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淡笑了下:“我心里有鬼吧。”
这倒把李多聿和景祎惊到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俩打死不信这么离谱的话能从程澍礼嘴里说出来。
李多聿直接站起来,边说边用手背摸他额头:“没发烧吧你?”
结果手一碰上,他眉头一皱:“还真有点热。”
景祎刚探脉的时候就发现了:“对着风口吹,不冻着才怪呢。”
“大哥别笑二哥。”李多聿阴阳怪气地哼了声,“有的人喝多了,非跑到大街上要给流浪狗号脉,号了一晚上把自己号进医院了。”
景祎不甘示弱:“如果当时救护车来了你不是先抱着狗上车,我会以为你是个好心人。”
李多聿说:“好心人应该眼睁睁看着你掉进特维莱喷泉,成为许愿池里的王八。”
景祎说:“那我掉下去之前一定先许个愿,让老天降道雷劈死你。”
李多聿赞同点头:“听我的,从喷泉广场出发,步行十分钟到罗马万神殿,那里有个朱庇特,你让他走,你坐那。”
景祎笑眯眯地威胁:“李多聿趁我没给你下毒之前,最好嘴巴甜一点。”
“作为一个女孩子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好的,我会温柔地给你下粉色的毒药。”
程澍礼坐在中间,低头挠了下眉毛,自动屏蔽两人聒噪的声音。
从小学三人认识以后,程澍礼就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相处模式,每次凑到一块,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就翻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他们可能会互相给对方下毒,然后定期交换解药,趁着见面的功夫相爱。
撩拨完景祎几句后,李多聿心情万分舒畅,最后一点良知促使他靠过来,一把揽住程澍礼的肩膀,拍了拍宽慰道:“有啥事儿你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
大概仗着生病为所欲为,程澍礼还真就问了:“怎么招鬼?”
李多聿当他是脑子烧糊涂了,跟着插科打诨:“做点亏心事儿?”
程澍礼:“比如呢?”
李多聿看向正对着镜子补妆的景祎,唇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他眼里满满的柔情蜜意,声音柔的快要滴出水来:“我爱你。”
景祎往后捋一把头发,义正严辞:“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
李多聿肆无忌惮地大笑,接着他从手边拿起一个红色盒子,放到程澍礼手里:“给你补个生日礼物。”
在来的路上,景祎就已经替程澍礼将李多聿谴责了一万遍了。
一座精致剔透的玻璃奖杯,在阳光下一照,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奖杯的正中央,镌刻着“最佳科研精神奖”。
以前李多聿也送过一些恶趣味没营养的生日礼物,程澍礼都没什么情感起伏,轻描淡写地收下,唯独这次,看见那几个字时,周围世界静止下来。
他的心脏仿佛又被坚硬的针重重刺了一下,无法言说的情绪席卷他的神经,他又一次想起那个因为生气消失许久的人。
哦不,活生生的女鬼。
看了几秒,程澍礼喉结滑动一下,他拎起薄毯,拿起奖杯站起来:“吃饭吗?”
饭是阿尧在他睡前送过来的,他没胃口就没动,但是点了线香在旁边。
景祎回头:“这都几点了你还没吃饭?”
程澍礼走进屋内,留给两人一个无言的背影。
景祎转回来,疑惑而担忧地看向李多聿,李多聿耸下肩膀,表示自己也不懂。
......
荒山后岭,棠又又无所事事地在树林间穿梭,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找了个视野还算开阔的地方,望着远处的几户人家,将自己一整个放空。
发呆的间隙,她突然听见几声小小的、细微而隐痛的嘤.咛。
像是有所感应,棠又又猛地坐直起来,眼神迅速在杂乱的草丛间搜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深沟里,她赶紧飘过去,果真在那里看见一二三四五六。
六只小狗不知摸了多久才跑到这里来,个个灰头土脸,原本光滑柔顺的毛发打结裹在一起,粘满了苍耳和鬼针草,?但即便如此,它们在看见棠又又后,顿时欢欣鼓舞起来,蹦跳着跑到她面前。
跑在最后面的六六最惨,左前爪上不知道被什么蹭掉一大块,皮毛翻卷,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见状,棠又又既心疼又心急,板起脸训斥:“不是把你们送回蔡叔那里了吗!还跟过来干嘛!饿死你们!”
她骂它们:“傻狗!”
一二三四五六听不懂她的话,只乖巧地并排蹲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尾巴摇来摇去,吐出舌头朝她傻乎乎地笑。
棠又又也蹲下来,和这些小家伙们大眼瞪小眼,心里渐渐泛起了难过。
其实她不生气,她只是有点难过。
她以为自己孤独得够久了,足够消磨这些矫情的情绪。
可是当程澍礼问她到底哪年死的时候,她答不上来,觉得有什么东西空掉了一块,就像被抽走了一块很重要的拼图。
她的存在不是规律演化、数据分析构筑的结果,也不是自然秩序以外的错误,而是黑暗的夜晚,是潮湿的山
林,是烂木头底下发霉的蘑菇,也是试验田避之不及的坏天气,棋山村民的咒骂,是老金的走投无路,和卓客不可名状的邪祟。
棠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因为程澍礼是唯一能和她交流的人,所以她本能的,很快对他形成了依赖。
可还没等她搞明白这种依赖算不算友情,她和程澍礼算不算朋友的时候,程澍礼就用他的方式,在中间划了条泾渭分明的直线,像是界定生死的鸿沟,也像冰冷的利刃,切割着她对人间温情的奢望。
所以她有点难过。
山间空朦朦,气压逐渐下沉。
深乱的草垛里,棠又又缓缓蜷缩成一团,将头埋进臂弯之中,双手紧紧地环抱住自己,肩膀在雨中止不住地发颤。
乌云从远处慢慢聚拢,铺满整片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山谷。
肆.虐的狂风卷起豆大的雨珠,猛烈地撞击在岩石和树木上,汹涌地冲刷着整片山林,万事万物都沉浸在磅礴的大雨之中。
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垂成无数条晶莹的直线,模糊了外界的画面,完全将人困在方寸的屋内。
程澍礼伫立在门口,抬眼看向屋外的雨幕,寒冷的空气让他忍不住咳嗽。
背后响起老人年迈而苍老的声音,她说的是古老的彝族语言,复杂而繁琐,一群学生屏气凝神地围坐在她身边,虽然听不懂,但都生怕漏掉什么重要的细节。
阿芝在旁边帮忙翻译,因为人多,她有些羞怯,嗓音软糯温和:“阿奶说,我们彝族毕摩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那个时候彝族部落的巫师和祭司是同一个人,后来随着文化发展,祭司和巫师的身份分开,变成今天的毕摩,负责司祭、行医占卜和主持大型宗教活动的仪式。”
学生们纷纷点头,有人好奇地举手提问:“阿芝姐,你帮我们问问,那棋山这边的毕摩是一开始就有的,还是后来选出来的呀?”
阿芝凑到老人身边,用彝语说了几句话,老人听完立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视线扫了眼这帮学生,说了几句话。
阿芝笑着转达:“毕摩不是选出来的,是家族代代相传下来的,当时因为打仗逃来有仙寨的村民,里面就有毕摩的传人。”
“诶阿芝姐,我上午听阿尧哥说你们家之前也是毕摩呢。”一个男生戏谑地插话。
阿芝脸色绯红,轻轻嗯了一声。
学生们集体哇了一声,有个男生说:“我来之前,在书上看见说毕摩会很多种法术,能通天彻地,和鬼神对话,真有这么厉害吗?”
程澍礼身形微偏,眼神向右前方侧了侧。
阿芝和老人沟通一番后,跟他们说:“那是原始巫术的说法,毕摩传承下来的是宗教仪式,如果家里有人身体不舒服,就会请毕摩来做仪式,驱逐掉不好的东西,除此之外,这些仪式还可以帮助彝族同胞祈福,预测吉凶,也可以在葬礼上超度亡魂,让逝者得到安息。”
“那有没有那种不能学的法术呀?”提起法术,学生们大有兴趣,“像哈利波特里伏地魔那样,学了会被赶出家族的黑法术。”
阿芝用自己的理解,将学生们天真的想法转述给老人,哪知老人神色瞬间慌乱,她连忙摆手,看向阿芝的眼神中有些责备,好像在说怎么能让孩子们问这个。
看见这情形,学生们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芝握着老人的手,温柔地安抚了几句,终于,老人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语气缓慢而低沉,说了很长一段话。
“我们没有法术这种说法,不过是有那种被禁止的施恶仪式,这种仪式都是咒人咒鬼的,有的人在外面结了仇,就回家做法事诅咒仇家受到灾祸,还有更恶毒的,就找个法器咒对方的魂灵不能轮回转世,但是诅咒之后,如果对方死了一个人,那本方也有可能会死一个人,搞不好还会引发天灾,这么伤天害理的东西,莫说用,寨老是连提都不让提这些的,更不要说学了。”
阿芝边听边讲,吐字清晰,缓缓从历史中开启一段往事:“很久以前,我们寨子里有个威望很高很受人尊敬的老毕摩,好端端地突然瞎了,大家就说是因为那个时候闹饥荒,村子里都没有饭吃,她就躲在屋子里给人下咒,这样大家请她去驱邪消灾,主家就会给顿饭吃,但这是害人呐,害人就会遭天谴,那个可恶的家伙最后就瞎了嘛。”
语毕,有个女生小小地惊呼了声,似乎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提问的男生也面色苍白,眼中闪过一抹惶恐,担心自己无形中触碰了什么禁忌。
随后学生们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有关毕摩宗教相关的细节,阿芝害羞地邀请他们去自己家看看,说那里有一些祖上传下来的法器。
大家一致同意,气氛开始变得活泛,没人再关注秘术的话题。
休息时间,程澍礼拎了瓶矿泉水走到门外,囫囵吞了两粒退烧药下去。
雨势愈来愈大,没有变小的趋势,雨雾此起彼伏笼罩着山林,看不到明显的天际线,整个棋山仿佛陷在光怪陆离的幻境里。
屋檐的另一侧,两个男生刚从厕所回来,不停地拍打身上的雨水,嘴里抱怨着:“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看给我淋的。”
另一人说:“孽麻的鬼天气。”
熟悉的两个字眼像一把无形的钩子,无意中拨动程澍礼内心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他快速走过去,果断拦住准备进屋的两人,问最后说话的男生:“那两个字什么意思?”
得益于良好的记忆,男生很快认出眼前的人,京大校园里有名的“不成数理老师”,听说他出声言情书网,性格严格死板,并且对学生要求极高,现下被他当面抓住说脏话,男生心里涌出一丝慌乱。
他近乎不安地解释:“程老师,那就是我跟老家人学的一句方言,平时基本不说,也没什么恶意,您别放心上。”
程澍微一垂眼,气势压迫地追问:“你是哪儿人?”
男生说:“山东青岛。”
说完,程澍礼再没问别的,他抿着唇一言不发,两个男生互相对视一眼,打了声招呼后赶忙溜进屋内。
屋檐下只剩程澍礼一人,他想起棠又又第一次说起这话的场景,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脱口而出。
而棋山鲜少有外地游客进来,棠又又是从哪里学会的这句话?
他独自想了几分钟,一直到李多聿过来,他带着一身水汽:“还站这吹风,发烧不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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