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动物园、海洋馆、汉堡炸鸡、音乐喷泉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商场,秦郁棠想要的都实现了,她有什么没玩够的呢?
甚至她书包里还揣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学习机,那是她爸爸花了将近一个月薪水买的。
“没有。”秦郁棠吸了吸鼻子,钻出闷人的被褥,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她不太好意思说自己舍不得爸妈,那听起来有些矫情,矫情这个字眼可是她一直用来批评季茗心的,自己怎么能比他表现得更加软弱呢?
“我想爷爷奶奶了。”秦郁棠给自己找了个相当冠冕堂皇的借口。
哦~原来如此。
季茗心拉下被子,呆呆望着上铺的床板,想起季振山那条烫伤的小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家里的早稻收完了吗?
家人之间也需要有比较,分出个远近亲疏,和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亲妈比起来,其实爷爷奶奶已经表现得很好了,至少他们给他饭吃,给他床睡,没有让他流落街头。
他理应像秦郁棠那样想他们,对,做个孝顺的好孩子,他摒弃一切杂念,闭上眼睛劝自己,应该想他们了,就从现在开始。
但,几分钟后,季茗心还是放弃了,他发现自己的确无法做到。
当时他还不清楚,想念一个人的前置条件是爱。
当然,回到家之后,他还是在张月兰的诱导式提问下承认:自己很想爷爷奶奶。
他把秦郁棠在车上的表现复制到自己身上,形容自己因为想爷爷奶奶而躲在被子里哽咽,这是第一次,狡猾的性格特征在他人生中登场。
秦郁棠很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跟班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她的注意力全都被北京奥运会吸引走了,眼看要到8月8号,家里的电视机还没修好。
“上个月下大雨,风把外面的天线刮歪了。”秦利民向急得团团转的孙女解释。
“今天能修好吗?”秦郁棠抓耳挠腮,她已经邀请了季茗心晚上来看开幕式,现在打开电视,屏幕上还是满屏的雪花点,这可真是要命。
“肯定能。”
天刚擦黑,季茗心就拎着几根绿豆冰棒来了,此时秦郁棠还在努力配合爷爷调整天线。
秦利民骑在院子里的桃树树杈上,双手托着天线慢慢旋转,大声问:“有没有!”
秦郁棠站在电视机前,盯着屏幕上闪动的画面,等雪花点消失的一瞬间,她从电视机边跑开,扒在窗边踮起脚后跟,朝外大喊道:“有了!”
“好!”秦利民固定好天线,刚准备从桃树上下来,又听见屋里传来秦郁棠大事不好的喊声:“爷爷,又没了!”
路过的罗梅香同志不关心如此盛大的体育赛事,只听到这句,上去一掌拍在秦郁棠屁股上:“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季茗心眉开眼笑,站在一边拾乐,让秦郁棠发现,立即便被抓了壮丁,使唤他站在窗边当传声筒。
秦利民:“现在好了吗?”
季茗心重复:“现在好了吗?”
秦郁棠:“还没有!再回去一点!”
季茗心把脑袋伸出窗外,向桃树上的秦爷爷重复这句话。
分针不断逼近八点八分,爷孙俩如临大敌,连带着季茗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好了!”秦郁棠激动大喊。
“好了!!”季茗心更加激动,招呼:“爷爷快来!”
话说完,他一激灵,反应过来那是别人的爷爷,不是自己的,下意识便回过头去找秦郁棠的表情。
好在秦郁棠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劲,反而是跟着大喊:“爷爷快来啊,开始了开始了!”
几个人终于能坐下来,兴奋又专注地开始欣赏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伴随着一声声倒计时,万人体育场里,2008名演员整齐的击缶声掌控了所有观众的心跳。
“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秦郁棠手里攥着化了一半的绿豆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刘欢和莎拉布莱曼出场了,《我和你》的旋律如此悠扬、和谐,秦郁棠想起自己在大巴车上看过的山川河流,仿佛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绽放出一个微笑,伸出一只秀美的手,包容地拢她在怀中,难怪人们想到祖国,总是称其为母亲。
接下来是李宁时刻,奥运圣火在万人瞩目下被点燃,鸟巢上方烟花照亮夜空,组成五环图案。
塑料袋沙沙作响,秦郁棠摸索着撕开一袋福娃糙米棒,抓了好几根递给季茗心,季茗心没像往常一样捧着手掌去接。
秦郁棠于是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屏幕上扒下来,扭头去看对方,这一眼,她发现了季茗心还有爷爷都和自己一样,眼中有泪。
第九章
北京奥运会如火如荼,给正在放暑假的孩子们提供了不想写作业的绝佳借口。
每当罗梅香同志虎着张脸质问秦郁棠“今天怎么又只写了半页”的时候,她总是会说“今天有很重要的射击比赛”,或者“今天有很重要的乒乓球比赛”,再或者“哎呀奶奶,今天那个跳水比赛,可精彩了!”
总之一个奥运周期下来,就没有她不关注的项目。
眨眼到了闭幕式,秦郁棠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视机,扭头捡起自己还算干净的《快乐暑假》,深沉地叹了口气。
季茗心也不遑多让,他面前摊着的那本比秦郁棠还要崭新。
“51枚金牌。”秦郁棠啧啧称赞。
“嗯。”季茗心埋头摆弄着自己的新mp4,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季然女士良心发现,在他回家之后对他做出了一些物质上的补偿,这其中就包括曾经承诺的那辆名牌自行车和新mp4,还有不少零花钱。
这些零花钱不打季振山和张月兰的手心里经过,而是直接打到季茗心的一张银行卡里,那是季然为了提防自己爸妈而偷偷塞给季茗心的,季茗心因此成了同龄人里最熟悉自动取款机的人。
季然缺心眼,根本不考虑这种走私账的钱,一个吃住都在家的小孩该怎么花才不被发现。
她儿子继承了这种品质,干脆没心眼,兜里的零花钱都喂给了嘴馋的小伙伴们,半个多月了,石头那伙人天天往秦郁棠家跑,就为了逮住季茗心让他请客买零食。
让季茗心请客不需要多客气,只要带上他,结账的时候再把他推出去就行。
事后再说一句:“反正你也没地儿花钱。”
季茗心还得谢谢他们呢。
今天奥运会结束,石头同学又呼朋唤友地来了,秦郁棠家里跟大雨过后的森林里长蘑菇似的,到处都长满了小孩,这里一朵,那里一朵。
“给我玩会儿呗?”石头挤在季茗心脑袋边上,看他全神贯注地打俄罗斯方块。
季茗心摇摇头,接着玩自己的。
哼,意料之中。石头换了个位置,挪到秦郁棠边上,将自己的暑假作业翻到和秦郁棠一样的页码,秦郁棠写一题,他抄一题。
秦郁棠写作业算快的,但再怎么快也比不上隔壁的人体印刷机。自己吭哧吭哧写好几分钟,别人十几秒就抄完了,这叫人怎么咽得下去这口气。
她胳膊盖住作业本,瞪向石头:“不许抄了!”
石头没皮没脸,嬉皮笑脸地想要拨开她的胳膊:“你说不许抄就不许抄吗?”
秦郁棠随着年纪渐长,对于身体触碰这回事越发敏感,被石头碰到胳膊的一瞬间便抽回手,口不择言道:“滚。”
这么凶吗?
石头被她吼的一愣,心里阵阵委屈翻涌上来,怎么秦郁棠的作业季茗心能抄他不能?又凭什么,季茗心的mp4可以让秦郁棠随便玩,自己却连借都借不到?
这才多久啊?人家就取他而代之,成了天下第一好了。
他不服!
石天一同学蹭的一下,站起来同秦郁棠吵到:“不给是吧?好啊!我再抄你作业就是狗!”
秦郁棠后悔了,但此时没有下台阶的机会,只好不甘示弱地应了句:“这是你说的。”
两人僵持了半天,季茗心看不过去,主动把自己的mp4递给了石天一:“石头,你玩吧。”
石头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大家叫他石头很正常,但这个昵称从季茗心嘴里蹦出来,就好像唐僧管孙悟空叫“大王”一样奇怪。
“你不玩了?”石天一很没骨气,没能做到直接拒绝。
“我作业还没写。”季茗心瞥了眼秦郁棠的方向,他很确定秦郁棠刚刚注意到了这里,现在低头咬笔帽,只是欲盖弥彰。
“那好吧,我替你玩一会儿……”石头犹豫道:“你作业抄她的吗?”
“我抄参考答案。”
石头大惊:“参考答案不写过程,你怎么办?”
“我写略。”
“牛逼。”
季茗心浅浅一笑,提着作业去了秦郁棠边上,安静地坐下来,秦郁棠余光瞄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小声问:“你真的不抄我作业吗?”
季茗心同样小声:“抄。”
光写一个“略”字,那是铁定要被老师打回来重做的。
秦郁棠抬抬眉毛,她出于直觉,探查到了季茗心身上属于少年人的圆滑,朋友对季茗心来说很重要,他脱离了那种只有敌人没有盟友的环境,已经不可能再适应从前。
“长大了。”秦郁棠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老成地想,那个挨了欺负站在院子里一哭一晚上的小男孩不见了,他其实聪明的很,自己只是他建立交际圈的一块敲门砖。
可她乐意做这块敲门砖,谁让她秦郁棠侠肝义胆,扶老携幼――那是她顺手的事儿罢了,不奢求季茗心涌泉相报。
秦郁棠掏出一本数学的快乐暑假:“你先抄这本,这本快。”
“好。”季茗心掏出一支笔,开始埋头苦写。
那厢石头玩着玩着哼起了歌,奥运会主题曲《北京欢迎你》――这首歌的旋律舒缓自然,秦郁棠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这首歌跑调跑成这样的。
“啊――”秦郁棠捂住耳朵,崩溃道:“你能不能别唱了?”
“歌也不让唱?”石头昂起脑袋表示不满,“秦郁棠你今天是不是针对我?”
“没有。”秦郁棠直言:“你唱的太难听了!”
“……”石头扯掉mp4的耳机线跳过来:“比你好听!你唱一个试试!”
“我不,我唱啥样我自己知道。”秦郁棠推了把旁边季茗心的肩膀:“你让季茗心唱一个,他唱的很好。”
季茗心无辜受到牵连,难为情的推辞道:“算了吧,我……”
石头和秦郁棠一起扭头盯着他,震声道:“唱!”
季茗心脸和耳朵红成一片,迫于压力,只好放下笔,深呼吸两次,开口清唱起来。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
他唱了五六句便停下来,周围鸦雀无声,秦郁棠鼓励他:“接着唱啊。”
季茗心只好接着往下哼,第一遍副歌唱完,他说什么也不肯往下唱了。
秦郁棠引以为傲,冲石头挑了挑眉,石头完全听入迷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一眼里的挑衅。
季茗心的声音相当抓人耳朵,歌词从他嗓子里徜徉出来,好像说话一样自然轻松,却比说话好听的多。
“卧槽……你以后不会当歌星吧?”石头叹到。
第十章
秋风乍起的时候,晚稻就已经收获晒干了,装满一个个谷袋,靠墙根儿码放在堂屋里,从水泥地板一直向上,堆到日光灯管下。
这天秦郁棠正吃午饭,忽然听见新闻:收稻子的人来了。
罗梅香端着一个红色塑料盆,喜笑颜开地从前屋进来,还没穿过庭院,便冲饭桌边的秦郁棠骂了句亲昵的脏话,接着道:“怎么还没吃完啊我的祖宗啊!不说我碗都洗了两遍了。”
秦郁棠正在长身体,饿得快吃得多,吃到九分饱了仍不肯丢筷子,一定要再塞进去几口,吃到肚皮溜圆,撑得直打嗝才行。
对于奶奶的抱怨,她作战经验丰富,选择直接充耳不闻,接着挑香煎草鱼里的萝卜丝吃,边吃边用小眼神偷偷去瞄红盆里的东西。
“奶奶,这是啥?”
“几条黄鳝,隔壁老季那两口子送的,今天也是稀奇了,说是野生的,鬼信,野生的黄鳝好贵你晓不晓得……怎么样,晚上吃鳝丝可不可以?”罗梅香同志把塑料盆底亮给她看,三四条细细的鳝鱼在水里钻来钻去,挺精神的样子。
“好啊!要吃韭菜炒的。”韭菜段烧鳝丝是当地一道特色菜,秦郁棠喜欢到连盘底都能擦干净。
“只晓得吃!”罗梅香笑嘻嘻地敲了下她的额头,“点菜是要干活的!你作业写完没?”
“早就写完咯――干嘛?”秦郁棠握着筷子,机警抬头。
“晚上我们屋里卖谷,你来帮忙算帐。”
“哦。”秦郁棠的童子功――四则运算,终于拥有了小卖部买辣条之外的用武之地,这门差事正中她下怀,可她表面上还要装作很勉强的样子,仅仅是因为能抬高条件,从秦利民那儿博取五块钱的劳务费。
下午四五点,吃过晚饭,收谷的大卡车就到了门前,自家的门板被拆掉一半竖在旁边,留出足够四五人通过的宽敞大道。
秦郁棠一支笔,一个账本坐在木桌后,看着浑身精肉的中壮年男人搭起上卡车车厢的木板,附近相好的邻居们都赶来帮忙,罗梅香忙着倒茶寒暄,生怕冷落了哪一位,因此忙得像个脚不沾地的陀螺。
很快,仗势排开,秦利民打头阵,从谷堆上卸下来一袋,扛在右肩,沉稳地向木桌前的地磅走去,走至磅前,左手扶住编织袋底部,右手揪起扎紧的袋口,双手抬起,顺势一翻,满满一袋稻谷便落在磅上,咚的一声,那声调不高,不响,却让每个人都听得很踏实,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秦利民指了指磅上的数字,和收谷的商贩达成一致,转身告诉秦郁棠。
秦郁棠便认认真真在本上写下重量,邻居们很快也加入到搬运的队伍中来,一个接一个走上那条木板搭成的斜坡,一袋又一袋稻谷过秤。
大家配合默契,衔接流畅,几乎干出了节奏感,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工作每个秋天都在家家户户里进行,寒来暑往,他们已经如此生活了几十年。
“你要不要这个?”季茗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在秦郁棠旁边,递给她一个计算器。
秦郁棠瞟了眼,不屑道:“你以为我是你吗?”
自尊心大受伤,季茗心默默地把计算器收起来了,三十秒钟后又自动愈合,挠着胳膊肘的蚊子包,陪秦郁棠扯些有的没的:“你爷爷今年卖了谷还有其他的吗?”
即便在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南方,农民只种水稻也是不行的,家里有孩子要念书,吃饭穿衣,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这些支出无可避免,没人会只种一种作物,棉花、芝麻、大豆、鱼塘……这些都是常见的兼项,更别提家家户户都得照料的菜园。
暑假在海洋馆时,秦郁棠遇到过来旅游的一家三口,那孩子一看就是在城市长大的,对各种公共设施了如指掌,不像秦郁棠,连入口的人造盆景都得新奇地看半天,俩人因为喜欢海豚而交流了起来,对方问秦郁棠在哪里长大,秦郁棠答了老家的地名,对方父母又问是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吗?爷爷奶奶平时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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