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速换了身皮肤,小陆郎君扳开墙上的一个机关,两个岔道分别跪了两拨人,陆坦将龙袍打进包袱丢给右边岔路口的汉子,“快!见过陛下!”
那汉子皂衣蒙面,咣当扣了个响头,哑声道,“平昌镖局陈仓叩见陛下!陛下保重!”话毕鲤鱼打挺一跃而起,撒开飞毛腿朝着隧道幽深之处狂奔而去。
见陈仓一溜烟儿没了踪迹,陆坦将右边岔道的木墙旋了回去。李鍪借着火把的光亮再定睛看向左边,嚯,这不是他那便宜干闺女么。
秦宁也是一身夜行衣,左右跟着两个侍卫,她也顾不得那些虚礼,“陛下,接下来咱们要走的路艰险难行,恐怕得背着您才能不耽误脚程,请陛下恩准~”
不等皇帝发话,旁边那高大威猛的壮丁将陛下直接捞上了后背,“陛下,小人乃陆家侍卫陆不急,多有得罪了!”
等不急背着陛下跑出了十几丈远,身后一声闷响,陆坦将木墙后的石堆弄塌了,这下子就算真有人发现了这条岔路,光是清理路障也要费些时辰。等这条路走下去,李鍪方才知道,秦宁所谓的「艰险」是何意。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隧道里越行越深,道路也越来越泥泞,周身越发阴寒,仿佛钻破了地表钻入了地心了一般。偶尔有一两滴水珠砸在面颊头顶,沁骨冰凉。李鍪借着几人手中火把的微光环顾四周,他竟从不知道京都周边有等宏大幽深的石窟溶洞。
一根根钟乳石柱如冰雕的玉笋,自洞顶悬垂而下。地下的泉水被层层溶岩阻隔,只能见缝插针地渗透到地下,沿着钟乳石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经年累月滴水穿石,将地上的石块雕成了朵朵银白色的石花,有些岩石被风力削薄,再被水流冲刷,最后被岁月捏成了海浪的形状,尾部被螺旋卷起,雕出了贝壳的线条...真真是天造地设,鬼斧神工~
看陛下神色惊异,秦宁献上一颗巨大的东珠,“陛下,此物可当照明。”
这如梦似幻的景观让陛下如醉如痴,一时间竟忘了正在被逆子追杀,他喃喃地问道,“此地是老安邦侯发现的?”
秦宁脚下健步如飞,回话却丝毫不带气喘,“回陛下,这地方应该是陆老爷子发现的。”陆府房梁上的那副舆图,还有大广苑秦宁她爷爷那咸菜缸子里藏的那副图,有个共同的落款,那就是陆老先生。
陛下颔首,忽然想起来陆坦半天没言声儿了,我那陆爱卿哪里去了~
陆坦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你们等等我!陛下!等等我~”
秦遇安大为不满,“人家不急兄背着个人都比你跑得快,陆大人年纪轻轻体质如此羸弱,如何保家卫国?”
小陆郎君快跑吐了,“本公子乃一文官,文官你懂不懂?”
看得陛下颇为不忍,“要不停下来歇息片刻,容阔然喘口气…”
“万万不可,”秦宁步履未停,“陛下是否觉得此间的风光格外绮丽?除了本身确实有些好看,概因我们已经深入地心,气息稀薄凝滞,久呆会头晕目眩…”
也不怪陆坦如此气短,放眼四周,除了奇石林立泉水叮咚,几乎寸草不生。皇帝不复多言,此时他尤其不该再多消耗这几个年轻人的体力。被人背着当然轻松,否则就这等滩涂险境,他走两天两夜也未必走得到头。
约么过了大半个时辰,不急的衣裳被汗水悉数浸湿,一行人稍作喘息,但见另一个侍卫道了声「恕罪」,将陛下扛在了自己肩上。等这侍卫大步流星飙出去几十丈远,皇帝方才惊觉,这是个娘子。
冬葵女侠所到之处,就是告诉陛下何为巾帼不让小陆郎君这种须眉的。待到不急与冬葵又换了一手,道路渐渐平坦了起来,他们总算是彻底跑出了那个溶洞。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空气逐渐新鲜,胸口也不再憋闷,不急小心翼翼地将陛下放在一片开阔处。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二人跟着秦宁一齐倒身下拜。
但见秦遇安汗津津五体投地闷闷道,“虽看上去是玉安是为了救驾慌不择路,实则也是为了自救,求陛下开恩,恕民女大不敬之罪!”
陛下还以为她是在说冬葵一介女流擅自触碰龙体之事,正想摆摆手一语带过,但见小陆郎君跑得奄奄一息迎面追上。本来也想像那几个人一般跪下,却直接累倒扑街,大汗淋漓苟延残喘道,“臣看似为了救驾慌不择路,实则也是为了自救,求陛下恕微臣大不敬之罪!”
皇帝:???
这几个人的说辞是提前排演过的么?
不过倒是实话。太子若得了手,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陆坦和秦宁,不单这两人不得好死,其族人也得跟着连坐。
陛下看着眼前跪成一排的男儿郎和小娘子,以及那个倒地喘息的小陆郎君,心下难免凄怆苍凉。堂堂一国之君,最后身边能用的竟只剩这几个无官无禄的孩子。
良久,皇帝沉吟道,“不过阔然你有一点说得没错,儿子未必不如为父干得好…”
闻听此言,陆坦顾不上气急,一骨碌爬了起来,正襟跪直了身躯,“陛下!臣私以为,君临天下者,除了有勇,有谋,有胆识,有野心,更应德披苍生。若是铁蹄之下血流成河,所到之处皆备荡为平地,恕臣斗胆,微臣实不知这样征伐有何意义,即便雄霸天下又能如何呢?”
看陛下若有所思,秦遇安抬起了头,“陛下可还记得,那日四皇子发疹,舍弟秦靖旁边站着一个孩子?她便是回京之日太子殿下参我「滥杀无辜」一事中牵连的那个女孩。她先是险些葬身火海,随后又险些被人当成傀儡,可那孩子不过才十岁…”
这二人想说的不谋而合: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处,世人皆想有条活路,而已。
第107章 七
之所以呼之为「草民」,是取欣欣向荣春风吹又生之意,「草芥」就不同了,那是瘦小干枯毫无利用价值只配化作春泥。一味地要求君主仁慈那不切实际,但也不能视草民如草芥,要可持续发展,不然韭菜割完了接不上茬你还怎么包饺子。
陛下正兀自思量,躺平半晌的小陆郎君总算把这口气儿倒上来了。
来路崎岖,对于他这个体育成绩一般的文官而言不算容易,一身热汗褪去,摇曳的火光辉映下,这郎君尤其显得皮肤清莹,身姿秀拔。但见他整肃衣冠,端正了仪态,规规矩矩作礼道,“陛下!非常时期非常应对,臣再请陛下恕臣等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大不敬,你们谁有我亲儿子对我大不敬?那厮上来就要直接弑父了…三请四请地,陛下有点不耐烦,大手一挥道,“天大的罪过也暂且免了!”
皇帝金口一开,不急和冬葵对了个眼神,随即共施神力,挪开了陛下背后的那一扇暗门。暗门由一整块巨石开凿而成,重达千斤,等陛下看清楚去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怪道这几个孩子一口一个「罪该万死」,你看看他们把一国之君带到了什么地方,这分明就是哪家往生者的地宫!
阴风飒飒,陛下后脊发凉,正待要诘问,秦宁捋了捋鬓角的湿发,蒙一层薄汗的侧颜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柔白细腻的珠光,她主动禀报道,“陛下莫慌!长眠于此的并非外人,是玉安的祖父,安邦老侯爷~”
皇帝勉强松了口气,好歹是李塘家忠魂,不是什么孤魂野鬼。在地宫里没走两步,一块石板被掀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晨光熹微,月沉星散,大塘皇帝陛下就这么带着他的传国玉玺和神龙兵符,重见天日了。
可迎接他的并非朝臣百官海啸般的朝拜,而只是一座开国老臣静默的坟冢。
此刻厚重的牌坊仿佛化成了那位长者的眉眼,默默凝视着这位仓皇脱险的君主,将大段的空白留给了他,容他细细反思这次荒诞又走运的出逃历程。
距老安邦侯的墓地不远,是陆老爷子的安身之处,放眼望去围着半山腰这一圈,葬得都是大塘开国元勋,由此上山不足十里,便是皇陵。这是遵照当年先祖传下来的旨意:百年之后,大塘功臣均可葬于皇陵脚下,与太上皇相依相伴。
日出东方,周遭万籁俱寂,陆坦打了一记悠长而响亮的呼哨,一小队兵马闻声打马而来。待到走近,见一银盔亮甲的威武郎君翻鞍下马,跪拜道,“臣冯嘉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小冯大人跟陆坦不愧为沙场亲兄弟,勇气可嘉,只是这单枪匹马能护住谁?
看出了陛下的忧思,小陆郎君上前道,“陛下,三千守陵军近在咫尺,守陵官对朝廷忠贞不二,并未受城中局势波及…”
不是「未受波及」,而是还来不及波及。谁能想到区区百人就能造得成反,谁又能料到逃出生天的出口开在人家祖坟上。说来也难为小陆郎君了,手中无半分实权,居然还能想起城外的这听调的三千守军来。
反正太子是完全没想到。
当陆不急和冬葵轮番背着他亲爹卯足了劲儿向北飞奔时,他还在大广苑的地道里左顾右盼。从虎狼沟那条岔路折返后,已然耽误了近一个多时辰,太子一党加快脚程追赶,不出三五里地,便见到路边坑坑洼洼的石缝里夹着一片明黄色的破布条。
定是父皇跌跌撞撞前行时不小心撕破了龙袍,李垂眸,足下却未见丝毫懈怠。所以说敬酒给你吃的时候就该见好就收,交出玉玺兵符归去颐养天年多好,何必受这等苦楚。
再往后,一会儿一条褴褛的衣襟,一会儿一只磨破了的无忧履,更有甚者到了最后,竟甩出来一只破了洞的罗袜…不由得让人担心难不成皇帝是要衣不蔽体狼狈裸奔了?
别的不说,秦氏女这大广苑之大之广,令人咋舌。李跑出去两个多时辰了,还未见底,心中不由得疑窦渐起:父皇虽然是半个马上皇帝,但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下不可能还有这等彻夜奔袭的体力。
李正要叫停队伍厘清头绪,前方路的尽头隐隐现出微光,莫非这不是一座地堡?而是与外界连通?
那人若跑出去四散开来岂不成了大海捞针,要到哪里去找?!
太子不由得气恼,可现在已无路可退。此行势必要拿到玉玺兵符,最好让亲爹再手拟一道禅位诏书。他带往大广苑的私兵不过百十口,加上门口的御林军也不过三五千人,只能速战速决,根本围不了多久,说不定此时那边就已经变天了。
想到此,李命人将麻袋里的左右二位丞相倒了出来,以银针猛刺其百会穴,两位大人吃痛清醒,太子冷冷道,“烦请二位大人为本宫开个道吧~”
二位大人情知自己是被扛过来当人质的,但处变不惊的气度得端好,他们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整了整松散的官袍,昂首阔步超那束光源走去。
李悄然等在原地,死死盯着出口,两位大人立于晨光之下,朝阳刚刚照耀清楚他们的模样,一群刀客便手执利刃蜂拥而上,为首者高喝,“太子谋反!抗旨出宫!挟持朝廷命官!活捉太子者!记首功一件!”说罢就要带队冲进地道拿人。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呼号声更加果敢高亢,“定西王目无法纪!劫杀朝中重臣!人人得而诛之!”说话间四周突然齐刷刷地冒出来一排弓箭手,弓弦拉满就要开弓放箭…
左相和右相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早已泛起了惊涛骇浪。
合着这兄弟俩各自准备好了炮仗,拿他俩当引线呢?口口声声指责对方包藏祸心心术不正,那你倒是出手相救啊,可结果呢,哪有拔刀相助,只有拔刀相向,无一人上前~
第108章 尾声
人生无常。
看今日这情势,两位大人不是折于乱刀就是乱箭,凶多吉少。两虎相争死得是丞相,这个死法真是轻如鸿毛,还不如自裁于陛下跟前,好歹还能算个忠君殉国彪炳史册~
正在胡思乱想,弓箭手和大刀客突然被人以迅雷烈风之齐齐势缴了械,动作之快堪称神出鬼没。众人惊魂未定,但闻一个低沉浑厚的汉子音不急不缓道,“臣吴缜,参见二位殿下…”
听到镇远大将军「吴缜」的名字,两位首辅如醍醐灌顶久旱逢甘霖。看来绝处真的会逢生,这条命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捡回来了!
此时他们方才有心情环顾四周,原来这密道的出口竟直通向汪洋大海之滨!难怪玉安公主手里会有那么多大东珠。
一封飞鸽传书扑棱棱地落在皇陵别院的青石板地上,不急飞奔过去取来,陆坦展开看罢,双手向上作礼道,“陛下,可以回宫了,吴大将军已然与两位殿下「汇合」…”
「汇合」一词说得委婉,但不贴切。刀光剑影短兵相会,怎可能相容相和,分明是吴大将军一手一个的「擒获」。
时机已到宜退场,秦宁倒身下拜道,“遇安恭送陛下一路顺风。”
皇帝垂眸凝视着这个干闺女,显然此刻的她根本就无意卷入这场皇室争斗,也无意从中再邀功请赏。她只希望能火速离场,回到她的地盘,看到她的人都能平安无虞。
稍加沉吟,陛下沉声道,“此番玉安功不可没,朕心中自有定夺。”
秦遇安心气稳了些,她迟疑片刻,娓娓相告,“陛下,并非民女刻意隐瞒大广苑内情,方才那溶洞圣上也亲自走了一遭,若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稍作手脚,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坑杀万人。当年祖父老安邦侯上缴苑子,也是担心贻祸后人,可遇安终是不舍祖父的一番苦心经营,万望陛下开恩成全…”
别的不说,方才陛下从溶洞里穿行而过时,着实提心吊胆。被人背着无异于被人钳制,但凡这几个孩子稍有些异心,那他这个当朝皇帝完全有可能在这人世间无声无息地销声匿迹。
旭日东升天光大亮之时,一则消息在京都百姓间传开:大塘皇帝参拜过佛骨后,马不停蹄地来祭拜了先祖,借佛光保佑李氏江山世代稳固,可谓至仁至孝…
外面的世界如何纷扰,秦宁无心再过问,她心如止水,原路返回。没走出多远,不急在后面招呼,“大小姐等等!”
优哉游哉跟来的还有陆坦。秦遇安刚刚退场,小陆郎君便紧随其后向陛下请辞。皇帝捻了捻手中的碧玉佛珠,沉声道,“阔然不随朕回宫?”
这话弦外有音,陛下就是客气客气:此行你居功至伟,朕本该带你一起回宫,但朕实在不愿带你回宫,朕又不能让人察觉出来不想带你回宫…
陆坦垂眸毕恭毕敬道,“陛下回宫处理家事,微臣自然不便跟随…”
李鍪颔首,未再多说。
激流勇退,适可而止。此番若小陆郎君护驾回宫,那就不再单纯是「近臣」,直接扶摇而上成了「权臣」。临危救驾,大广苑里被镰刀抵着脖子的老大人们都看着呢,那可是天大的功劳。
可陆坦自知,任你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踩在皇家的脸面陛下的面皮上。
谁说太子「谋反」?不过是儿子受罚不服气,意气用事犯了忤逆而已。只是待天下人不再好奇了,流言蜚语不复存在了,这桩「家事」陛下私下要如何处置,那便是另一说了。
总而言之,李这太子之位,怕是坐不稳了。
春回大地,溶洞里叮叮咚咚的清泉之音尤其清脆。偶尔一两束日光透过石缝落下来,散成了一盏盏五彩斑斓的光栅。秦遇安信步向前,眼前仍有些幽暗,心中却被这点点微光照得格外亮堂,她随口问身边人,“三殿下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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