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贯彻自己“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卓客坐在对面继续喋喋不休。
纵然程澍礼没有答应,但出于为程澍礼的考虑,几天后,卓客还是为他请来了那位神乎其神的苗巫。
卓客声情并茂地介绍:“这位苗巫,不仅精通医术,而且能通天地话鬼神,咱也不是迷信地说要百病不侵,就求个平安。”
他说得天花乱坠,但程澍礼提不起丝毫兴趣,寒风侵扰,他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背脊挺直坐在桌前,目光淡然地看向门口。
片刻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长相清丽,笑容活泼的少女。
第21章 第二十一场雨
苗巫给人看病的时候, 不喜欢有外人在场,所以卓客就只能蹲在吊脚楼外面,守着那匹白色大马。
一阵微风吹过, 大马忽然躁动不安起来, 撅起前蹄嘶鸣了两声, 卓客赶忙过去,牵着缰绳将大马拽下来, 轻柔地抚摸它头顶的鬃毛,像平时哄糖豆儿那样地哄:“马儿乖, 马儿好,马儿全身都是宝。”
吊脚楼内, 桌上线香青雾袅袅。空气一片寂静, 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细细的嘀哒声。
面对程澍礼目光里的愕然和不解, 年轻的苗巫则显得自在坦然, 她将肩上古朴的药箱放到桌上,边从里面拿看诊的东西,边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一定觉得我应该是一个脸上皱皱巴巴,看人老眼昏花的白胡子老头。”
“不要惊讶, 大千世界多的是你想像不到的事。”苗巫将东西依次摆好,然后优雅落座,笑着朝对面伸出手:“程教授你好, 我叫花瀛。”
“你好,程澍礼。”程澍礼伸出手,回握之后一触即离。
从进来开始, 花瀛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单纯而纯朴:“说说吧, 你的症状。”
程澍礼拿起手边的茶壶,右手去够茶盏,刚翻起一个动作顿住,随即放回去换了另一个,“发烧,头疼,咳嗽,但这些我的一个中医朋友之前帮忙开过药,没什么大问题了。”出于待客之道,他双手将茶水放到花瀛面前。
花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么说,你不想让我帮你看病?”
“不是。”程澍礼摇摇头,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我的体温从昨天开始已经趋近正常,没有再看的必要了,辛苦你今天白跑一趟。”
他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花瀛的尊重,同时也拒绝了卓客口中的那些隐晦的东西。
“唔。”花瀛用手指拖住下巴,食指轻点脸颊,面带微笑地眯起眼睛,“你不相信我?觉得我太年轻?”
程澍礼失笑:“当然不是。”
“还是说你就喜欢那种皱巴巴的糟老头子!”花瀛眼神骤然犀利,脸上立刻不忿起来,“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拿年龄说事儿的人。”
程澍礼低头,无奈捏下眉心:“花瀛姑娘,我只是......”
花瀛置若罔闻,随意拨弄着手里的小竹罐:“我爷爷他老人家早已仙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而且我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肯定不会做出那种盲目听信经验的事情的......”
在她絮絮叨叨的嘟囔中,程澍礼投降般地伸出了手。
花瀛面色一喜,扔掉小竹罐探手过去,乐滋滋地搭上他的脉。
一分钟后,她语气正色道:“脉象不浮不沉,节律一致,确实没什么问题了。”说着,她停两秒,转而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程澍礼回答:“二十三天以前。”
“用药呢?”
“西药十天,中药十三天。”
花瀛震惊高呼:“这么严谨!”
程澍礼收回手,仍然一副客气口吻:“麻烦你了。”
“既然程教授这么严谨。”花瀛放慢语气,视线颇有深意地挪到程澍礼脸上,一改方才的不正经,“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的噩梦?”
这下震惊的人换成了程澍礼。
对此花瀛毫不意外,并且象征性地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她双手环胸往椅子上一靠,下巴一昂骄傲重申:“说了多的是你想像不到的事。”
程澍礼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绪,他承认:“是,最近半个月。”
花瀛说:“你应该也不想告诉我梦里的具体细节。”
程澍礼声色淡然:“做梦而已。”
虽然梦中画面光怪陆离,但他的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因为生病导致的大脑异常放电。
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问道:“你不是能看出来?”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梦里有什么。”花瀛扬唇笑一下,眼神明亮而清澈,显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和洞明,“也可能是有人不想让我知道。”
程澍礼心头一紧:“谁?”
花瀛不答反问:“比起是谁,我更在意的是,你信不信你梦里的那些事情?”
程澍礼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来之前,花瀛从卓客那里听过一些程澍礼的事,知道他对这些隐秘古老的文化持有尊重而不相信的态度,她点到为止,缓缓移开视线,望向程澍礼身后的窗户。
无声半分,隔着几缕氤氲薄烟,花瀛重新看向程澍礼:“程教授,你来棋山多久了?”
程澍礼不假思索:“再过三天正好三个月。”
花瀛浅浅一笑:“那你有好好看过棋山的树吗?”
闻言,程澍礼转头看向屋子西边的窗户,窗外树木参天,苍劲的枝干撑起巨大的树冠,风过林梢,枝桠绿意盎然。
近三个月来,明面上他忙于引种试验,撰写气象报告,接待投资商,暗地里则帮着棠又又找坟,一直在忙碌的路上,这是他第一次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去看这些遍地可见的大树。
但他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只能疑惑地望向问话的人。
“我说那些因缘和合、因果循环的东西你肯定不愿意听,也不愿意信,那就说在棋山你能看见的大树,无一不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但它们想要长成今天这样,就必须努力地往光明的地方开枝散叶,否则就会因为晒不到太阳,死在黑暗的地方。”对面椅子,花瀛幽幽地笑着看他,光影交错落在她眼底,她的声音听起来悠长而深远,像是隐藏了许多的故事和秘密。
“程教授,其实人和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是要伸向黑暗的地方,你越想摆脱什么,就越会被什么东西控制。”
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有人在很久以前,就替你做了选择。”
听到最后一句,程澍礼捏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他迅速思忖一瞬,但面上保持镇定自若,看不出任何情绪,依然是那个稳重冷静的程教授。
花瀛倒也不在意,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回应,只是拿起面前的茶盏,小酌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然后轻轻放下:“茶不错。”
既然程澍礼身体没什么问题,便没再多待的必要,花瀛起身收拾东西,看见桌上点着的线香,她无意问了嘴:“这是干什么的?”
程澍礼口吻一板一眼:“修身养性,平心静气。”
“好你个卓客,长得浓眉大眼的结果一肚子坏心眼!”花瀛忽然咬牙切齿,仿佛刚才那副高深作派全是假象,“他说你只会在下雨天点香!根本就是骗我的!”
她跨上药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大骂正在给马编辫子的卓客:“坏小子!亏我帮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诓我!”
卓客瞪着个大眼睛,一脸懵怔:“我咋啦?!”
花瀛单手掐腰,指着门内的程澍礼和线香大喊:“明明程教授晴天也会点香的!你为什么只说雨天?”
“我不知道啊!”卓客脑袋扒在门框上,“他之前就是雨天才会点啊!”
花瀛甩手转身就走:“那他现在是在干嘛!招鬼啊还是上供啊!”
卓客追上去:“我真不知道啊!”
花瀛的声音渐行渐远:“我不管!今天晚上你的花一定会死!会被狗撒尿浇死!”
“花姐,瀛姐,花花儿,求求你了,我那该栽的三角梅......”
“不管!骗人是小猪!”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吊脚楼安静下来。
独自一人,程澍礼没有开灯,盯着仍在燃烧的线香,直到最后一截香灰燃尽。
太阳逐渐坠落进山谷,他长久地静静坐着,周身隐没在一片阴暗,逆光的眼眸深不见底,唯独眼角余着一抹光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和花瀛聊过之后,程澍礼睡了很短却很好的一觉。
梦里,他感觉自己躺在一片安宁祥和的地方,日影融融,暖洋洋的空气轻拂面庞,弥漫着细腻而悠长的花香,白影缓缓从远处走来,最终停在他的身边。
白影俯身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问:“你怎么来这里了?”声音遥远而飘渺,好像和他隔着一道无形的禁制。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只能仰望这片白影,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似乎是看出他的不安和惶恐,白影的手指穿透那道无形的禁制,牵起了他的手掌。
他低头,看向和白影十指紧握的手,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布满了溃疡,变得畸形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害怕。
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掌心渗透而来,驱散了他所有的迷茫,白影带着他走过长长的一段路,道路两旁开满洁白无瑕的海棠花,迎面吹来和煦的风,花瓣漫天轻盈飞舞,又层层叠叠地铺在大地上。
前方白光乍现,白色的光芒纯净而耀眼,代表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
像是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回头,眼中流露出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不舍和哀伤,而那白影再次笑了下,接着用力一推他的肩膀,将他推向那道光芒之中。
光芒瞬间爆发,如同亿万星宿同时绽放,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通明。
耀眼至极的光芒中,他失去重力般急速下坠,而在急速流逝的视野中,他蓦然看到一抹蓝色的裙摆,转瞬间消逝在不可触及的尽头。
程澍礼睁开眼睛,眼中渐渐聚起一层清明,林间暮色穿过吊脚楼的窗户,斜下宿命般的一束光。
寂静中,他听见棋山在下雨。
滴答滴答,水珠细密而轻巧地落进林网,沿着树叶的脉络缓缓下滑,滴落在吊脚楼的观景台上,碰撞出清脆空灵的回响。
说不出和上次有什么区别,只是程澍礼心中一半坚定一半胆怯,交织萦绕着扩散到整个身体,生出不可名状的紧张。
随之而来的,是他那颗长期保持平稳均匀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变得有力而剧烈,一呼一吸之间慢慢乱了节奏。
程澍礼从床上爬起来,无暇去管失控的原因,脚步匆忙地走向门口。
光影一道道从他身上掠过,每一步都仿佛电影画面那样的漫长。
离门几步的距离,程澍礼停下来,隔着观景台上方的窗户,看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终于无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听见声音,棠又又一骨碌爬坐起来,眼睛亮亮:“你醒啦!”
第22章 第二十二场雨
在她的注视下, 程澍礼走到观景台坐下,看着她的脸,郑重而肃穆地道歉:“又又, 对不起。”
只一句话棠又又就懂了, 四目相对, 瞳孔深处倒映着满山绮丽和彼此的脸,程澍礼的声线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栗:“我不该用那么恶劣的语气和你说话。”
“恶劣吗?”棠又又眨眨眼睛, 她歪头回想了下,“其实你算很有礼貌的了。”
她盘腿坐在程澍礼身边, 托腮望着连绵的群山,一副见怪不怪的平常语气:“每次棋山一下雨, 就会有人骂我是鬼天气, 害人精, 或者灾星克星, 什么难听的都有。”
程澍礼小声说:“你不是。”
这声音听着低低落落,棠又又脑子一灵转过来,脖子微微前倾, 眉眼弯弯去看程澍礼的眼睛:“程澍礼,你不会哭过了吧?就因为我不来找你玩儿?”
程澍礼摇头:“没哭。”
棠又又学着他的语气:“你是想说‘没哭但是想你想得差不多快要哭出来了’吗?”
可能是棠又又的构成和正常活人不同, 所以程澍礼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想法,叫人无法捉摸, 也叫他无端的心头悸动。
无声的沉默里,只有山坳草丛里模糊的蝉鸣。
意识到程澍礼没有反驳,棠又又嘴角笑容更甚, 她抬起手,恶趣味地拍拍程澍礼的头:“我这不是来找你玩儿了吗?早这么乖不就好了。”
没有实质的魂体穿过程澍礼的头发, 伴着几滴雨点,在他的额头落下一片冰凉。
“你不是研究对象。”程澍礼突然特别正经地说了句,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背脊随意地向后躬着,好像身处一个放松的环境里,他第一次不那么注意自己的坐姿。
“虽然目前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可能以后也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让你生气的研究对象,我那样写只是科研习惯的标注,可是我的行为终究给你造成了伤害。”他目光缓缓转向棠又又,眼底深处仿佛一片幽邃的海洋,“所以这件事,我也要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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