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气啊,这一辈子都过不来了。”
“娘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憋在心里迟早会憋出病来的。”
韩母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看那个哑巴脸,半天放不出一个屁,心里阴狠着呢,这些年都是在跟我玩阴的,表面装成老好人,让庄上人夸他孝顺、仁爱,心里比谁都龌龊。我当初就不该饶他一命,就该把他毒死。”
香莲听不明白,忙问:“娘说什么?你饶谁一命?把谁毒死?”
韩母发着狠劲说:“那个大砍头的,我就是不该饶了他,不然咋会被他撵出来,人啊,真的不能心软。”
香莲隐隐明白了什么,问道:“娘那一回绊倒,是大哥把板凳故意放那里的吧?”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知道我天天早上要抱家松出来拉屎,他就故意把板凳放在门口。我看见过几次,还骂过他,可他就是不改,故意将板凳放在那里。我平时很注意的,那天家松拉肚子,我听他放一个屁怕他会拉在床上,就赶紧抱起来往外跑,把板凳的事忘记了。我绊倒以后,他吓得没敢回家,是他爹把他找回来的,他爹审他,他不敢承认,我就说是我头天晚上洗脚坐那里忘记了,他爹才饶了他。”
“你为什么不说是他放的呢?”
“他是谁?他是你爹的儿子啊,我说出来又能怎么样,他爹会打死他吗?顶多教训一顿就完事了,过后他更恨我,不知道还会弄出个什么花样害死我呢,就算他害不死我,他爹知道我跟他有仇,将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都说不清了。所以,我没有当场追究他,只等着找个机会害死他,为我的孩子报仇,也为了我不能再生养孩子报仇。”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他爹管他很严,经常骂他,他以为是我怂恿的,对我忌恨在心。”
“我知道了,继母难当。”
“这孩子知道我要报复他,处处提防着我。后来他爹出门去了好多天没有回来,他天天躲着我不敢待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也是偷偷地盛了饭端着碗跑到外边去吃,那时候陈嫂的公公婆婆就像现在的长庚和启明一样,在我们家里做工,我就叫陈嫂的公公买了肉,让陈嫂的婆婆包饺子,我偷偷包了几个放了老鼠药,单独煮了放在他的碗里,我把他叫到堂屋里吃饭,那几个饺子我做了记号,看他正要往嘴里吃那个带药的饺子,心里一下害怕起来,我怕他爹万一察觉是我毒死了他的儿子不会饶过我,就猛地把那个饺子抢过来扔到地上,刚好家里有一条大黑狗跑过来把饺子吃了,没多会儿那条大黑狗就趴在地上翻滚,嘴里吐着白沫,没等傍晚就死了。”
香莲瞪大了眼睛,就像听一个惊悚的故事。
韩母接着说:“我跟陈嫂的公公说,狗吃了药死的老鼠被毒死的,让他把狗拉出去埋了。陈嫂的公公提着死狗往外去的时候,我看家柏望着死狗身子发抖,就把他叫进屋子里让他跪下。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把小板凳放在房门口?我肚里的孩子没了就是你害的,你欠我一条人命,但我念你年纪还小不懂事,放你一马算了,你下次还敢跟我作对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我问他听见吗?他一开始不吭声,我在柜子里藏了一把刀,举在手里要砍死他,他一下哭起来,趴地上磕头,跟我说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大哥还是怕你啊?”
“我看他真的害怕了,心也软了,当时依着我的狠心,真的想杀了他。但是,我真的杀了他,你爹放不过我,我很清楚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非常看重韩家的血脉,他对弟弟的后代都那么看重,更别说他自己的孩子了。”
“娘那个时候还能这么清醒真不容易啊。”
“你爹一手遮天,我在他面前不如几个孩子,思来想去,还得把恨忍下来,还要装着对他好,跟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给他做衣裳,有好吃的留着给他,可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在恨他。”
“他看不出来吗?”
“他看我对他好了,也开始叫我娘,帮着我倒水,倒尿罐子,变得非常听话,我很清楚,他跟我一样,也是装出来的,是做给他爹看的,做给庄上的人看的。我们天天被庄上的人夸赞,说我们像亲娘俩一样,可谁知道我们背后的事情呢?”
香莲听了婆婆的话,心里发颤,她不敢相信婆婆的话会是真的,想象不出那个文雅孝敬的大哥曾经陷害过婆婆,而婆婆又下过毒药要毒死这个继子。
在她来到韩家一年多的时间里,所见到的是他们母子相亲相爱的景象,哪里想到,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却是生死的仇敌?这么些年,他们如何掩饰着自己?怎么能装得像亲生母子一样呢?一个人的仇恨真的能化作亲情吗?香莲实在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香莲突然想起大嫂的事,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便抬头问婆婆:“娘,我问你一句话,堂屋门前的小板凳是不是你从厨房拿过去的?”
韩母看了香莲一眼,却把头低了下去。
“真的是你拿的?”
“我是一时糊涂,现在想想很后悔呀,大嫂对我真的很好,把我当成亲生的婆婆,按说我不该害她,可是,大砍头的害我一场,我无法忘掉。”
“你既然忍了这么多年,就继续忍下去啊,为什么又想起来了呢?”
“就是因为你,你非要搬出那个院子,我不能看着院子落在他们手里,后来,我又看见大女人要害草儿,这才知道她也不是个好女人,就有了除掉她孩子的想法,让她也不能再生养了。我想好了,先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干掉,再想办法让活着的也死掉,只有他们一个一个地死了,你和家松才能全部得到家产,才能把大院传给我们的义爵,要不然我不会那样做的。”
香莲听不下去了,她猛然站了起身来,眼睛盯着婆婆良久,在灯火下,婆婆的脸像魔鬼一样恐怖。
“你,你太可怕了。我以前以为你只是霸道,没想到你还这样狠心啊。”
香莲哭了起来,她为大嫂哭,也为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婆婆哭。
对于香莲这样的评判,韩母没有发脾气,反而冷笑了一下说:“我不狠心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是我的儿媳妇,我只要认了你就不能让你受气,不让看着有人欺负你,不管他是谁,我拼着老命也要保护你,保护我的孙子,把家产留给你们。”
“你当初要家松娶草儿,心里不喜欢草儿吗?”
“自从我发现他跟大砍头的在一起了,我就再也不想理她了,我就是这样的人,让我看上的,我把命给他都行,让我看不上的,他把命给我我都不要。要不然,大女人要害她,我理都不理。”
香莲望着眼前的婆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回到里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婆婆,想着大哥和大嫂,想着整个韩家大院,感到这一家人太可怕了。想到琼草儿,像一只绵羊一样,糊里糊涂地被他们吃掉了,庆幸自己离开得快,不然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第二天醒过来,韩母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正站在床前喊她起床,香莲第一眼看见她吓了一跳,感觉她的面孔很恐怖,不敢直面看她。
韩母抱起义爵,跟义爵说:“我的大龙孙就是我的命根子,谁都不能动他一根汗毛。”然后抱到外屋喂饭去了。
香莲一连几天没有再去韩家大院,韩母也没有提过回去的事。
这天上午,长庚家的过来看望老太太,说几天没见很想她,又说太太在家里老念叨他们,问义爵的疹子好清了没有,最后又说,这边还缺什么,回头让长庚送过来。
韩母指着门口一片菜地说:“这些菜吃不完,能缺什么呢?”
长庚家的说:“菜种得再多不能光吃菜啊?”
韩母说:“等义爵好了,我就搬回去,义爵娘也隔三岔五地过去吃饭,这里用不了多少东西。”
下午,长庚和哑巴每人扛着一只巴斗过来,长庚说:“太太说这边的粮食快吃完了,让我跟哑巴送些米面过来。”
香莲忙说:“屋里多着呢,夏天吃不完会生虫子的。”一边说一边接过来拿进了屋里。
长庚又说:“太太问,二奶奶这几天怎么没过去呢。”
香莲说:“门口这个菜园子刚起了蒜,正准备分葱,等忙完了就过去看太太。”
长庚和哑巴刚走,韩母对香莲说:“什么怕粮食不够吃的,这就是不让我回去,大女人表面一套内心一套,你要是信了她的,把你卖了你还要替她数钱。”
香莲相信婆婆的话,她越来越认定琼草儿就是大嫂毒死的,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人也有一副毒蛇的心肠,她不禁害怕起来。
第四十一章 五七上坟
夏至刚过就是琼草儿五七,天气异常炎热。夜晚,人们在屋子里不能入睡就睡在外边。
香莲将床搬到外面,因为蚊子太多,就在床腿上绑上竹竿架起蚊帐。香莲让韩母同睡一张床上,韩母说她的腿受过寒,不能遇露水,又说:“夜里要下雨,你把帐杆绑那么结实干什么?”
香莲望一下天空跟婆婆说:“满天的星星怎么会下雨呢?”
韩母说:“会不会下雨不要往头顶上看,要看四周,东北乌云不用怕,西南黑云下得大。下不下雨要看西南天有没有黑云,有黑云必然下雨。”
香莲坐起来往西南方向看去,那里果然看不见星星,想着是被云彩遮住了,跟韩母说:“西南方是有黑云,娘怎么知道就一定要下雨呢?”
“明天是义清娘五七,你看头七夜里下,三七夜里下,这五七还能省掉不下吗?”
香莲差点笑出声来:“听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会看天气呢,原来是瞎猜的啊。”然后倒头去睡了。
半夜,忽然一阵大雨把香莲淋醒,她抱起义爵就往屋里跑,韩母也醒了,要跟香莲把床架进屋里,但床腿上绑着竹竿怎么也不能抬进屋里,放在房檐下又怕房顶上的草水将蚊帐染黄了,便淋着大雨将蚊帐取下来,再要解床腿上的绳,不想麻绳淋湿以后变得非常结实,怎么解也解不开。
韩母跑去厨房拿一把刀出来,递给香莲让她剁开,香莲接过刀要去剁,又觉得雨渐渐弱了,便把刀还给婆婆,回到屋里换了一身衣裳,那一身湿衣裳就如在水盆里浸泡过的一样。
几个雷电之后,大雨就停了下来,空气闷热得像蒸笼,屋里还是不能入睡,香莲把床重新搬到先前的位置,蚊帐已经淋湿不好再挂上了,就用毛巾去擦床上的水,床上铺了箔和席子,箔是高粱秆编织的,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她用一块干布擦去表面的水,再将擦净的席子铺上去,用手摸摸还是潮湿。
心里想,箔不经过太阳晒一下没有办法擦干,即使席子再干也没有办法铺到潮湿的箔上,只好搬出一把椅子将头靠在椅背上,再将双脚放在床沿上,慢慢睡去了。
天刚刚有些发亮,香莲便醒过来,只觉得两腿发麻,脖子痛得不能动,慢慢从椅子上起来,好半天才缓解过来,又用手摸了摸床,露水把席子打湿得像又淋了一场雨。她困得难受,也顾不得许多,就拿来一床薄被子铺在上面,然后躺了上去,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才被太太过来叫醒。
殷氏小产满月以后,一连来过这里几次,每次也都问起韩母何时回家,但并没有立马让她回去的意思。
韩母推脱忙这忙那的,不说回去也不说不回去。其实,互相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只是嘴上不说出来。
香莲见大嫂站在床前,忙坐起身子问:“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我就是来跟你说别又做早饭了,义清的姑姥姥一家人过来了,你去帮我陪陪客人。”见韩母也醒了,又走到门口说:“娘也回去吧。”
韩母用手摸了摸头:“夜里一场雨把身子淋坏了,现在头痛得要了命,哪里也去不了。”然后又躺下闭上眼睛。
“你不是关节不好不能睡外边吗?怎么会淋了雨呢?”
“我帮着义爵的娘架床,那破木床能经几场雨淋呀?结果床没架进屋,人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香莲从床上下来,将被子搭在绳子上,又把席子卷起立在地上,再将箔卷起来靠着墙展开,她做这些是让太阳好好晒一晒这些东西。然后走过来说:“娘身体不好就不用去了,让她在家看着义爵,我跟你过去吧。”
说完去屋里洗了把脸,又漱漱口跟着殷氏去了后寨大院。
进了大院,院子里已经来了一些人,琼草儿的姑妈带着两个儿子天一亮就过来,大老远的还没吃饭,他们见过香莲两回,一回是琼草儿跟韩家松拜堂那天看见香莲拿着刀跟人拼命,还有一回是琼草儿去世他们过来送殡,那天,香莲忙前忙后又是一副模样,让他们对香莲有了不同的看法。
香莲对他们的印象不深,随便打声招呼就去了厨房,见长庚家的一个人在灶后头转来转去,不见多少饭菜出锅。
启明家的身子不方便,只坐灶前烧火,那火光照得她满脸通红,浑身像浇了水一样出满大汗。香莲想她怀孕别热坏了身子,便让她起身,叫长庚家的烧火,她在灶后做饭。
香莲一向身子麻溜,做什么事都快,她三下两下就把一份菜从锅里铲出来,再倒进去一瓢水用刷把来回刷两下,用两只手将锅提起,就把锅里的水倒进泔水桶里,不像长庚家的还要一瓢一瓢地舀出来。
站在外边的客人瞧见她动作迅速,不停地夸赞,香莲更是得意得手脚如上了发条一般。
很快,几样菜全都做好了,长庚家的从灶前起来,一碗一碗端到堂屋放在桌上,琼草儿姑妈和两个儿子入了座,其他陪坐的有韩家柏和庄上韩氏家族的四个族人,他们互相推让之后都先后围着桌子坐下。大家吃着说着笑着,并不感觉今天是个可悲的日子。
到了巳时,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还像头七、三七那样每人提着火纸扔到院子里。
五七要比头七和三七隆重一些,除了火纸还买了一些纸糊的牛马,纸糊的桌椅箱柜,纸糊的金山、银山、楼台殿宇等,都是一些生活所用或享用的东西。很多东西生前没有用过,甚至没有见过,死后却应有尽有。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便由族长指挥安排行程,一大群人出了宅门浩浩荡荡往坟地里进发。
半夜的大雨冲刷了整个墓地和墓地上的坟堆,老坟因为长满了荒草并不见坟头矮小,而刚埋起的坟墓却明显小了许多,还出现几个塌陷的坑洞。当地有个规矩,新坟埋好以后,不到清明之前不能动土,无论有多大的洞只能等清明包坟的时候才能修补。
人们兴致勃勃来到坟地,围着坟墓站立,一些火纸和纸糊的东西堆放在坟墓前面,有人用火镰点着火,那些火纸和纸糊的东西一遇见火种就迅速燃烧,这些纸糊的东西都是用竹子扎起的内架,竹子被火一烧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就如燃放的鞭炮。
女人与男人不同,她们要哭坟,在到达坟地之前将准备好的手帕捂在脸上,接着像唱歌一样拉起长音哭喊,如果死者是个女的,她的女儿或儿媳妇会哭喊着“我受罪的娘啊,你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啊!”
不管死者生前是否真的受罪,真的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哭的时候都会这样说。也有人哭喊:“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啊!”明显是盼自己早死,却并没有人因此感到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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