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驶进了一个无人的巷角,川崎渚下了车,将乐瑞塔的眼罩摘掉。乐瑞塔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黑暗,这下重获光明,贪婪地四下张望着。虽然身处的只是暗息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巷子,但乐瑞塔还是像看到了什么良辰美景似的,如饥似渴地使用着她的视力。川崎渚用手轻轻点按了一下耳垂上嵌着的黑色金属圆片,对乐瑞塔说:“干扰器关了,看看你的主人有没有联系你吧。”
第二十二章 宿命(下)
乐瑞塔动了动眼珠,瞳孔晶片的景象终于出现在眼前――时间显示、织女网地图、翻译器……每一个她赖以生存的功能都一一展现开来,她激动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乐瑞塔查了一下联络志,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果斯却并没有联系过她。他要么是在家里通宵做实验,要么是正和伪埃依莎打得火热。从最近的情况判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果斯不似从前那般变态地关注她的行踪,乐瑞塔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有些庆幸。这让她感到十分困惑,自己难道不希望被“母亲”关心吗?自己在庆幸些什么?庆幸“母亲”没发现自己被绑架?
乐瑞塔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在庆幸反叛军绑架自己的事情没有败露。
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对绑架自己的反叛军居然没有反感?难道区区一个火腿罐头就把她给收买了?难道说,这就是之前听埃依莎讲过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乐瑞塔胡思乱想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奇特,变幻莫测。川崎渚不知道她在思索些什么,一边检查摩托车一边问:“有人联系你吗?”
“没有,但我也该回去了。宵禁时间已经过了,我还得去隐藏记忆。”乐瑞塔和反叛军达成协议,在完成任务之前记忆不删除,只隐藏,不然她就不会记得她们的约定了。任务完成之后,她会即刻去把相关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先把我们的计划约定好。”川崎渚靠坐在摩托车上,她垂下眼睛,一只手将黑色的假发发丝绕到耳后,身影被一旁房屋二楼墙壁上悬着的暖黄色斜射灯拉得很长。乐瑞塔看着她隐藏在光影之下的侧脸,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野蛮人”有些落寞,沉静得让人心疼。
乐瑞塔一时间又好奇了起来。“玛丽”都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才会成为反叛军的一员,才会不惜被通缉也要去绑架卡尔将军?她这样以身犯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刚刚才因为好奇心而差点丢了性命的乐瑞塔此刻不敢再多问,她学着川崎渚的样子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卡尔将军很喜欢我,我可以约他出来,下药把他迷晕,然后交给你们。”
“尽量在酒神区交接,那边比较乱,方便我们行动。”川崎渚说道。
“没问题。”乐瑞塔点点头,“七天后夜里十二点,在‘天使地牢’俱乐部,你知道那里吗?”
“可以。”川崎渚答应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乐瑞塔不明所以,问她,笑什么?
“我只是感慨,仿生人竟然也像人一样,有那么明显的偏好。”川崎渚抬眼看着乐瑞塔,“你那名修改记忆的朋友,你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出卖他。但卡尔,你随随便便地就愿意拿他的命来换自己的。我能问问吗,是什么影响了你的选择?”
乐瑞塔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向川崎渚解释,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自从她拥有生命和意识之后,很少会有人问她的感受、对她的想法感兴趣,乐瑞塔不擅长向人解释这些,她擅长的是安慰别人。她思前想后,还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于是她决定用最直白的方式让川崎渚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干脆地就卖了卡尔将军。
乐瑞塔调动瞳孔晶片,找到了几天前的一段记忆,将它全息投射到了川崎渚面前。
浓重的夜色中,一方边缘模糊的影像画面出现在川崎渚眼前,画面中正是那个她上次绑架失败的肥头大耳的卡尔。他坐在那张墨绿色的天鹅绒沙发上,手里扯着跪在他腿中间忙碌着的侍女脖子上的铁链,力道之大使那侍女的脖子都被勒出了鲜血。卡尔粗重地喘息着,脚时不时踹一下侍女的肚子,引得她咳嗽连连。他的眼睛快要瞪成了死鱼的样子,死死盯着自己,眼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淫欲,大张的嘴巴里面是一截紫色的断舌。
处变不惊如川崎渚,也被这画面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摩托车撞倒。乐瑞塔及时地关闭了投影,看见失措的川崎渚,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给他演出时,他看着我的模样。怎么样,让你也有些不舒服吧?”
川崎渚罕见地露出惊慌的表情,结巴道:“什……什么演出,他竟然这幅样子?”
“就是我们‘舞姬’型号仿生人的例行演出呀!”
“你们不是就跳跳舞吗,竟然能引得他如此……”川崎渚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卡尔刚才的模样。这世界上任何表达“猥琐”的词,与那个画面比起来都是词不达意、远远不够严重的。
“跳舞?”乐瑞塔有些奇怪地偏了偏头,“跳什么舞?”
“你的表演,不是跳舞吗?”川崎渚困惑地问道。
“不是呀。”乐瑞塔解释,“我就是站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让客人观看就是了。”
“竟然会有人特意花钱看一个静止不动的仿生人。”川崎渚感慨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叫你们‘舞姬’?”
“舞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藤蔓。”
“什么藤蔓?”
“就是盒子里面会出现一些藤蔓,客人通过瞳孔晶片连接之后可以操纵它们,将我们身上的衣服脱掉,看我们的身体。是因为那些舞动的藤蔓,我们才被叫做‘舞姬’。”
乐瑞塔说完,看见川崎渚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地描述这件事?”川崎渚讶然,“用藤蔓把你的衣服一件件剥掉,让你裸露着站在别人面前……你……你不觉得被侮辱了吗?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乐瑞塔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喜欢卡尔将军这幅吓人的样子,但我的表演本身是没问题的呀,我出生就是为了做这个的。”
乐瑞塔的这一番话提醒了川崎渚,她是个仿生人,她被制造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替人类做各种事情。那些达官贵人们看不起侍女,想玩弄有层次一些的女人,但无法让那些女人妥协――如果妥协了,她们便也不再是有层次的女人了。为了解决这样的悖论,他们制造出乐瑞塔,制造出“舞姬”,制造出一个功用就是被他们玩弄和羞辱的生命。既然是为了这样的“表演”而生的,那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她没有主动堕落也没有被动投降,乐瑞塔以及其他舞姬被如此确定了其的圣洁、纯粹以及无助。
川崎渚想到这里,对面前的乐瑞塔生出了一丝悲悯。她不忍心再继续问她,于是与她再次确定好了交接时间,就此道别:“你回家吧。我也该回那边了,不然组员要担心了。”
“真羡慕你。”乐瑞塔看着川崎渚骑上摩托的身影,突然说道。
“羡慕我什么?”川崎渚觉得奇怪,回头皱眉看向乐瑞塔。
“羡慕你有目标。”乐瑞塔说,“你有愿意为之赴死、受过重伤也不肯放弃的目的。”
“你也有目的啊。”川崎渚说。
“那是别人给我的目的,不是我自己选的。”
乐瑞塔说着,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川崎渚有些讶异,仿生人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有这样的情感?仿生人因为功用而被创造出来,他们应该是高效、简单且纯粹的才对,怎么会拥有如此复杂且冗余的人类才会有的情绪?
川崎渚感到不解,现在却不是多问的时候。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只是冷冷地交代:“别想着报案。你不知道我们整个团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我们的驻地具体在哪里。如果你报案,首先,城警找不到我们,第二,我们一定会找到你。到那时候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或者不遵守约定,吃亏的只有你自己,懂了吗?”
乐瑞塔点了点头。
“七天后午夜十二点,天使地牢见。”
摩托车一声轰鸣,川崎渚消失在了夜色中。
食元公司域,格雷正坐在一处高高的玻璃房里,茶桌那头坐着望月绫子。望月绫子今天穿一条深蓝色紧身鸡尾酒礼服裙,头发扎成一个整齐的马尾,一边啜饮着花茶,一边微笑着对格雷说:“格雷小姐那么忙,还有空来替贾奎尔先生监视我呀?年轻真好,真是精力旺盛。”
格雷不明白望月绫子为什么总要那么怪里怪气、尖酸刻薄地说话,只能装作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公事公办道:“谈不上是监视,算是来关照一下吧。”
“如你所见,我的一切都在正轨上。”望月绫子放下茶杯,冲玻璃房外伸了一下手,做了个请格雷随便观看的动作。
格雷往玻璃之外望去,外面便是食元公司最重要的一处工厂。工厂极大,有四层楼的挑高,墙面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运输各种原材料的大型管道。默丘力公司制造的巨型机器放置在贴片砖地板上,与管道连接着,发出轻微的轰鸣。机器之间用钛合金架子制作的阶梯沟通起来,阶梯上不但可以行走,还可以开传送车,避免员工们因为行动距离太远而浪费时间。
工厂大约有四个足球场这么大,望月绫子的玻璃房便是她的办公室。她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另一面墙上镶嵌着的一座更大些的玻璃房,那里面全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研发人员。那个玻璃房和望月绫子的办公室一样,有一个直通下方工厂的透明电梯,方便研发线和生产线的及时交流。这一处工厂之所以最重要,是因为它是新研发品的试验田。新的人造食物配方只有在这座工厂里试验生产成功之后,才会被分发到公司域内的别的工厂中投入量产。
格雷看向那座玻璃房,今天其中不只有研发人员,还有四名看起来大概在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他们被一名穿着蓝色长袍的奥秘宗蓝衣司事带领着,正在听食元公司的一名研发者说着些什么。孩子们的左臂上都贴合着意念端,给学到的内容做着记录和批注――在二十岁成年之前,孩子们是不会被植入晶片的,他们只能用被司事管控着的意念端。此举是为了防止他们随意浏览织女网,被一些不该他们知道的信息给污染。
孩子们是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未来,他们是最被看重的、牺牲一切也要保护好的人。为了这些孩子们,被放弃的和被利用的,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看着玻璃房里的孩子们,格雷不由得想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出生背后都有一位女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格雷收回目光,用发丝遮住自己稍微红了的眼圈――她多希望等待着麦拉的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然而麦拉终将和别的产妇一样,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人世间。
第二十三章 意外(上)
夜幕降临,汞状的雾气在雕刻着湖面波纹般棱形凸起的奥秘宗地面上流淌,月光下,高大的修道院显得神秘而庄严,静谧安详。麦拉裹紧身上的白色教士袍,低下头,行色匆匆地往孕灵别苑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袍子是从沉睡的檀苏那里顺来的,麦拉一只手捏紧领口上面的兜帽,即使周边看似空无一人,她也要在最大程度上把脸挡个严实,降低伪装被识破的风险;她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按住袍子里在隆起的腹部上方系住的丝绸口袋,以免里面的八个小玻璃瓶在走动中发出碰撞的响声。
还好,一路无人,偶然有闪着寒光的夜巡机器人也被她成功地躲了过去,一切都很顺利。麦拉终于回到了孕灵别苑,将外面的水汽拖拽过地上大主教的脸,带进了房舍。深夜里的孕灵别苑寂静无声,如果仔细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生命在此处扎根萌芽、盘须生长的动静。
麦拉觉得自己应该是幸运的――如果从人类传承的角度来看,她是还能怀孕生子的小部分自然人中的一员,她是被宇宙选中了的可以承载新生命的母体。但是,在这个人人连自身的健康都难保的年头里,能生孩子真的是一种幸运和祝福吗?把婴儿带到一个整体正在走向灭亡的世界上,给他一段一不留神便会变成被奴役的拾荒者的人生,让他一出世便要日日依靠辐护Q盾而活且将永远被其绑架,真的公平吗?更何况这个孩子被孕育的初衷就是要被利用,被他的“母亲”利用去调查想要知道的真相。这对于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来说,是否太过于残忍?
麦拉没有想太多的机会,也没有继续思考的自由,讨论道德与伦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种奢侈。麦拉用晶片打开房间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内,紧张地向屋角的沙发处瞥了一眼――月光斜斜地攀爬到伏在沙发扶手上的人身上,她的背部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
还好,檀苏还在熟睡,看来医生给的安眠药效力是足够的。麦拉解下身上的白色教士袍,轻手轻脚地挂回到沙发后背上,向窗边自己的床走去。她扶住已经有些妨碍行动的大肚子,费力地爬上床并缓缓躺下,转过身背对着檀苏,从怀中拿出了那只装了八个玻璃瓶的丝绸口袋。借着月光,麦拉看见瓶子里面的液体发出晶莹的亮闪,这就是奥秘宗在孕妇入住后要为其注射的八次营养液。让赛克托的孩子们可以平安出生的灵药,就在这小小的八个瓶子里。
麦拉把口袋放进床和墙壁的缝隙里,侧躺着平缓下扑通乱跳的心脏,静等着天亮时分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过于兴奋,麦拉一夜无眠。早晨六点半,她听见身后檀苏起身的声音。她扭头看了一眼檀苏,后者正迷迷瞪瞪地拿过沙发靠背上的白袍子穿上,看见麦拉醒来,便踱步过来替她掖掖被角:“麦拉小姐,时间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麦拉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去洗漱一下, 接着会回来在沙发上学习,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我。早餐想吃什么?”檀苏还没大睡醒,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震颤着。
其实奥秘宗并不要求照顾孕妇的白衣教士早早起床,如果孕妇睡懒觉,他们也是可以多休息一会儿的――其他的白衣教士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檀苏不同,她非常讨厌睡觉,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她曾经对麦拉表达过,希望量子公司能早日研发出让人不需要睡觉的药,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去学习想学的知识了。对于奥秘宗和量子公司合力研究的“精神网络存储学习法”,她是赛克塔拉城内最期待的人。
“鸡蛋三明治吧,如果能有些黄瓜片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关系。”麦拉说道,黄瓜可不是容易找到的东西。
“稍后就来。”檀苏点了点头就要出去,麦拉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檀苏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向麦拉,用眼神询问她,什么事?
“都是因为我,你才需要这样在我房间的沙发上凑合。”麦拉歉疚地说,“实在是抱歉,让你不能回自己屋里安眠。”
“没关系的,麦拉小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比在自己屋里好多了。”檀苏轻轻动了动嘴角算是微笑,转而出去给麦拉做早餐了。
看见檀苏轻掩上门的动作,麦拉心中更加愧疚了。因为自己上次乱跑,使得檀苏不敢再放任她一个人待太久,每天晚上都只能在那张沙发上和衣而眠。不仅如此,她还毫不知情地被下了安眠药……
28/62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