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会儿,程澍礼的碗里就堆起了小山包。
他们吃饭时,无福消受的棠又又在外头空地上逗狗,乌吉被她的飘忽不定急得来回乱窜,有一下没一下地从门前跑过。
阿尧说:“今天乌吉是怎么了?”
阿芝头都没抬:“一下雨它就撒欢儿呢。”说完她对上程澍礼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乌吉很喜欢下雨,寨子里其他小狗也喜欢。”
阿尧哦了声没去管了,转头又给程澍礼夹了一筷子腊肉。
饭间,程澍礼不太明显地提了一句屋内法器和经书的事儿,阿尧对此一无所知,求助地看向阿芝,阿芝轻轻摇头:“从我爷爷那一辈不干这个开始,家里人也不让提这些,我也不太清楚。”
阿尧问他:“程教授,您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有个朋友做的这方面的研究,看过一点。”程澍礼说。
阿尧热情大笑道:“那有机会一定让您朋友来我们这看看,说不定实地考察能有点收获。”
阿芝也笑,温温淡淡的:“我还给你们做饭吃。”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让程澍礼暂时放下了“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
饭后阿尧本还想留程澍礼再坐一会儿,但他说要下午上班前还得看看学生论文,阿尧便不再强求,从家里捡了点水果和自制的牛肉干巴,装进袋子里让他一定要带回去。
程澍礼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一兜子,蓦然笑了下,为这许久没感受过的淳朴的人情往来。
这份好心情戛然止于下山的半途,程澍礼发现自己把吊楼钥匙落在阿尧家了。
棠又又抱臂站在旁边的小路上,哼笑着讥讽他:“程教授的认真呢?程教授的严谨呢?程教授的一丝不苟呢?”
程教授一声不吭,迳直回头上山拿钥匙。
棠又又跟着他飘回去,时不时要蹦出几句话嘲弄他一下,程澍礼薄唇绷成直线,不反驳照单全收。
快到门前大树下时,猛地听见一声摔打。
树后,伞下,一人一鬼齐齐歪过脑袋往里看,动作出奇的一致。
阿芝一改刚才的温柔,嘴里发出一串叫骂:“拉玛阿尧!别以为我今天给你吃饭就不生气了!我那是看在程教授的面子上!现在你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阿尧嬉皮笑脸地蹭到阿芝身边,想伸手捏她脸庞,被她冷着脸无情打开。
阿尧有多欢喜她就觉得她有多可爱,他无赖地摇阿芝胳膊:“昨天真是赶集太忙了忘记回你消息,下次一定不会了,别生气了嘛。”
阿芝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不理他,阿尧跟个人精似的贴过去,从怀里摸出条项链,用手捏着项链尾巴献到阿芝眼前:“ 呐!昨天赶集时候买的,你这么好看的人就该戴这么好看的项链,但我还是觉得,人比项链好看。”
“我为什么要跟项链比好看?”话是这么说,可她按耐不住的嘴角已经说明了态度。
“你比项链好看多了!”
阿芝嗔道:“油嘴滑舌。”
话音未落阿尧倾身,捧着阿芝的脸亲上去,阿芝的脸在那一刹红的像天边艳丽的晚霞。
棠又又在这边小小的哇哦一声:“这就啃上了?!”
程澍礼一惊,慌乱抬手去遮棠又又的眼睛,自己也连忙往后退开半步,彻底将那画面避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棠又又切了声,一副“瞧你这没见过市面的傻样”的眼神:“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土里埋着吧?这有啥了不起的。”
程澍礼不想跟她争论,而是转身走下石阶:“走吧,钥匙我让阿尧下午带过来。”
棠又又嘴上应着,但好奇心理让她忍不住还想往里搂一眼,被程澍礼早有预料般地制止:“不准偷看!”
他说话时头都没回,但又好像什么都了如指掌,棠又又嘴唇快速翕动几下,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程澍礼又是一声:“不准骂人!”
这下棠又又是真乐了,她chua地飘到程澍礼身边,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澍礼心平气和:“因为我认真。”
棠又又:“?”
“因为我严谨。”
“因为我一丝不苟。”
棠又又:“......你有病吧。”
玩闹归玩闹,程澍礼觉得应该跟要棠又又说清一些事情,因为无论这个社会再进步再开化,偷窥他人亲热都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
他努力很随意地说:“棠又又,就算别人看不见你,你也不能随便看。”
棠又又没懂:“看什么?”
程澍礼:“......没看就行。”
“?”
慢慢的,棠又又转头对上程澍礼沉默的眼神,突然意识过来,一下子瞪大眼睛指着他鼻子骂:“登徒子!不知羞!”
难得见到她这么激烈的反应,程澍礼就知道应该是没有过的,他放了放心,但不知为何,问这话的人却悄悄红了脸,程澍礼尴尬地别开眼,想走的快点,用流动的风消去耳后的燥热。
棠又又察觉他脚步突然加快,好像明白了什么:“程澍礼!”故意拖长的语调里都是不怀好意。
程澍礼不理她,闷头往前走。
“程澍礼!你不会没被人亲过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程澍礼在心里呵斥了句,但是耳朵烧得更红。
顿时,棠又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嘻嘻哈哈地跑到程澍礼边上,非要凑近了再问一遍:“真没亲过啊?”
山间小路上,晴日细雨。
年轻的副教授面色无奈地挥了挥手,逐云的风和打摆的叶都不知道他这奇怪动作的原因,只知道在那一刻,他唇角微弯,眼神是在雨天时从未有过的淡淡欢愉。
第08章 第八场雨
在正式给李多聿发邮件之前,程澍礼进行了周密的资料整理工作,然后,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尽管如今盛行电子办公,他依旧偏爱于这种在外人看来繁琐又传统的手写记录方式,认为这样能更有效地促进知识内化并巩固记忆。
程澍礼端坐在书桌前,执笔在纸页的最上方,工工整整地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地点,两个看似简单的元素,为他接下来的记录奠定了时空的坐标。
紧接着在第二行,程澍礼写下研究对像四个字,只是再动笔时他有几秒的迟疑,笔尖在空中悬停,似乎在斟酌接下来每一个字的重要性。
静默良久,程澍礼落笔,“棠又又”三个字跃然纸上。
李多聿看见邮件的时候才下飞机,说起话来一顿兵荒马乱:“东西我都看完了,但是你想知道的不在我的研究方向,不过据我所知,隔壁组倒是刚发表了一篇有关贵州民俗的论文,正好下个季度他们打算去实地调研,我把领队的联系方式给你,另外我也再找找还有什么信息,到时候一起发给你。”他说话的时候背景声音格外嘈杂,还夹杂着旷远的登机播报。
听出他是在机场,程澍礼问:“你也去意大利了?”
李多聿知道瞒不过他,便直说了:“景祎水土不服,打几天吊针了。”
程澍礼了然:“好好照顾她。”
“照顾?”李多聿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冷笑,听着瘆人:“我弄死她。”
昭然若揭的事,程澍礼识趣地没有多说。
挂掉电话,程澍礼穿上外套出门,今天他要去棋山山脚下的小卖部,给棠又又买可乐。
小卖部静谧地坐落在石阶底部向前百米的小块空地上,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屏障,树网下由几个集装箱拼接起来一个橙蓝的小房子,空间紧凑,但内有乾坤,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店主诺苏正坐在柜台后面编竹筐子,看见来人,他抬头一笑,热情地招呼程澍礼:“程教授要什么你自己拿啊。”
来这里的人都是有仙寨和邻近村落的村民,全是信得过的熟面孔,这种由乡野和土地构建起来的信任和默契,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买卖关系,所以大家来小卖部拿东西基本不用诺苏亲自动手,甚至偶尔他下山赶市集,小卖部也不会关门,让大家自助服务。
跟阿尧路过这里买过几次水后,程澍礼也习惯了这种模式,他轻车熟路地推开冰柜门,从中选了两听冰镇可乐出来,随后打开手机扫码付钱,整个过程流畅而自然,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一如他从来不会主动跟人寒暄搭话。
只是在他转身要走时,柜台里的诺苏突然丢掉筐子站起来,一把从身后拽住了他的胳膊:“程教授,您等会儿再走。”
程澍礼愣了下:“为什么?”
诺苏双手交叠撑在柜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眼中透露出对古老传统的敬畏:“上边老杨家八十岁的老母亲前几天在外头去世了,按我们这边的习俗,人走了之后,她后辈子孙要回老家来请祖灵,算算时间马上要从这经过,您要是现在走,可能会跟“先人”撞路,不太吉利的。”
话音未落,两旁草木灌生的道路尽头,出现一支几十人的队伍,男女老少都身穿隆重的丧葬服饰,为首的男人表情悲伤地捧着一个牌位,他身后的其他人手中都举着一支几人高的白色经幡,它们在微风的轻拂下轻轻摆动,仿佛在为逝者指引归途。
队伍缓缓朝这边走来,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沉稳踩在地面的声音,每一次踏在地上都像是在和大地共鸣,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和逝者做最后的告别。
路过的村民和车辆,见状纷纷停在路边,向队伍投去一个静穆而哀伤的眼神,人文山川和原始自然交汇的画面显得异常庄严和神圣。
队伍行进地很慢,诺苏看了一会儿,从柜台棒棒糖桶里摸了几个棒棒糖递给程澍礼:“还要一会儿才能走过去呢,程教授吃个糖。”
“谢谢。”程澍礼接过糖果,但是立马又扫码付了钱,像是生怕会被拒绝。
果然,诺苏舔舔干涩的嘴唇:“哎呀不用付钱,几颗糖不值什么钱的勒。”
程澍礼撕开糖纸,将晶莹剔透的糖果放进嘴里,细腻甘甜的苹果香流淌进喉管,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再次望向已经走到道路另一头的队伍。
队尾的几个女人各自紧紧牵着自己的小孩,以防他们被身后几只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勾走注意力,从而偏离仍在向前的队伍。
从小卖部离开,天光悄然滑向西方,山巅的水滴缓缓聚拢形成雾气,将太阳的余光晕染到四面八方的山林。
程澍礼拿着可乐往吊脚楼走,迎面再次飞来几只萤火虫,它们循着不规则的运动轨迹向后舞动,和程澍礼擦肩而过。
山野半落,从上到下降落一层黄昏的暗影,程澍礼转身大步走上石阶,身影没入丛林消失不见,萤火虫急忙追赶已经走远的队伍,在半空留下几道闪着微光的虚影。
#
傍晚六点半,晚风拂过棋山,薄纱般的夕光横跨整个天穹。
棠又又坐在吊脚楼的悬空观景台,远方苍茫和日暮云天尽数倒映在她眼底,微风细雨不断变换,渐渐幻化出几十年前相似的轮廓。
“你不该掺和这件事。”
从树冠中漏下的天光打在来人身上,令其沧桑的声音格外浑厚,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就像你不该出去。”
“不知道。”一道更年轻的声音响起,“可他不走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几秒后脚步响动,青黑长裳上的花纹图腾一寸一寸暴露在亮光之下,树底下的人缓缓清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向她苍白的脸。
“你会后悔的。”
朦胧雨幕后,来人向她伸出枯瘦的手掌......
——两听红罐的可口可乐突然出现在棠又又的面前。
她抬起头便看见程澍礼站在旁边,语带戏谑道:“程澍礼你迟到了。”
“我只迟到了5分34秒,根据铝和锡的散热性,这段时间应该不会耽误你感受冰镇可乐的口感。”程澍礼收回手转回屋内,捣鼓了几分钟,将点好的线香端出来放在窗台上,然后扶着地板在她旁边坐下,双腿悬在半空,裤管被晚风鼓起猎猎作响。
因为淋过雨,他眼睫上的水珠微微淬着光:“况且你并不能尝出冷热。”
严谨的、认真的、一丝不苟的博物馆活柱子进化出了能够严密精算的大脑。
“......”棠又又嘴唇动了动,将什么不雅的话无声地表达了出来。
啪!呲啦!
易拉罐拉环被打开,液体中气泡争前恐后地滋滋升腾,棠又又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姿态将可乐从程澍礼手中接过来,情不自禁地做下吞咽的动作。
程澍礼双手自然交叠在胸前,不动声色观察她的反应。
先是小小的抿了一口,从未感受过的味道带来新奇的体验,棠又又眯一眯眼,又觉得隐隐有股回旋的酸甜,好像无数精灵在口腔中欢快地跳舞,异样的刺激令她身心舒畅。
再睁眼时,棠又又黑白分明的眼珠霎时写满明亮的惊喜。
那画面如果让程澍礼来形容,好像是风速报警器监测到超速时,“叮”地亮起报警灯,只不过这时候,那个小灯泡亮在棠又又的脑袋上。
这样想着,程澍礼的眼底渐渐升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的笑意。
“原来可乐是这个味道的!”
棠又又惊呼出声,与此同时,天上的雨点明快轻盈起来,似一朵朵烟花砸进水洼里,她眨巴眨巴眼睛:“程澍礼!你们活人竟然有这种好东西!”
“......”
虽然也是事实,但程澍礼对被分类到活人群体中这件事本能的有些不适应,他嘴角抽了抽,而后说道:“我们活人......还有很多好东西,比如青岛就有一种让你闻之能感受到夏天和活力,尝之又觉得它一定能包治百病的神水。”
棠又又猛地往凑近他,满是真诚和兴奋地追问:“那是什么?!能比可乐还好喝吗?”
他们距离不超过半寸,棠又又的眼睫毛几乎要扑到程澍礼脸上,他身体微微后仰,眼尾垂下修长的弧度,内心深处忽然泛起一股因为戏弄而产生的不安。
他轻咳了声,再次恢复成往日那个平淡冷静的程教授:“青岛特产,下次带给你尝尝。”
“哦。”棠又又激动的声音退去几分,她视线下移落在程澍礼鼓鼓囊囊的口袋,“说这么多,我还以为你已经带过来了。”
“是给你带的。”程澍礼掏出口袋里的棒棒糖放到她手边,不拆穿她的小算盘:“诺苏供奉的糖果。”
动作之余带出还没扔掉的糖果纸,彩色的塑料片被风一吹,旋转飞舞直奔向空旷遥远的天空。
棠又又说:“所以你迟到是因为躲在小卖部偷吃糖果。”
“当然没有。”话一出口,程澍礼瞳孔骤缩了瞬,连带着他接下来的辩白都显得有些局促:“我迟到是因为在山下遇到了一个请祖灵的队伍。”
棠又又狐疑地看着他:“没有就没有,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再说了你这么大人了,吃个糖果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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