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双手捏着毛毯上的线头,看着眼前父亲铁青的面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竟然悄悄在夜里溜出去了,她违背了和父亲之间最郑重的一个约定,此时一切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罗可沉声道,安妮能听出他的声音在因为强作镇定而颤抖,“你去了哪里?”
安妮低头看着脚上沾了污水的黑色皮靴,动了动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犯如此大的错误还被抓了现行,她不知道父亲现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愤怒?不信任?讨厌?或者是失望?安妮不敢抬头看罗可的表情,害怕对上他的眼神。
“安妮,”罗可的声音比以往都要低沉,“你去了哪里,照实告诉我,不要隐瞒。”
第二十七章 凶兆(下)
“爸爸……我……”安妮小声道,“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只是……”
“你到底去了哪里。”罗可的疑问句此时更像一个肯定句,听上去容不下任何糊弄了事和拖泥带水。安妮不敢再兜圈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在暗息区,上区。”她故意把“上区”两个字咬得很重,希望罗可能看在她没有去下区乱跑的份上不要太过生气。
“为什么要单独出去?”罗可并没有因为女儿去的是浅市而平静一分一毫,他说着,终于忍不住压抑已久的气焰,一只手拽过安妮的胳膊,摇晃着她,“你疯了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可以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单独出去?”
安妮不敢说什么,低着头任凭父亲摇动自己的身体。罗可见女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更加担忧,也就愈发愤怒了起来:“你出去干什么了?今天你一定要把一切都给我交代清楚,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字都不许乱编。在你把事情说清楚之前,我不会离开这个房间。”
安妮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担心合情合理,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到底去做了什么,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她没有再无意义地拖延下去,即刻回答道:“我……去了一个朋友那里,我是去和他聊天、画画的,他的店很安全――”
“朋友?”罗可急得干脆站起了身来,弯下腰双手握住安妮的两只大臂,脸凑到她的面前,“什么朋友?你哪里来的朋友?”
安妮想了想,如果说出自己偷偷购买暗网芯片,去参加了非法集会还差点被城警司抓走,最后因为无门可投而去找了卖给自己芯片的人的话,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这个房间了。于是她说:“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喘不过气来想出去逛逛,很巧地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卖二手意念端的男孩。我看他改造的意念端很有意思,就和他多聊了两句……”
“接着说。”
“聊着聊着,我才知道他也没有成年,也躲在暗息区上区里。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一个人孤独地在城里长大。我很同情他,就和他成了朋友。”安妮越说声音越小,生怕哪句话让父亲听了不开心。
罗可的怒火却在听到安妮说那个孩子也失去了母亲时便悉数冷却了,他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语气稍稍松了一点:“我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我待在一块,只在这个小阁楼里……但是,安妮,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我每天活下去的动力。我虽然理智上知道你肯定要长大,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也终将会分开,但我还是无法不担心你。我……”
罗可说着,豆大的眼泪掉在了地板上。他低下头扶住眉毛,犹如一只受伤的猛兽。安妮看见父亲哭泣,心痛地上前搂住他的脖子:“爸爸,我知道,但你也要相信我的判断。我很小心,一个人出去的时候都会戴好口枷,也从来不去深市那种太危险的地方。去朋友家后,我也只呆在他的密室里不会乱跑,也从不出去见人。我非常注意安全,我知道我的生命不光是我自己的,也是你的。你不要无谓地担心我,好吗?”
听见安妮这么说,罗可觉得心头稍有宽慰,但还是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他硬生生地把自己要控制安妮的欲望按了下去――他不能陪她一辈子,就算能,他也不能只为了自己心安就把女儿禁锢在身旁。罗可默默地提醒着自己,安妮是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不是自己的所有物。在赛克塔拉城大清洗那天将女儿藏在身边的时,他就心知肚明这不会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比起那些把孩子送去了奥秘宗的人们,他已经比他们多拥有女儿许多年了,他应该知足。
女儿合法地在赛克塔拉城光明正大地生活的机会已经因为他的不愿放手而被剥夺,他不能再将她变成一个囚徒。
想到这里,罗可搂过安妮,拍了拍她的背:“我会尝试着去接受你长大了的事实,这个过程不会简单,但是我必须要做。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就是无论在外面遇到了怎样的困难,不管是大是小,都要先来找我帮忙,好吗?”
安妮很感激父亲对自己的坦诚和尊重,将罗可抱得更紧,抱得罗可都咳嗽了起来:“我的女儿看着瘦小,但力气真大。”
两人看着对方,终于哈哈笑了起来。罗可笑着站起来,将桌上的一盘豆子三明治、火腿、鸡蛋、生菜沙拉还有柳橙汁往安妮的方向推了推:“快吃了早饭然后休息吧,估计你一夜没睡,肯定累了。”
安妮点点头,扯过餐盘,狼吞虎咽了起来。
罗可慈爱地看了一眼享用着早餐的女儿,转身下楼去了。他爬下连接阁楼和他卧室的伸缩梯,单薄老旧的梯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回到楼下后,他按下伸缩梯背后的按钮。梯子自行缩回到楼上,天花板也闭合了起来,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有一道暗门的模样。
罗可看着暗门关好后才转过身去,看向一旁坐在他狭小卧室中的一把老旧的镭射光面皮椅上的女人。那女人就算是坐着也能看出个头很高,留着银白色齐刘海圆形短发,穿一件亮得反光的黑色皮质大衣,嘴唇涂成黑红色,一副巨大的深蓝色长方形墨镜遮住了眼睛。她穿着皮靴的双腿翘成了二郎腿,随着罗可下楼,她的姿势变得愈发僵硬,最后干脆从椅子上咻地站了起来。她用带有浓重俄语口音的英语说:“你疯了。”
罗可刚想回答,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尽量压低了咳嗽的声音,害怕阁楼里的女儿听见。他弯下腰用一只手捂住嘴,咳了好一会儿,其猛烈程度几乎要把气管震破。女人想要上前去扶他,却被罗可抬手制止。咳了约莫一分多钟,罗可才勉强停了下来。他伸开捂住嘴的那只手,沟壑纵横的手掌上密布着点点鲜血,猩红的血液洇开在掌纹里,触目惊心。
“我不需要你评价我的行为,耶娃。”罗可看向女人的墨镜,悲伤的眼神里流露出几乎是恳求的神色,“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如你所见,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女人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旋即用坚定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罗可。”
罗可长舒了一口气。
“你的诊所,你的生意,你的名誉,你想要留下的一切,我都会照顾好。”女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刚才闭合的那道暗门的方向,“包括她。”
“谢谢你,耶娃。”罗可沉声说道。
耶娃考布洛夫斯基(Eva Koblovski)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里:“倒是你自己……你不怕吗?”
“怕什么?”
“死亡。”
“不怕。”罗可笑了笑,掀开身上白色大褂左胸的领口,露出里面缝着的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安静地微笑着,“她会来接我。”
逸沛尔公司地下237号实验室里,久松慎也表情凝重地看着全息投影里的数据表格,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问:“确定是这样吗?”
坐在他身旁的长发科研员点点头:“百分之百。”
顾不上考虑是不是会打扰到麦拉休息了,久松慎也快步回到办公室里反锁了门,打开联络志,急呼麦拉。麦拉不过几秒钟便接起了他的寻呼,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麦拉的声音还有些困顿,应该是还在睡午觉。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久松慎也紧张地问道。
麦拉闻言瞬间清醒,她想要直起身子坐起来,庞大的肚子却让这个动作有些吃力。她扭头看了看一边的檀苏,后者好像是读着研究报告睡着了,看上去不像是轻易会醒来的样子,于是小声回答:“方便。”
“检查结果出来了。第六、七、八次的试剂确实和前五次不同,可以说前五次试剂都只是生物溶解剂加上辐护Q盾粉末罢了,并非如同那名医生所说,每次的营养液都不同。”久松说,“前五瓶营养液是一模一样的,后三瓶也是。最后三瓶营养液里有修改过的量子矿,不是辐护Q盾里那种形式的量子矿,而是另一种从未见过的状态,查理也是第一次见。”
“见了鬼了!”麦拉不小心惊呼出声,这让睡眠并不深的檀苏迅速地醒了过来。檀苏几乎是一个箭步就从沙发上冲了过来,她双手伸到麦拉的床铺上,掀开被子焦急地检查着,生怕麦拉出现任何意外。
“我没事,檀苏。”麦拉赶忙制止她,“你接着休息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麦拉小姐?”檀苏当然不会轻易被麦拉哄骗过去。
麦拉无法,只得将久松慎也的通话形象投射到面前的空气中:“刚才慎也在和我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很惊讶,不小心出声吵醒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久松慎也看见通讯里的檀苏,挂上微笑,礼貌地鞠了一躬:“檀苏教士,谢谢你对麦拉这么上心。”
看见麦拉只是在和久松慎也通话,檀苏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请原谅我这样大惊小怪。昨晚之后,大家都神经紧绷着,人心惶惶的,我平时不会这样一惊一乍……”
麦拉打断檀苏的自责,奇怪地问:“昨天晚上?”
檀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摇了摇头:“没什么,麦拉小姐。”
“檀苏,我有权利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麦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如果真有什么危险,你的隐瞒很可能会导致我不知道该提高警惕。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
檀苏想了想,觉得麦拉说的话实在是有道理,于是叹了口气:“我本来是不想让你担心的,但是……你听了以后,不要太紧张,那是小概率事件。”
麦拉和久松慎也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莎瓦娜――就是之前注射队伍里在你前面玩蔬菜种植游戏的那个孕妇,她大出血去世了,孩子也胎死腹中。”檀苏说着垂下眼睛,“她是外城人,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体重又过轻,最终还是没能撑到生产的那一天。”
麦拉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久松慎也更是几乎要抓狂――想到麦拉面临着那样的危险,久松慎也恨不得立马坐滑翔车去奥秘宗把爱人拉回家里。麦拉看见久松慎也的表情,知道自己必须要安抚他的情绪了,于是找了个饿了的理由支开了檀苏。檀苏倒是不疑有它,麦拉只要一说自己有胃口想吃东西,檀苏就会十分兴奋地去给她准备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你也听到了,她是外城人。”檀苏一离开房间,麦拉就赶紧对久松慎也说,“不幸的女孩,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不要担心我了,我的身体没问题的。”
久松慎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麦拉在说什么了:“你怀着孕,还在调查――我怎么可能放心?麦拉,无论你同不同意,这次我必须坚持。以后你的任何行动,都必须让我在你的联络志里随时跟着。你可以把我调成待机,当我不存在,但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知道你安不安全,不然我会被自己的想象给逼疯!”
“我知道,我知道。”麦拉很想到全息投影里去抱抱久松慎也,他向来心绪平稳,很少会用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以后就算是大半夜,我也绝对把你喊起来,让你必须要跟着我,好不好?”
久松慎也看着麦拉俏皮的表情,知道她是想逗自己开心,但这次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看着他心爱的人使尽浑身解数不想让自己担心的模样,他努力地告诉自己平静下来,却怎么也挥不去心中升起的那一丝不祥的预感。
麦拉,你正在面对着什么,即将来临的是怎样的风暴,你知道吗?你做好准备了吗?
你真的能安全地回家吗?
久松慎也很想问问麦拉,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看着脚链上穿着的和麦拉的“结婚戒指”,久松慎也悲从中来,眼泪徒然地落在了领口。
那是一滴宿命的凶兆。
第二十八章 诞灵室(上)
浓雾环抱着细雨,春季已经彻底过去,赛克塔拉城的温度逐渐升了上来,就连深夜都逃不过湿漉漉的闷热。麦拉身穿一件黑色短袖和黑色冷凝纤维长裤行走在夜色中,这天气使她实在无法忍受披上檀苏的白色教士袍,日渐硕大的肚子令她的行动愈发迟缓,她用手扇了扇风,嘟囔道:“真热。”
“要不今天还是回去吧。”久松慎也一直在麦拉联络志的后台里,听闻她这么说,连忙趁机劝道,“又热,又下雨,道路湿滑,今天不宜出行。”
“奥秘宗的地面虽然湿,可却一点也不滑。”麦拉用脚尖划拉了一下特殊的石英地面。
“但是太热了,等夜里下完雨,说不定明天会好些。”
“明天肯定也会下雨,赛克塔拉城哪有一天不下雨的?而且天气也肯定会越来越热。”
“说不定明天会凉快点,明天再去也可以的――”
“那可不行!塔科特医生的排班是今夜休息,如果错过就又要等好几天了。”麦拉说着,声音有些不悦,“我们达成过协议的,慎也。”
“知道了,我不会再说劝你回去的话了。”久松慎也有些懊恼,虽然他确实答应过麦拉不会在联络志上多说话,但要他看着麦拉以身涉险而不加劝阻谈何容易?他尽力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漂浮在空中的会议纪要上,逼迫自己不要去过多地关注麦拉在做什么。
四下无人,麦拉躲着偶尔发出刷刷的声音移动过来的夜巡机器人,终于走到了塔科特医生办公室所在的那处修道院。
夜已深,人们要么去了中城区,要么早已回舍休息,办公区中空无一人。长廊里的每一个办公室门都紧闭着,一扇扇白底蓝纹的石门犹如一座座墓碑,寂寂然伫立在黑暗中。麦拉打开瞳孔晶片的夜视功能,在漆黑中寻到了塔科特医生的门前。她悄悄撩起袖子露出意念端,调出了花大价钱从深市买来的破锁程序。麦拉运行程序,不过几秒钟,便听见面前的门轻轻地“啪嗒”响了一声。
门开了。
麦拉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将门在身后关紧后才放心地四处观察起来。环视一圈,她却发现屋里除了桌椅、一盆仿真龟背竹和一些摆件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麦拉“噢”了一声,恍然意识到,她多年没当过记者,竟然忘了世界已经变了――她还在用十几年前的方式调查案件,完全忘了现在哪还有地方能摸出一份纸质文件来?所有的信息都储存在个人晶片、工作意念端和公司网络中,肉体的潜入已经无济于事。在这个彻彻底底无纸化了的世界里,一个称职的记者,也许必须是个优秀的黑客。
麦拉又在房间内到处搜寻了一下,屋里没有什么储物空间,就连那张深粉红色的碳纳米管办公桌下也连一个抽屉都没有,她不过多时便死心了。麦拉向办公室门走去,对于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懊恼,也觉得悲哀――成为赛克塔拉城新闻台主持人的这些年来,她习惯了收到稿件,不多发问,照本宣科,听从安排,她早已忘记了那个十四岁探查家乡核电站非法排污、十八岁带领世界记者联名抗议各国政府隐瞒真相活动的有正义感、有勇气、有谋略、有才干的自己。曾经的米利安哈灵顿(Myriam Harrington)无论是明采还是暗访都水平一流,也因此被派到了这片大陆上,阴差阳错地在这被称为“希冀之地”的国度留了下来。而现在的麦拉G(Myra G)已经成了一只笼中的鹦鹉,只会学舌,再不似苍鹰那般善于捕猎和翱翔,空有一双已经没有了用途的退化了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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