教授赤.裸裸的报复!
棠又又转身就走,书桌前窗户“唰”地一声发出巨响。
程澍礼笔直躺在床上,听动静知道她走了,也知道窗户敞开着,山里的冷风呼呼往里灌,但是他实在爬不起来去关,四十度的高烧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眼皮发涩,沉重地快要睁不开。
他尝试复盘这场冲突的起源和转折,但无法抵抗浑身泛起的酸疼,意识渐而涣散,滑向睡眠的深渊。
#
一晃十来天过去,棠又又再没出现,整个棋山,包括五子顶气象站,天气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四处晴朗万里无云,但程澍礼的心情没有预想中的好。
因为病情反覆,也因为近期气象平稳,引种试验不在关键期,老金让他非必要不用上山,只用在吊脚楼里休养,一日三餐让阿尧给他送过来。
程澍礼搬了张竹椅到观景台,安静地欣赏棋山的风景。
远处天空澄明,两行青山蜿蜒起伏,山谷间,云朵
层叠相拥,厚得像是要掉下来,阳光从树冠的缝隙中洒落,斑驳陆离地照在林间地面上。
微尘在光柱中浮游流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时间变得细腻而悠长。
景色怡人,微风舒心,让病中的程澍礼悄然产生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
他闭上眼睛,准备打个盹。
不知眯了多久,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连带着他对外界的感知渐渐变得清晰。
一男一女谨慎而好事的对话。
“梦里有什么睡的这么香?”
“女人?”
“他能梦到女人真是有鬼了。”
“也是。”
十秒后。
“咋还没醒?”
“他不会死了吧?”
第19章 第十九场雨
程澍礼睁开眼睛, 李多聿和景祎一左一右守在他身边,像两个门神似的严阵以待他的醒来,尤其景祎, 已经搭上了他的脉, 一脸严肃地说:“还好, 不是诈尸。”
程澍礼拂开她的手,随着动作身上的薄毯滑下来, 他视线一顿,迅速拎起薄毯放在鼻尖闻了闻, 只有淡淡的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
一旁的李多聿看着他怪异的行为,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程澍礼不答反问:“你们给我盖的毯子?”
“不然呢?”景祎从里面拖了两把凳子出来, 递了一把给李多聿, “你是熬了多少夜, 我俩在这站半天都不醒。”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 程澍礼目光微闪,静静看了两秒蓝天,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 但是细看之下,好像有什么落空了的感觉。
他平淡问:“你们怎么来了?”
李多聿大剌剌坐下:“之前跟你说的, 隔壁组学生来这考察贵州民俗,正好放暑假,我过来玩两天, 顺便看看你。”
“谢谢。”程澍礼转头问另一个,“你呢?”
“不用客气。”景祎靠在椅子上,声音懒散:“我来参加中药材产业发展大会。”
或多或少都是带着工作过来的, 程澍礼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接着就没了声音,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如果说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察觉他不对劲,那么这下就更确定了,李多聿侧过身,眯起眼睛问:“怎么天儿好你还闷闷不乐的?”
景祎也在看他,她还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程澍礼说不上来,总之就是闷,不是下雨天单纯呼吸困难的闷,而是心里隐隐的刺痛,一下一下的,他找不到具体语言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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