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屿察觉她的目光,也垂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臂。
杨荏斟酌道:“你看,小时候我们连‘家暴’这个词都不懂的,只知道是被打、被欺负。”
肖屿微微眯了眼,那是他一直不怎么愿意去回想的过去。
那男人在他和母亲身上烙下的伤疤,这辈子估计都好不了,就算他们现在的生活改善了、变好了,有些疤痕还是无法被磨平。
肖屿低声说:“对,那时候根本没有‘家暴’的概念,旁人也只会说‘那衰人打老婆打小孩’,但说完就完了,毕竟这是我们的‘家事’,却无人告诉过我这就是极度恶劣的暴力行为。
“那男人还总给我们灌输‘老婆孩子就是可以被打的’这种观念,搞得我有一度以为,全世界的爸爸都是这样的,后来接触了别的爸爸,发现不对啊,怎么只有我们家是这样?
“我妈那时候被他磨得没了骨头,打一个巴掌踹一脚这种程度的她根本吭都不吭一声,我后来才知道,那人还拿我当‘人质’威胁她,说要是她敢反抗,就会加倍发泄在我身上,所以我妈只剩不断忍耐。”
“啊!他怎么这么坏!!”杨荏连骂人都是软趴趴的,噘着嘴说,“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夏天时萍姨常常穿长裤长袖,我那会儿还问过她热不热……”
肖屿顿了顿,说:“你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的。”
“那她怎么回答?”
“她说不热。”肖屿卷起风衣袖子,将自己的伤疤敞露在杨荏眼前,“后来我年纪大了一点,知道是那男人不对,他再打我妈的时候我会上去帮忙。但那之后,就轮到我夏天也穿长袖了。”
小臂上有几道伤疤,和杨荏某段记忆里的画面逐渐重合。
她伸指,指了指其中一道,靠近手肘的伤疤,说:“我记得这一道。”
肖屿惊讶:“啊?你怎么会记得?”
“哦?是你不记得了啊?”杨荏扬起下巴,光落在她脸上,“我们之后还见过一次面,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啊,那次我妈被打到进医院,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就打电话给了张阿姨,那次你也来了呢。”
“对,然后呢?”
“然后什么?”这下轮到肖屿睁大了眼,他确实有一段记忆是不确定的。
“果然,是你不记得啦!”
杨荏背着手,嘴角悄悄挂上骄傲的微笑,好似终于扳回一城,“要我跟你讲吗?”
虽然隔着镜片,但她眼里的光像流星一样落到肖屿心脏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似是恳求:“我确实记不起来,你说嘛。”
杨荏长吁一口气,给自己打了打气。
其实那段回忆杨荏不是怎么乐意想起,之所以对那一晚有印象,是因为她第一次亲眼目睹父母吵架。
她从小就害怕争吵和冲突,无论哪种形式,也没想过平日总温柔耐心的张茜,能变成得那么强势,如一把烧得火红的刀子。
家里的工人没人站出来,也没人发现她从房间里偷跑出来,看到张茜被杨德全推到在地、并撞烂了张茜最喜欢的一套茶具时,杨荏终于忍不了了,跑上去想推开爸爸,结果从未对她动过手的爸爸推开了她,拂袖而去。
她坐在地上嗷嗷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种,等张茜拿了创可贴来,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被陶瓷碎片割了道小口,不严重,只渗出点儿细小血丝。
张茜手肘也有伤,口子大得多了,血都沾到她的睡裙上。
杨荏吓坏了,一边嗷嗷哭,一边想给张茜贴创可贴,当初家里另一个阿姨跑出来,说这个伤口最好得上医院处理。
后来她们母女俩真上医院了,但是是因为张茜接到了萍姨儿子的电话。
杨荏哭得晕头转向,听张茜说要去医院,怎么都要跟着,说自己不要跟妈咪分开。
到了医院,杨荏才晓得萍姨出了事。
张茜去处理事情,交代杨荏和萍姨的儿子在大厅椅子坐着等,不要乱跑,杨荏瞅见了男孩肿起的脸颊,突然又觉得自己小腿的伤一点儿都不痛了。
萍姨儿子不吭声,杨荏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只见他手臂上有伤口,正好她的睡裙口袋里头还有止血胶布,她就拿出来给他贴上。
突然有水珠子跌到她脸颊上,一抬眸,男孩哭了,一张脸涨红,豆大眼泪不停往下掉。
杨荏那一晚上本来就心情跌宕起伏,看他哭,她也跟着哭了,还要像平时张茜哄她那样轻轻揽住他,让他不要哭。
两个小孩其实那时候都不懂对方为什么在哭,可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才会哭的吧?
……
“你就这样抱着我哭耶。”
杨荏自己抱住自己,挤眉弄眼扮鬼脸,用她最擅长的方式来化解悲伤,“肖教练你惨了,以后你上课再怎么凶狠,我都会记得你曾经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样子哦。”
临近放学时间,有家长远远走来,肖屿耳朵烫,双颊烫,心里更是暖得快要融化似的。
他对杨荏双手合十,像当初在那个“CBD 相亲大会”上一样,对她说:“陆鹿妈妈,能拜托你替我保守一下这个秘密吗?”
杨荏更得意了,仿佛真的握住了肖屿的把柄,眼中尽是欢喜:“行吧,要是你能多送陆鹿几节拳击课,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肖屿哀嚎:“哇,你这是狮子开大口啊。”
杨荏皱皱鼻尖:“那你可要想清楚哦,要是没给我‘掩口费’,下次我可就要跟家骏讲你小时候哭得有多糗了,让你在你儿子面前颜面扫地!”
肖屿哪曾见过这样子的杨荏,她生动得像春天刚从泥土中冒出来的花骨朵,下一秒就要迎风绽放开来。
肖屿忍着后脑勺一阵阵颤栗,还想说些什么,远远瞄见有相熟的家长往这边过来。
他往旁边迈出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目视校门,但话还是对杨荏说:“行吧,不止陆鹿,你的课我也多送你几节。”
轮到杨荏哀嚎:“啊……我的就不用增加了,心意我领了……”
肖屿笑出声:“没出息!”
有两位家长妈妈走过来,好奇问道:“你俩怎么今天这么早?隔着老远好像就听到你们哈哈笑,在讲什么八卦啊?”
杨荏头脑转得快,找了个借口:“我们在聊过些天秋游的事。”
妈妈们有了个话题,立刻聊得热火朝天,肖屿又往旁走了点,让她们几位妈妈聊。
他个子高,就算站在后头,只要他视线稍微往下,很快就能找到那人左脸颊小小的酒窝。
那里好像他心脏上一个可能永远不会被抚平的坑,却不知何时落下一颗种子,日晒雨淋,终于长出了小小的花。
第035章 祝你成功
张茜得知肖屿就是刘萍的儿子,惊讶程度不亚于她的女儿,隔天晚上,她第一次在婚后的晚饭时间抛下了陈高阳回了娘家。
肖屿在小区对面的酒楼定了间包房请张茜一家吃饭,杨荏本说在家随便吃吃就行了,可刘萍坚持。
肖屿明白刘萍的心意,毕竟这事放二十几年前,他们两母子想都不敢想。
有些事情是需要郑重答谢的。
张茜刘萍重遇,两人心中皆是感慨。
刘萍眼眶红透,有些踌躇不敢上前,张茜主动过去,拉起她的手:“萍姐,好久不见了。”
刘萍一下就不行了,哽咽道:“张太太……”
“哎哟我早不是什么太太啦,你喊我名字就行。”
“那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张茜笑笑,“你也不是以前的萍姐了,不是吗?”
时过境迁,有时候会物是人非,有时候,人还是那个人。
张茜再见肖屿,仰头左右打量,肖屿被她看得不大自在,问:“张阿姨,是我脸上沾了东西吗?”
张茜笑道:“你真的是之前那个小男孩吗?天啊,你是吃了什么能长得这么高大啊?我家杨荏也是吃了好多年你妈妈做的饭菜,怎么个子一直长不高?”
杨荏一听,不满道:“我都一米六三点五了,还不够高啊?够用就行啦!”
肖屿替她说话:“对,杨荏这身高在南方算不错的了。”
几人围桌坐下,桌子不大,陆鹿和肖家骏刚好坐在一块儿。
大人们话当年谈家常,两个小孩面面相觑,趁大人不注意把桌上两碟炸花生偷到面前,一人一碟吃得开心。
他们不清楚上一辈、甚至上上一辈之间的千丝万缕,只要饭好吃就行。
杨荏发了几张照片到家庭群里。
陈高阳正在洗锅——今晚没有张茜和他“撑枱脚指情侣吃饭”,他煮了个面随便吃吃,连锅端,碗都不多拿一个,仿佛回到了单身寡佬时的生活。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他手上还沾着洗洁精泡沫,胡乱擦了就去按手机。
看到杨荏发群里的照片,陈高阳心里酸酸胀胀的。
本来张茜是有喊他一起去吃饭的,但他说“等下次”。
她们今晚要见的朋友是以前就认识的,对方知道杨德全,也见过张茜当富家太太的时候。
陈高阳向来自信,对他人异样的眼光也已经无视多年,可如今与张茜在一起,他总想要变得更好、更衬得上她才行。
他自己被人说三道四是无所谓,可他不想张茜也在背后被人嚼舌根,说她怎么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个跛佬当老公,比之前那个还不如。
群里另外一位成员还没有看到信息。
陈沐冉的手机正倒扣在桌面上,而此时此刻,她对面坐着杜蕊。
——前几天陈沐冉出差,早上一回广,便马不停蹄赶去公司。
而和杜蕊是前两天就约好的,杜蕊约的她,她思索后答应了。
陈沐冉本提议开车到杜蕊那边,找家农家乐或路边餐馆边吃边谈,但杜蕊说下班高峰期开车会堵路上的,她坐地铁进市区就行了。
于是地点便约在陈沐冉写字楼下方商场里,一家陈沐冉常去的粤菜馆里。
陈沐冉迟到,杜蕊已经到了,推开门时杜蕊蹭地站起来,紧张得快要咬到舌头:“沐、沐冉姐,你好!”
陈沐冉笑了:“别这样啊,我们都快成亲戚了,这样显得好见外哦。”
杜蕊顿了顿,嘴角稍耷,“嗯”了一声:“我只开了壶茶,点心还没点,沐冉姐你来点就行。”
杜蕊边说边端起茶壶,先给陈沐冉面前的杯子斟上。
陈沐冉挂好风衣,闻到茶香,有些意外:“陈皮白茶?”
杜蕊腼腆道:“对,我常看你的视频,记得你喜欢喝这个,每次饮茶都会点。你还说过,这茶不是每一家茶楼都有,所以一旦有茶楼酒家有这款茶,你都会多帮衬几次。”
“哇,我真没想到你会看我的 vlog。”陈沐冉道谢后坐下,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因为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想着饮茶应该不会出错,而且这家有包厢,方便讲事情。”
说真的,陈沐冉对杜蕊是有改观的。
她以前觉得杜蕊就是逆来顺受、随波逐流的类型,年纪一到就被家里人推去相亲,懵懵懂懂的就跟蔡耀宗那种极品谈起了恋爱,如今还订了婚,也不知道图啥,蔡家真拆迁成功,那房子也不会写她名字啊。
但杜蕊能不通过蔡耀宗就直接找到她,这已经足够让陈沐冉跌破眼镜。
虽然杜蕊在微信里没透露过她想问的问题,可陈沐冉能隐约猜到,杜蕊如此迫切地约她出来是想说些什么。
果然,菜上齐时,杜蕊终于进了正题:“姐……我想跟耀宗分手。”
饶是陈沐冉做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手一抖,刚咬了一口的虾饺掉进碗里,她放下筷子问:“这就是你之前说要问我的问题吗?”
杜蕊摇头,想想又点头:“算是吧,其实这已经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刚联系你的那时候,我想问的是‘我能不能跟蔡耀宗分手’,现在是‘我想分手’了。”
陈沐冉忍不住挑眉,“哇哦”了一声,但随即想到另一件事,眉头一皱:“可是蔡家不是已经上门提亲了吗?你这都不算分手,而是到‘退婚’的地步了。”
“对……这就是比较麻烦的地方。”
杜蕊这些天为这件事茶饭不思,觉睡不好,眼下挂着淡淡的青:“喜帖都已经派出去了,我家的亲戚朋友、甚至整个乡里都知道我爸妈年底嫁女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但是你再不趁早提,之后就更难开口了啊。”陈沐冉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眉心拧得更紧了,“阿妹,现在都快十一月底了,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说呢?”
“可我要怎么说呢?”
“就照直说啊!你爸妈知道你的想法吗?”
杜蕊摇头:“当然不知道,我妈还在给我准备嫁妆……”
他们小地方小户人家的婚娶没有城市里那么繁琐,拜神、接亲,当晚在当地好一点的酒家设宴请亲朋好友吃顿饭就完事了。而且目前婚宴的事基本都是蔡家在准备,摆酒的酒楼也是在七星村,而不是在她家这边。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
杜蕊谈了口长气,指着盘里皮脆肉嫩的烧鹅,“就是一只被人除毛洗净,随时准备架上荔枝木来回烤的大鹅。”
陈沐冉抿了口茶,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想要同蔡耀宗分手的想法?”
“我也说不清,就是有的时候他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我都无法认同。”杜蕊焦虑得直抠手指,“我跟他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有的时候只是坐在他身边,我就有点呼吸不了了。”
“就是三观不合嘛。”陈沐冉摇了摇头,“蔡耀宗那人,你说他大奸大恶,他算不上,可所有的人格魅力也跟他不沾边。我都怀疑过你是不是被人绑架威胁了,怎么会挑上这么个烂灯盏。”
杜蕊苦笑:“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在耀宗之前我跟一个网友网恋过,网上聊得挺好的,可面基当天他根本就没出现,当晚还把我拉黑了,估计是嫌我长相身材没达到他的设想吧。那段时间我确实挺没自信的,后来正好跟耀宗相亲,他主动约我去街,送我礼物,让我又有了一点信心。
“我没真正跟谁谈过恋爱,大人们又都说蔡耀宗条件算不错了,嫁过去以后肯定是享福、是衣食无忧,说男人嘛都有一些小毛病,这是难免的,磨合磨合就好了。谈恋爱和结婚都是这样子,没有谁一下子就能跟对方天衣无缝,让我眼光放长远一点。”
陈沐冉忍不住打断她,一声嗤笑:“我觉得你应该在手机里多下几个反诈软件,这些话怎么能信?我猜猜,肯定还有人让你别那么矫情,能嫁赶紧嫁?”
杜蕊点点头:“我姑就是这么说……小地方的择偶标准,和大城市的择偶标准差别很大的,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就是‘样貌端正’,有屋有车的就是‘经济条件不错’,家里有点小生意的,就说是去当‘少奶奶’的。再加上还有‘拆迁’这个附加条件,更让许多父母觉得这是个优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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