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看不懂,不代表别人看不懂。”没一会儿功夫,邓玄子已经把朝廷分发的监造图纸都吃透了,笔记做了厚厚一册,“乖乖,你真行”,孙有虞惊呼。
霓月凑过去翻着邓玄子的笔记,邓玄子宝贝似的护在心口,不让她碰。
“小气鬼,让我看看呗!”
“你看不懂。”
“你不让我看怎么知道我看不懂啊!”
眼瞅着三五个人在正厅边干活边熟络起来,没人搭理卫聿川,这会儿刚查完一本风车营造,突然被书里灰尘眯眼了,卫聿川只好对着铜镜扒拉酸涩的眼球。
怎么不跟我说话啊?这些人里头,就属我跟你待的时间最久啊,我还帮你戒了底野伽呢……
“卫聿川你在干嘛?”霓月抱着一摞刚查完的书准备出去,一眼望见卫聿川蹲在书墙旁边对着铜镜扒拉眼睛。
终于理我了。
“我,我,发现眼皮里有个小孔。”意思是你能过来看看我吗?
“你要是弯下身子向后瞧,还能发现你屁股上也有个孔。”
卫聿川身子已经弯了半截,才恍然有种被吐了一脸的感觉,他从腿缝中看过去,霓月和孙有虞正猖狂地大笑歪倒在桌上。
呵,弹冠相庆罢了。
卫聿川自讨没趣,继续查另一摞书,“我只是人好。不代表我好欺负。”
“哈哈哈哈!哟哟哟哟!给你厉害的!”霓月和孙有虞又是一阵大笑,两人甚至还默契地击掌了,犹如一对顽劣兄妹。
卫聿川看着霓月有股莫名的火气,是谁之前说,再不也耍心眼捉弄别人了?就不能对我好点?
从子夜一直到第二日晌午,卫聿川气得一直没搭理霓月,霓月倒是没皮没脸过来找卫聿川,“我看什么书才能追上他们?”
卫聿川翻出一本薄薄的《三字经》丢给她。
“瞧不起我是吧?”霓月抓着三字经头也不回走了。
除了饿到头晕眼花时随便扒两口饭,所有人铆足了精神一刻不敢放松查书,机宜司偶尔运送过来新搜剿的书册,整个后院三个院子,满满堆放的全是书,不知不觉已经翻完了小一半的书册,大依楼外人语马嘶,小鸟依鸣,大依楼里只听见哗哗地翻书声,并不是大家懒得搭理同僚,而是所有人都看进去了,版印人私自印刷的书册,竟然写得通俗易懂,那些算法逻辑看起来还生动有趣,里面写得都是与流传几朝的典藏书籍完全不同的东西,更是与朝廷即将开凿建设的那些工事图纸,毫无一丝关联。
卫聿川从书堆里抬起头来,见大家也疑惑地看着他。
孙有虞刚看完一本,忍不住拍大腿:“这版印违法书册之人,是个活菩萨啊,我这不懂天文术法的人,现在好像能去考个进士了!”
柳缇也认同点点头:“原来咱们用的钦天历比实际的天象是滞后的,现在是午时,那真正的天象是什么时辰?”
孙有虞仿佛找到知己般狠狠冲柳缇点头,两人对上视线的同时,又恶心地嫌弃地撇开了头。
“青天白日还能看到耀眼的星星,那星星是什么?”
“是……恒夜客星。”李鸦九拍脑袋想起来了。
“这书里也问,一个时辰为什么是一个时辰?若是无人打更,我们怎样才能知道是一个时辰?壶水注入水斗,斗满时,枢轮即往下转动。那怎样控制它只转过一个斗?”
“你看,你认同它了,你在思考。”卫聿川起身挠挠头,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古往今来有人上天看过恒夜客星吗?恒夜客星是印书的人起得名字,书里说我们的钦天历是滞后的,就是滞后的吗?怎么证明呢?这里头写得都是现在无从证明的东西。”
“等一下,有没有可能,印书的人,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让看书的人陷进去,认同他创造的这些想法,不知不觉中动摇我们的?”邓玄子从一摞书墙里站起来说道。
卫聿川觉得不无道理:“历朝被策反最多的是哪一派?”
“文人志士。”李鸦九说。
倒是有点能说通尚书大人为什么找机宜司来查此事了。
孙有虞从满天书海中起身,头晕眼花,“那版印书的人到底干吗?!他得多有钱才能印这些书啊?我脑子不够用,我要出去缓缓。”
卫聿川翻出来他昨夜看到的那本《耕田营造术》,这是版印书册的人自撰的一本书,印刷了五六十本的样子,里面撰写了新式风车水车的建造构想,看起来怪异又复杂,但是深究底层逻辑的话,似乎也能建造出来。
这几日,霓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闷在房里看书,卫聿川前两天憋着气也没搭理她,仅限于每到饭时,给她端来饭和药,放下就走。
“吃药。”
“吃饭。”
“吃药。”
“吃饭。”
……
一天到头跟她说话超不过二十个字,霓月竟丝毫没察觉卫聿川在生她气,除了吃喝睡觉、练武识书,其他都不放心上,穿衣用度也不在乎,她这会儿正坐在窗边,一边吃着烧鹅,一边闷头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册,卫聿川欣慰地看着霓月,不错,倒是像她好色一样好学。
卫聿川决定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他进了西厢房,杵在门口,清了清嗓子,“那个,我要出去一趟,你要不要去。”
霓月啃着烧鹅,一抬头,满嘴都黑漆漆的墨汁,眼睛往下已经成了大花脸,卫聿川一看,桌边放着一盘两小碟,一盘烧鹅,一盘蘸酱,一盘黑漆漆的墨汁,她光顾着看书写字,把墨汁当蘸酱吃了。
东晋有王羲之错把墨汁当蒜泥,吃馍沾墨。
大宋有霓月就墨吃烧鹅。
卫聿川忍俊不禁,刚想笑又憋了回去,一本正经拖着霓月往外走,给她拉到前院天井,舀了盆水。
“洗脸。”
邓玄子看着书,不屑地“嘁”了一声。
孙有虞坐在长桌对面,托着腮酸唧唧地看着邓玄子。
“小卫跟霓月这么好,玄子吃醋啦?”
“嘁。夏虫不可语冰。”邓玄子转过身子,端走了笔墨纸砚,抱着笔记出了门,懒得理他。
柳缇也拖着腮,一脸心满意足地看着卫聿川和霓月离开的背影,“霓月身上似乎长点肉了,脸色也好看了。”
“那可不,贤弟会照顾人啊,一口药一口饭给霓月喂起来的。”
还是看别人花前月下有意思啊。
柳缇和孙有虞拖着腮歪着头,美滋滋地往院外瞧着,一回神发现对方和自己挨这么近,柳缇厌恶地跑了出去。
她烦死孙有虞了,前几日后半夜从城外乱葬岗拖了具尸体回来,打算验尸解剖练练手,想勘验一下死者死因,她有空就去坟地和乱葬岗找尸首,一个人赶着牛车,费劲巴拉弄回来,那日翻出来尸首真是极品,皮肉完整,骨头却都碎了,忙活了半夜,终于到天亮,把尸骨摆在尸台上拼出了个人形,柳缇饿得头晕,打算去伙房找点吃的,回来就勘验尸体,结果一回来就看到骨块被乱七八糟堆到了一边,停尸台上放了各式香膏。
案台上的布条、蒜、姜和醋,还有镊子,银针,利斧,剪刀,钩等器具也都换成了崭新的。
柳缇猛地推开孙有虞,翻找自己的东西:“谁让你动的?!”
孙有虞正举着个硕大的夜明珠,放到了烛台上:“你那些东西都旧了,我这不从辽回来多了些闲钱嘛,也没处花,反正都是同僚,就送你们些好玩意儿呗!蒜和姜哪有香膏除味儿强啊!你瞅这夜明珠,晚上可亮了,都不用点烛,也不伤眼,放你这儿乌漆嘛黑的验尸房正合适。”
孙有虞还在那美呢,柳缇气得攥着拳,单薄地身体浑身发抖,仿佛要厥过去,她平时连口脂胭脂都不用一点儿,素净地像是从版画上拓下来的白描人,衣裳也全是青蓝灰白,再加上她平时走路没声,每隔三五日就把三处的人吓着一回。
孙有虞送她这些名脂香膏,也想让她多少有点存在感,好歹能闻到点香气知道是她来了,不然夜里见到她,还以为打哪个犄角旮旯飘出来的小鬼呢!
“你瞧不上我的行当,嫌弃我身上有尸油味儿,那就离我远点!没人稀罕你这些东西,滚!”柳缇连踹加骂把孙有虞赶了出去。
“嘿这小娘子!怎么不识好人心啊!不要拉倒!别人上赶着我还不给呢!”
孙有虞骂骂咧咧走了,他要是再帮柳缇一回,他孙字倒过来写!
第28章 .采葛篇六 “杀人不是我的研究范畴”
潼县书院坐落在霸州一带难得山清水秀的一方田地,卫聿川带着霓月赶到书院时,正赶上学生们放课休憩,大门里蜂拥而出一群十三四岁的学子,后头跟着个年岁和霓月相仿,一身翠绿衣裳,清瘦娴静的女先生。
“慢点!慢点!别摔着了!”
女先生临到门槛被周围学子一挤,绊了一跤,摔在卫聿川身上,卫聿川顺手扶了她一把。
女先生一抬头,秋水般的眸子,气质如兰,清瘦如竹,她搀着卫聿川的胳膊没松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卫聿川走了一段总感觉身后还有眼睛在看着他,他在拐弯处微微侧头,瞄见刚刚经过的书院正门处,棕黄色大门关上的瞬间,一缕翠绿的裙角溜出了门外。
“看什么呢?”霓月也好奇地歪着身子,跟着卫聿川目光向门口看。
“没,没什么。”
霓月不想往里走了,“我去河边转转,看了那么多天书,来这里头还这么多书,喘不动气了,走了!”
时间紧迫,卫聿川直接寻求阁老帮助。
“您有没有认识或者听说过民间有特别擅长营造之术、天文术法的组织?或者什么人?再或者是从朝廷、宫里出走的某些人?营造之术、天文术法向来都是禁止民间私自研究,一旦被查是要严刑拷打的,到底什么人有能力干这么……声势浩大,但是看不出目的的事?书院里的先生们有没有看过这些书的?或者他们有没有听说过?”
张阁老来回踱步,眯眼冥想:“朝中谁下达的查书指令?”
“现任礼部侍郎,袁时谦,袁大人。”
“袁时谦……倒是个谨慎之人,已经升到礼部侍郎了啊……”
“怎么?”
“倒也没什么,应该的,老夫听说袁大人不喜党派纷争,是个干事的人,谨慎敏锐又兢兢业业,想必这些书一定也流窜到了京城,不过老夫常年在国子监,民间之人,确实接触不多,你去问问新来单小青,她是我们这新来的先生,家里做木材生意的,聪慧,经常跟着家里各地奔走,想必接触的人多些,难得有女子喜好营造、水文之类,不过别激着她,她不想嫁入镖局,从老家逃婚过来的,路上差点饿死。”
在大依楼闷头查书这些时日可把霓月憋坏了,眼瞅着前面小山坡长满了花花草草,直接兴奋地一个跟头滚了下去,书院的学子散客时都会来河边玩耍,等到书院再次敲钟再回去,霓月叽里咕噜顺着绿草茵茵的斜坡滚到了河边,身上头上沾满了碎草和小花,差点把在河边玩的小女童一头撞河里。
单小青捻着本书从小山坡后方过来,看了一眼霓月,随后找了个平坦的石头,坐在上面看起书来。
霓月揪了一把野花,三下五除二编了两个花环,自己头上戴了一个,蹦Q着往单小青身边去。
“看什么呢?”霓月随手把花环扣到单小青头上,单小青却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别碰我!”她惊恐地疯狂甩头,抱着头跌倒在地,慌慌张张往河边摔去。
霓月一把抓住了她,“你怎么了?我没有恶意,你不舒服吗?”
霓月抓着单小青的胳膊,怕她摔下去,却发现她宽大的衣袖底下藏着的十指头,全都缠满了布条,像是受过什么伤。
“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杀了他!”霓月抓着单小青的手,单小青却慌慌张张缩进了袖子里,整个人颤抖地缩成了一团,霓月赶紧抱住她,单小青非常清瘦,紧绷着身体异常紧张,霓月把她掉落的书还给她,单小青一把抓住书护在了怀里。
霓月瞄到是一本没有书名的册子,里面像是写写画画记录了很多文字,还有水碾、筒车的样图。
“你教这个?”
单小青点点头,依旧惊魂未定。
“那你看过《耕田营造术》、还有什么《平话客星论》、什么筒车翻来翻去呃……”
霓月实在想不起这些名字了,单小青却被她努力的样子逗笑了。
“《筒车枢轮纲要》。”
“啊,对,就是这个。你在哪看的这些书?”
“想看,在哪都能看到。”单小青说。
霓月点点头,也是,整个边境各州县都有这些书流窜,“你怎么教这些啊?我以为这儿就教什么看书写诗呢!”
“我家做木材生意的,若是不懂这些营造之术,不知晓风车筒车该用什么样的木材,用多少料的,怕是就被建造的官家商家坑惨了。家父自小就教我念书识字,只不过长大后发现,都是为了嫁个好人家罢了。”单小青失落地蜷缩在一边。
霓月忍不住夸赞:“那你真的是好厉害,我一开始看不懂,他们老笑话我,不过本姑娘不在乎,早晚有天会骑到他们头上。说正经的,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把他们碾成肉泥,易如反掌,不用太感谢我,我就是好久没杀人了,手……的确有点痒,就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很嗦,不让我干这,不让我干那,烦得很”,霓月提起卫聿川忍不住咬牙切齿,“反正出城了,杀个人应该没关系。”说到杀人,两只眼又开始放兴奋绿光。
单小青看到霓月提起杀人放火一脸势在必得,她憋着笑,却没有害怕,反倒放松下来,似乎从霓月这里找到些安全感,她细细怏怏地说道:“杀人……不是我的钻研范畴,我们说说书吧,你觉得这些书怎么样?好看吗?”
霓月认真回忆着:“我觉得写得很好,连我这种字都认不全的人都能看进去,且不管它里头讲得是不是真的,就当讲天文术法、营造之术的话本来看,也是蛮有趣味。”
单小青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河水,微微有些笑意,不过很快变成了忧郁,像是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还好有这些书,我才不至于去死。”
霓月搂着她肩头晃着她:“哎呀!别整天死不死的,该死的另有其人,不是你!”
霓月搂着单小青开导她,单小青怏怏地总提不起兴致。
“你们说什么呢?”卫聿川从山坡后面跑过来,大老远就看到霓月搂着单小青张牙舞爪的,力气这么大,万一把人家抡到河里,不就又少了一个能打听的人。
单小青好奇卫聿川和霓月的身份:“你们是?”
“我们是……”卫聿川思索着看向霓月,冲她使眼色,机宜司的身份不能表露,那和霓月是什么?兄妹?
“仆人。他是我的仆人。”霓月看着卫聿川确信无疑地说。
“……仆”你上哪找这么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的仆人去?!
“铛……铛……”书院里响起了钟声,河边玩耍的学子陆续往书院奔去,单小青向霓月和卫聿川微微欠身,也回去了。
19/74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