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塘边有村民自己搭建的简易砖房,秦郁棠远远看见一间红砖房前标志性的栅栏,便知道那是自己爷爷的地盘了。
“到了。”俩人从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颠簸到栅栏前,秦郁棠一捏刹车,汗涔涔地回头道:“你先下。”
季茗心安静地撩腿下车,垂着手站在一边,本想说一声“谢谢”,又觉得这样太装,可能会遭到秦郁棠的耻笑,百般纠结中,道谢的时机溜走了。
秦郁棠可没他想的那么多,把车架在一边,熟门熟路地从一块砖后摸了把钥匙出来,插进锁孔里,开锁之后推开了简易的木门。
说是砖房,其实很小,只有两间屋子,靠里的那间摆着张旧床,靠外的那间当中放了个四方的木桌,贴墙还有一个旧橱柜。
她拉开橱柜,从里边摸出来一个印着大公鸡的旧瓷碗,接在装凉白开的陶壶壶嘴边,先给自己倒了半碗水,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去。
这才抹抹嘴,回过头向后仰了仰,去看门口站着的季茗心。
四目相对,季茗心为了弥补自己下车没道谢的错误,及时提起两边嘴角,给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他这一笑,笑得很有水平,有如清风拂面,顷刻便让秦郁棠身上的那点儿疲惫和后悔烟消云散了。
“你喝不喝水?”秦郁棠问。
“好。”季茗心走进来,自己从橱柜里拿了个碗递给秦郁棠,秦郁棠倒满一碗,等他仰头喝干,接过去又倒了一碗。
“太多了。”季茗心小声抗拒道。
秦郁棠不过脑子地说:“还没你流的眼泪多呢!”
季茗心端着碗不吭声,秦郁棠反应过来,连忙找补说:“不是那个意思,天热,你多喝点儿吧。”
毕竟季茗心是她费了大劲儿才哄过来的,要是哄到途中放弃了,未免功亏一篑……只是,没有下次了,秦郁棠从里间的床边翻出一顶草帽戴上,心想像季茗心这样敏感又脆弱的人,她陪着玩一次两次可以,天天玩她可伺候不来。
“你要帽子吗?”秦郁棠拉紧了草帽的抽绳,跳出门槛问他。
应该是需要的,但秦郁棠两手空空,季茗心又十分擅长不给人添麻烦,于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不要更好,爷爷的草帽有一股汗味,秦郁棠自己不嫌弃,但季茗心嫌不嫌弃可说不好。
“那走吧,我们坐船去。”
俩人沿着池边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系在岸边的小船。
秦郁棠率先踩上船尾,空船因此荡了荡,她站的倒是很稳,回过身看着季茗心道:“上来吧!”
季茗心双腿僵在岸上,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秦郁棠,嗓子发紧道:“我在这儿等你行吗?”
“不行。”秦郁棠鼻尖上被晒出了汗珠,一想到自己耐心等了这货好几分钟,最后等来一句退堂鼓,她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横眉立目,十分凶恶道:“你要是不下来,就自己走回去吧!”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季茗心只好一咬牙,心想淹死就淹死吧,抬腿往船尾去。
岸边是湿润的泥土,散发出一点鱼类和土壤的混合腥味,季茗心以每秒两厘米的速度往床尾蹭,注意力全在脚下,不妨被人拽着胳膊一拉,整个身体跌进了船里。
秦郁棠叉着腰哈哈大笑:“怎么样,淹死你没?”
……没有。
季茗心尴尬地笑了笑,蹲在船中间保持平衡,秦郁棠解开绳子,顶住岸边撑了一次篙,小船便平稳地朝湖心驶去。
岸越来越远,季茗心从难看的蹲姿换成了坐在船底,还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拨弄水面,冰凉的触感从指间穿过,他不自觉放松下来。
“好玩吗?”秦郁棠横提着长蒿蹦进船舱,整条船都荡了荡。
“嗯。”季茗心矜持地点点头。
小船从荷叶边驶过,秦郁棠伸手够住一颗莲蓬,指尖一掐,莲蓬被整个摘下来,她顺手扔回船里,季茗心后知后觉,伸手去接,接到了第二个,第三个。
秦郁棠专挑嫩莲蓬摘,一口气摘了10多个,这才停下来,回头看见季茗心头上倒扣着一个翠绿色的大荷叶当帽子,怀里抱着满的快要溢出来的莲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用搂着,扔船上吧。”秦郁棠咚一声坐下来,自己掰开一颗莲蓬,磕起清甜的莲子米。
季茗心松了手,任怀里的莲蓬哗啦啦落在船底,也学着秦郁棠的样子,边嗑边往池塘里扔皮。
“好吃吧?”秦郁棠问。
“嗯。”季茗心点点头,他自己家不种这个,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他爱吃,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特意去买,生平第一次拥有敞开吃的机会,居然是拜秦郁棠所赐。
“都是你的,吃不完给你拿回家去。”秦郁棠剥到一颗还没来得及长出米的空心莲子,习惯性地捏住对准眉心一戳。
pia叽一声。
季茗心闻声抬头,摆摆脑袋说:“不用。”
唉――秦郁棠最讨厌和人客套来客套去,给他他就收着,推来推去有啥意思?
“那你在这里吃完,不然就是浪费我爷爷的钱。”
这么多?季茗心低头看着船底的莲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秦郁棠完全误解了他的笑容,枕着胳膊躺在船边说:“现在开心了吧?”
她想让我开心吗?
季茗心机械地剥着莲子,脑子里乱糟糟飞过很多惊叹句。
她和我又不是好朋友,怎么会在乎我开不开心!
她骑在墙上嘲笑我,居然是想让我开心!
她骑这么远的车带我来摘莲蓬,就只是想让我开心!
开心两个字成了冒着火星的引线,秦郁棠的漫画小人则变化为引线上的炮仗,在反作用力下四处乱窜,季茗心觉得自己脑中膨胀出一团解不开的黑线,不,黑尾气……他宕机了。
第三章
这个周末秦郁棠过得不太平静。
说来说去,还是和她一时冲动掺和季茗心的事儿有关。
那天载着季茗心从荷塘回家,秦郁棠做好了打算: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没成想路上被同班同学石头撞见了,石头先是远远看见骑车的秦郁棠,激动万分,跳起来冲她挥手,大声嚷嚷着要她顺自己一程,接着发现秦郁棠背后探出张白净小脸来。
当事人秦某也很紧张,情急之下她选择了假装没看见。
石头同学欢快的呼唤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秦郁棠带着季茗心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刹车都没捏一下。
中午吃完饭,深思熟虑后的石头决定来找秦郁棠问清楚。他是拎着作业本来的,进门时秦郁棠正坐在自家走廊里描字帖。
走廊是水泥地面,前通堂屋,后连庭院,宽约1米出头,无法容纳两个成年人并排行走,好处是狭长,坐在中间晒不到太阳,而且很通风,穿堂风徐徐而过,比电扇舒服多了。
秦郁棠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了条长凳,她的字帖就铺在长凳上,每写两行,字帖就要往上推几厘米,多垂下来一截。
“秦郁棠!”石天一同学闪进门,自己寻摸了个小板凳,凑到秦郁棠身边坐下,拎起领口呼哧喘气:“热死我了。”
“你吃不吃小布丁?”秦郁棠把自己的小板凳往左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吃!”
秦郁棠一丝不苟地将句号里的空白涂满:“我家冰柜里有,你去拿,给你一根跑腿费。”
“好啊!”石头乐颠颠去了,回来抱怨说你家冰柜里明明还有三色冰淇淋,为什么不先吃那个。
“你想得美!”秦郁棠刚准备说,自己给隔壁那小子吃了几颗莲蓬都被奶奶骂了,还给你吃冰淇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季茗心何其无辜,以石天一同学的狭隘脑回路,肯定要给他扣上占便宜的帽子。
还是算了,不要再祸害人家本就稀薄的人缘。
“你怎么把组词都空着?”秦郁棠换了个话题,指着石头的作业本明知故问。
“我不会。”石头抬头看着她,大言不惭到:“你会给我抄吧?”
秦郁棠:“我还没写呢!”
“我不信,给我看看!”石头嗦了口小布丁道。
“随便你信不信,反正我没写。”秦郁棠大剌剌坐下来,掐着自己脚踝的蚊子包说:“晚上和乐橙她们丢沙包,你去不去?”
石头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你是不是把作业借给季茗心抄了?”
秦郁棠掐蚊子包的动作暂停,回过头盯着他道:“你放屁!”
“早上我都看见了,你怎么和他玩啊!”石头压低声音道:“他不是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好东西?”秦郁棠在心里大声发问,实际却没出声,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对方。
石头煞有介事地说:“他妈在福建给人当小三,赚的都是脏钱,恶心吧?”
秦郁棠默默看着石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季茗心身世的风言风语,但却是头一回被要求给出评价,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季茗心妈妈怎么赚钱和季茗心本人是不是好东西有没有必然联系呢?
好像,也的确应该有一点。
至于小三赚的钱脏不脏……这种道德问题已经远远超过了秦郁棠平日的思辨范围,她给不出答案。
石头以为她还处在震惊中,给她加了剂猛药:“你跟他玩在一起,小心那些高年级的连你一块儿欺负。”
“我没和他玩。”秦郁棠回过神来,指着石头米字格作业本上的最后两列道:“这里,甜可以组成清甜。”
“没和他玩你为什么让他坐你自行车?”石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写下一个拼音,思路逐渐被带偏:“清甜的清怎么写?”
“……还是写香甜吧。”秦郁棠没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石头并非唯一一个为她敲响警钟的人,当天下午,日渐西沉,奶奶在厨房扯着嗓子招呼爷孙俩吃饭,秦郁棠从电视机前一骨碌爬起来,跟着秦利民去抬桌子。
夏天厨房里闷热,他们习惯把饭桌抬到庭院中间,吹着晚风吃饭。
为了避免蚊虫叮咬,还得在饭桌底下放一圈点燃的蚊香。
爷爷点蚊香,蹲在桌边给秦郁棠使了个眼色,秦郁棠便很自觉去冰柜里提出一瓶冰啤酒来放在桌上。
“喝这个干嘛?给他拿1块5一瓶的!”奶奶抱着电饭锅过来,粗声粗气地指挥。
“你怎么不喝1块5的?”秦郁棠撩开凳子腿,边坐下边仰着脑袋反驳。
秦利民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还是我孙姑娘对我好!”
“她都是跟你学的,钱嘛没几个,在外面还鬼大方,今天还带隔壁的小畜生去我们塘里摘莲蓬噢!糟蹋东西,那不都是钱?”
秦郁棠的奶奶罗梅香女士,是山野村妇中最泼辣、最粗俗的那一款,说出口的话总比心中所想要难听的多,秦郁棠早已习惯,吐了吐舌头,伸筷子夹菜。
奶奶端碗瞪着爷孙俩,继续吐槽:“老子天天在菜市场,一毛钱两毛钱跟别人讲价,为两块钱舌头都说干了,赶不上你们败家快。”
“哼。”秦郁棠在她说话的间隙里抓住机会连翻了两个白眼,秦利民想要安生吃饭,只能站出来主持公道:“我们屋里有你一个会过日子的不就行了么?”
“放你妈的屁。”罗梅香女士心情舒畅了些,把矛头转向不在场的第四个人,将辣椒炒肉换到秦郁棠面前,问到:“是不是隔壁的小崽子跟你说,要你带他去的?”
秦郁棠大义凛然地一摇头道:“不是。”
奶奶声调拔高:“你主动带他去的?!”
秦郁棠点了点头,换来奶奶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你快考试了,不说好好搞复习,还天天出去撒野,他是什么好伴儿不成?”
“嘶――”秦郁棠捂住额头,红了眼瞪向奶奶,眼泪很快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哑声辩解道:“我什么时候撒野了!”
罗梅香女士对季茗心毫无了解,但素日里就很看不惯隔壁的老俩口,秉着鸡窝里生不出凤凰的原则,她自然认为季茗心是个能带坏秦郁棠的危险存在,吓唬自家孙女道:“他妈在外边乱搞,身上有病,肯定传染给他了,乙肝!你晓不晓得!”
秦郁棠啪一声放下筷子:“你能不能别说了!”
季茗心不算很好,但……哪儿有他们说的那么坏?
即便没有石头、没有奶奶,没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警告自己,自己也不会和季茗心发展成好朋友,他们这样替她着急,好像她没长眼睛不会看人似的。
秦郁棠推开碗筷,怒气冲冲地走了,老俩口互相埋怨对方教子无方,却又默契地商量起给她留饭,晚上热给她吃的事儿。
毕竟是一家人,哪儿有隔夜仇呢?
而秦郁棠虽然脾气大,本质上还是个很听长辈话的孩子,罗梅香女士晚上摇着蒲扇给她赶蚊子的时候,又柔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和季茗心玩”,这次秦郁棠没反驳,大约是默认了。
可当天下午,院墙的另一边,还有个外人,季茗心恰好蹲在墙根下给鼻涕虫(蛞蝓)撒盐,他无意偷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毕竟将心比心,也不愿意别人来关注自己的家庭。
但秦郁棠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支起耳朵,听着听着,他发现这场对话居然是围绕自己展开的。
秦郁棠奶奶不喜欢他,这个事实让他顿了一秒,随即轻飘飘地从他心上滑开了。
因为他早就心知肚明,村里的那些妇人多半都不喜欢他,像秦郁棠奶奶这样,只在背后骂一骂他,不当面给他难堪的,已经算很善良了。
季茗心敏锐而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场对话的关键――那就是秦郁棠竟然在为他说话。
秦郁棠不仅明着对他很好,背地里也还是站在他这边。
季茗心缺少同龄人那样的正常感情交流,也因此没来得及发育出任何对两性关系的认识,在这个无比适合用来发挥自恋精神的时刻,他首先幻想到的,不是“秦郁棠是不是喜欢我?”而是“她可真是仗义啊。”
第四章
两个人从陌生人到成为朋友,必须有一方先主动,很多年后,人们把这个过程归纳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而对于当时的季茗心而言,他主动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等秦郁棠一起上学。
秦郁棠那时候还没发展成一位迟到大王,相反,她对上学――这件事抱有无与伦比的热情,每天都是班里最早到的学生之一。
接下来的一周,季茗心为了能在家门口偶遇她,一天比一天起得早,终于在周五早上,秦郁棠划拉着自行车出门时,看见了门口靠着电线杆子打瞌睡的季茗心。
她纳闷地“诶”了一声,季茗心立刻从睡梦中立正,睁开眼睛看着她,好几秒钟过去,忘了说词。
电线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底下的两位小朋友却很安静,秦郁棠若有所思,蹬了一脚自行车从季茗心身边骑过去了,她还是比较在乎今天是不是自己第一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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