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维塔和安妮害怕了。他们只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虽然有些手段,但心里清楚如果真有成年人和他们较真,他们分分钟会被抓进奥秘宗,过上被限制、被规划、被操纵的生活。两人商量再三,虽然恐惧,但他们实在是不愿意舍弃那笔巨款,更不舍得就此放弃草间弥生的真迹。有了那笔钱,加上波维塔的存款,他们起码可以过上二十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他们不再旁敲侧击,而是单刀直入地质问对方:“老兄,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只要做好我们的交易就行,别的无需多问。”
“那可不行啊,老兄。”波维塔回道,“太危险的事情,我们不想插手。”
“如果你们实在是担心,我们也可以终止交易。”
看到对方如此回复,安妮抢过意念端,给对方发去:“别这么急。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起码可以聊聊。”
安妮和对方一聊就是三天。这三天来,安妮一直在想尽办法用她的方式去套对方的话,想多了解对方一些,以得出要不要冒险接这个大单子的结论。对方倒也诚恳,能回答的都知无不答,不能回答的也不说谎,直接来一句“抱歉,无可奉告”。三天接触下来,安妮得出了一些结论,为对方画了个简单的侧写:从说话的语气看,大概率是一名中年男性,对赛克塔拉城不算熟悉,很可能是移民的新城民。从他每天只有晚间和夜间会回信来看,应该有正经的合法职业,说不定是大公司的一员。他对艺术了解不深也不算感兴趣,让他们画一幅震撼人心的画肯定不只是为了让赛克塔拉城民大饱眼福,也不是为了给量子公司做广告,必然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
至于这个目的是什么,安妮想破了脑筋也猜不出来。
安妮的套话技术并不高超,在试探对方的时候总是想着等价交换,先暴露一些自己这方的信息,以至于说出去的远远比收到的多。这使得在安妮给夏者画侧写的同时,夏者也对“黑客P”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间谍,这本来就是他最基本的技能。
和安妮聊了半天之后,夏者作出了“黑客P应该有两个人”的猜测。其中,最开始和他聊天的是负责技术的,另一个人则专门负责画画。聊到第二天,夏者已经确定目前和自己聊天的是画画的那位,对方说话时的敏感和纤细是前一个人全然不具备的。第三天的交流中,夏者观察到画画的这位是个谨小慎微、思虑周全、胆大心细的人,其谨慎不仅仅来源于对自身的考虑,还显然有需要保护的别人,这个人很可能是其仅剩的亲人,从对方时不时流露出的对家庭的看重中可见一斑。聊到第三天,夏者终于得出结论:对面很可能是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人,他们只是想赚些钱,而自己在他们不知情的前提下将他们囊括进一个反政府、高风险、如果被发现了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计划里,是极其不道德的。
他决定坦白。
第三十七章 盛放(下)
当然不是完全坦白,也不是在没有把握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坦白。未登记意念端的乱码保护机制使政府都无法追踪到自己 ,那这两个技术只足以做个套子把织女网地图网域外观罩起来的孩子肯定更无从得知自己是谁。夏者思索再三,决定用一个看似模糊、不能构成实在定罪证据,但每一个赛克塔拉城人都会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语句去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享受到量子公司的福泽。”
量子矿!安妮看着手上的意念端,几乎要尖叫出声。
“怎么了?”柳执兮正在和波维塔对乐瑞塔的英勇和强健津津乐道,看见安妮突然通体战栗,疑惑地问道。
安妮激动得根本说不出话来,把意念端举到波维塔面前。波维塔在读完对面来信的那一瞬便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量子矿,是安妮朝思暮想的量子矿,是能给安妮带来救赎感的量子矿。波维塔站起身,对柳执兮和本尼迪说:“我们的生意发生了一些情况,两位肯定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柳执兮对他的逐客令感到不快,但他们确实还要去别的地方收取保护费,于是她一边起身一边“哼”了一声,要出门时回头看了看安妮。见安妮对她的离去完全没有反应,柳执兮突然感到一丝挫败――她可是“后人类进化派”领头人,中城区任何一个非法留驻的未成年人听了她的名字都要闻风丧胆,连斋藤帮会的成年人都愿意坐下来和她喝一杯茶,凭什么这个瘦了吧唧的小姑娘对自己完全没有该有的尊重?
但尊重不是要来的,而是赢来的。柳执兮深知这一点,只是对波维塔承诺这三个月一定护他无虞,便带着本尼迪走了。本尼迪临走前也看了那个用露骨的眼神打量自己的女孩,发现对方早已不再注意他,便也有些丧气地离开了。
“这不正是你想做的事情吗!”波维塔把门关上后,把沙袋沙发里的安妮拉了起来,“太巧了!功夫不费有心人,不枉你和他费了这么多天口舌,终于得到了准确答案,而且还正是你最想要的!”
“妈妈会很骄傲的!”安妮发出喜悦的呼喊,两人在小小的房间里搂抱着又跳又笑。
就这么闹了一分钟后,安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也不跳不叫了。
“怎么了?”波维塔问。
“我爸爸……”安妮露出泄气的神色,“前两次我们黑大公司网络外观却没有被纠责,是因为没有造成任何实际损失,不值得费力追查。但这次,如果量子矿因此失窃,那网安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追溯到了我们……爸爸窝藏未成年人是要死罪的,很可能还要在众目睽睽下受刑,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波维塔听完也蔫了,低头不语。
安妮的担忧确实不是庸人自扰。虽然他有能力和自信带安妮东躲西藏,躲避奥秘宗的寻找,但是罗可呢?罗可的生意怎么办?而且波维塔和安妮都是未成年人,就算被找到了,也只会被送进教会学校。在这个健康人口稀缺的世界里,一个人无论犯下多大的罪行,只要没满二十岁,不到成年的标准,奥秘宗都相信他能被教化,可以改过自新。但成年人就不同了,敢犯下窝藏未成年人这样的滔天罪行的成年人会被视为社会不稳定因素,是祸害,应该被消灭。更别说罗可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在政府看来更是丢弃了也不足为惜的生命。
“要不就回绝了吧。”波维塔说,“把钱给他转回去,我只要通知一下卡拉马佐夫就好。咱们其实也不缺钱,我的存款已经不少了――”
“那是你的钱。”
“我的就是你的。”波维塔不喜欢安妮和他如此泾渭分明。
“我再想想。”
安妮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回家,连口枷都忘了带,直到路上被一个醉汉询了价才意识到。好在醉汉已经快要站不稳了,对这名侍女的漠然离去并不在意。安妮回到家时,罗可已经做好了饭。她连衣服都没想着换,套上一件浴袍后便下楼来,坐在平日里最爱吃的鱼籽炸鸡海苔卷前却久久不动手,罗可觉得奇怪。
“发生什么事了?”罗可问,“和波维塔有不愉快吗?”
安妮没有反应,双眼盯着炸鸡上抹着的红盈盈的饱满的人造鱼籽,盯得好像整个眼睛都要充血了。也不知道是她的眼睛红,还是鱼籽红。
“安妮?安妮!”罗可见安妮没有反应,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安妮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地坐直,看向罗可。
“发生什么事情了?”罗可再一次问道。
安妮看着父亲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绿色圆眼睛,还有大大的鼻子,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她最近一直沉浸于自己的事情,不知何时,父亲已经面色发青、发黑,还变得瘦削了不少。
“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的。”罗可没有催促她,而是耐心地表达了自己对她无条件的爱与支持。
“爸爸……”安妮终于开口,思索许久才组织好了语言,“如果有一个机会,你可以拯救全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健康地活下去,但是代价是要牺牲我,你会这么做吗?”
罗可看了安妮几秒,继而露出一个微笑:“是电车难题啊。”
安妮“嗯”了一声,紧盯着罗可,十分期待却又有些恐惧他的回答――在安妮问出这个问题时,她便意识到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很多。无论罗可的答案是“是”还是“否”,都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听什么。
罗可沉吟了一会儿,重新看向安妮:“我不是造物主,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自私的黑诊所医生,只想看着亲爱的女儿长大。世界自有英雄去拯救,而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一名父亲。”
安妮听到这个答案后心中更乱了,她本来以为父亲的选择会成为她的范本,但真正听到之后才觉得,除了使她感动之外,这个回答于事无补。
要不,还是放弃吧。
安妮食不知味地吃完饭回到阁楼里,今夜她不打算再去找波维塔。她要独自一人思考清楚,到底该做出怎样的抉择。安妮魂不守舍,上楼的时候浴袍里的腰封松了松,柳执兮给她的乐瑞塔徽章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却没有发现。
晚上收拾房间时,罗可照常被一阵又急又猛的咳嗽袭击得弯下了腰。他在擦拭自己因咳嗽而喷溅在地上的血液时看见了掉落的徽章,发现上面竟然印着那名叛逆而大胆的仿生人女孩。
他抬头看向安妮的阁楼,若有所思。
安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未眠,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对摆在面前的两条路的预测和设想――如果选择和那人合作,成功之后可能全世界的孩子都不再需要如自己那般忍受失去妈妈的痛苦,也不再有人需要像爸爸那般承受失去挚爱的折磨;但自己却可能因此失去爸爸,给爸爸带去极大的危险。如果选择不和那人合作,那么自己和爸爸还可以相伴许多年;虽然爸爸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但只要自己多赚点钱,之后肯定有能力让爸爸去看厉害的医生……
想着想着,安妮心中的指针偏向了后者。她反复回想着罗可说的话,他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想当一个父亲。她何不是如此?她只是一个连正经身份都没有的未成年女孩,窃取量子矿,拯救所有人,哪里就轮到她了?再说了,又不是她不配合,对方就不会想出别的办法。那人听上去挺厉害的,他肯定可以找到别人,肯定不止能通过所谓的“黑客P”而达到目的……
安妮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上妈妈留下的那幅油画,向日葵花田无论何时都如此灿烂明媚,向日葵花没有烦恼,而自己终究不是一株向日葵。
妈妈,我该怎么做呢?安妮用手揉了揉眼睛,眼眶和鼻根一片酸胀。
在第一缕清晨的光线钻过窗帘的缝隙照到床尾时,安妮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她觉得虽然可惜,但必然正确――她首先要照顾好爸爸,才能让妈妈放心。至于其它的事情,不是不做,而是可以从长计议,相信这也是妈妈会给她的建议。
安妮赶紧换好衣服,想下去给爸爸一个亲吻,然后到波维塔那里去告知他自己的决定。安妮一边喊着“爸爸”一边放下爬梯,一格一格地向下爬去时,罗可却没有如平时那般前来给她搭把手,或者直接将她抱下去。
“爸爸!爸爸?”安妮双脚落地,来到了诊室里,却没看见一般都会在躺椅上睡觉的父亲。
难道是出去了?安妮走到那面悬挂着的旧世界美利坚联盟国国旗旁边,国旗后面藏有一面老式电子板,是罗可专门拿来给安妮留言用的。如果他在安妮睡着的时候出门去了,一般都会在板子上写下他去了哪里、何时会回来。
安妮满腹疑问地将旗帜翻开,电子板上果然写了什么,却不似平常那般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是很长的一大段文字:
我最宝贝的安妮:
相信这些日子里,你也能看见,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是一名医生,很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是再多的辐护Q盾都救不回来的。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门店、诊所还有你,都托付给了一位优秀而强大的女性,她会来找你。
我此生过得十分满足,最让我感到幸福和充实的,就是当了你的父亲。圈城后和你共度的这几年,已经是我借来的美好时光。我很心满意足,你绝对不要认为我这一生还有任何缺憾。
放心地去当一名英雌吧,我的女儿。我将在天国与妈妈一起等你――真正的天堂,而不是什么织女的骗局。
不要为我的决定而自责,自从妈妈离世后我就一直想去找她。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有了可以照顾你的人,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况且,比起痛苦地在这个世界上遭受折磨,我宁愿体面地离开。人终有一死,亲人终将团聚,我们的再会只是时间问题。
我手里有试剂,走得很安详。也不要费心找我,我会和妈妈一起,在赛克塔拉湾的海风里自由地翱翔。想我们的时候,就去海边看看。
永远爱你的父亲,罗可
P.S. 乐瑞塔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女孩,你可以信任她。
安妮颤抖着松开手里捏着的旗帜,她扭头看向父亲挂在一旁的白大褂。那衣服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它胸口的口袋里,插了一朵盛放的白色绣球花。
第三十八章 模仿表演(上)
墨蓝的海浪镶嵌着灰白的边,翻滚着扑向砂砾尖锐的沙滩。天空是浓墨般的阴,白塔上的太阳光线无法穿透云层抵达此处,被厚重的乌云悉数吸尽。从巨大的玻璃窗里望出去,在旧世界时还是热热闹闹的海滨栈道的地方如今已空无一人,没有流动冰淇淋车,没有彩色的棉花糖摊位,只有一只水鸟静静地卧在一处破败的栏杆上,翅膀偶尔一动,不知是垂死时最后的挣扎,还是干脆已经死亡,只是被风吹动了羽毛。
一阵杯盘碰撞声和脚步声响起,久松慎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见一名穿着深蓝色燕尾服的白发管家正端着一只长方形银色餐盘缓缓走来。管家的手有些颤抖,行动也比较迟缓,但他紧绷着的嘴角和脸颊表明了他不希望得到任何人的帮助。出于对老者的尊敬,久松慎也还是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虚接的手势,说:“辛苦你了,克里威。”
克里威X(Cleevey X)颤颤巍巍地将餐盘放在久松慎也面前,没有言语,只是一丝不苟地将红茶和点心拿出来摆好。久松慎也不习惯被年事已高的人服侍,坐立不安地想伸手去接,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老克里威让你不自在了!”一个口音标准、声线饱满、气息流畅的声音响起,久松慎也循声抬头,看见挑高约有六米的白色雕花圆弧顶下站了一个人。那人身高约一米八五,肩膀宽阔,身形在修长的同时也颇有分量。他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梳得整齐且顺滑,在客厅中央悬挂着的鹅黄色长水滴吊灯的照射下发出暖色的光芒。看见久松慎也,他紧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目光炯炯的宝蓝色的眼睛里带上了笑意;他的脸部肌肉因为长久以来的紧绷而不甚舒展,整张脸看起来是肃穆中带着一丝骇人的友善。
久松慎也站起身来:“主教大人。”
“赞美织女。”大主教对久松慎也颔首。
“赞美织女。”久松慎也恭敬地鞠了一躬。
这是久松慎也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见到大主教。大主教没有如平日里的那样穿着蓝、紫扎染底色上绣着金丝的教袍,也没有戴那顶夸张的白色镶金火焰形高帽。他中规中矩地穿了一件宝蓝色毛呢对襟外套,胸前有一排金黄色的装饰扣,呈麦穗状,是十分复古的款式,长裤也是同色系的,一双黑色室内拖鞋是磨砂的材质。日常的穿着本该让他看起来多几分亲切,而他那不自然的微笑表情却只让久松慎也觉得诡异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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