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依旧是纷至沓来的,他看不出哪里奇怪,但今天立冬,他站在秦郁棠家门口等她上学时,忽然觉得比昨日冷得多,自己仍旧一身单衣单裤,晨风刮过,从他的左袖口钻进,右袖口钻出,把这具小身板吹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季茗心猛地一个喷嚏:“啊切!”
秦郁棠正好开门出来,被他的喷嚏震住,脚步一滞,满脸的嫌弃。
“good morning。”季茗心揉了揉鼻尖,讨好地笑出来。
“哼。”秦郁棠下巴一抬,绕着他和他的喷嚏飞沫走――事发两天了,她还没原谅季茗心说自己逼他咸鱼翻身的事。
“你今天早上想吃什么?”季茗心巴巴地跟上去。
秦郁棠目视前方,步伐坚定:“要你管?我不管你,你也别想管我。”
“一起吃吧。”季茗心讨好道,从书包放水杯的夹层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硬要递给秦郁棠:“你现在可以考我了。”
秦郁棠躲开手,季茗心非要递,一来二去,这本小册子啪嗒掉在了地上,昨天下过雨,地上还有未干的积水,秦郁棠眼疾手快,连忙蹲下去捡起来,趁机翻了两下,吐槽道:“这什么呀?”
季茗心:“你让我背的那些……”
秦郁棠板着脸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还真是,自己让他背的那些古诗词还有自编口诀都被他手工誊写在了上面,字迹虽然不敢恭维,但内容还是很全面的。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说:“你不是不想翻身吗?”
“对不起,我说的是气话。”季茗心把头一埋,老老实实道歉。
秦郁棠沉默了几秒道:“算了,我也有错,我对你太狠了。”
季茗心抬脸看她,猛猛摇头:“没。”
“有!”秦郁棠坚持,俩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秦郁棠绷不住,率先破功笑了,一摆手道:“哎不说这个了!”
俩人吵架时架势颇为吓人,和好也相当迅速,一笑泯恩仇过后,秦郁棠坐在石拱桥边的摊位前吸溜豆腐脑。
她往碗里加了两大勺白砂糖,搅和搅和,盛起一勺送入口中,抬头时发现季茗心正冲自己憨笑。
神经病啊……
她几次使劲儿压下嘴角,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也笑出来。
俩人齐齐转头去看桥下的风景,夏天时水葫芦疯涨,覆盖了大半河面,现在水位下降,村里正在组织清理河道,一大早就有人划着船捞水葫芦。
季茗心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秦郁棠关心到:“你感冒了?”
“没有。”季茗心摸摸鼻尖,一早上鼻尖都被自己摸红了。
“哦。”秦郁棠端起自己的豆腐脑,文不对题地说:“多喝点热水。”
季茗心从善如流,捧起剩下的半碗馄饨汤,吹一吹,咕嘟下去一大口。
“你吃完了?”秦郁棠挑眉,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在空盘速度上输给季茗心。
“嗯。”季茗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太阳穴:“你考我吧。”
既然他这么想展示自我,秦郁棠也不好败他的兴,叼着一次性勺子翻开那本手抄册,唰唰唰跳到了最后一页:“黄河远上白云间?”
季茗心挺直脊背道:“一片孤城万仞山。”
秦郁棠点头,继续问:“窗含西岭千秋雪?”
季茗心:“门泊东吴万里船。”
秦郁棠接着考了几句,季茗心统统对答如流,她合上手册扔回季茗心怀里,扬眉道:“你也不是鱼的记忆嘛!非要我发脾气才能背?”
季茗心捂好手册,冲她露齿一笑,亮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这笑容很招人喜欢,秦郁棠侧头看河面,日光照耀其上,反射出粼粼波光,她心情愉悦,晃了晃膝盖。
“走吧?”晚上放了学,季茗心主动背着书包来她座位边上等。
“不是说好了写完作业再走?”秦郁棠以为他故态复萌,差点又要生气。
“我们去德乐士写,我请你吃汉堡。”季茗心凑在她耳边小声说,生怕让人听见,招来些不速之客。
德乐士是镇上的盗版德克士,专卖汉堡炸鸡可乐,才开没半年,在学生群体中很是风靡,谁要是早上带个他们家的鸡腿堡来上早读课,能羡煞方圆五米之内的同学,让口水声响成一片。
“啊?”这倒是在秦郁棠意料之外,她一面迷惑一面收拾作业,俩人几乎是跑出校门的,一人背着个大书包,都累得直喘。
秦郁棠:“怎么、忽然,要去吃汉堡,啊――你妈妈又,给你打钱了?”
季茗心一抹脑门上的汗,笑着摇头:“没有,我把我的卡牌卖了。”
“什么!”今天大惊失色的人换成了秦郁棠,虽然她丝毫不认为那些破卡片有什么价值,但是她很清楚,那摞卡片里每一张都是季茗心好不容易弄来的,对他来说比家里神柜上供奉的佛龛还重要――就这么卖了?
二手能出几个钱呐?又不保值!
听完季茗心的出售价,秦郁棠更想绝倒了:“这不就是贱卖吗?”
“已经算高了,我那是成套的。”季茗心不和她这个外行人争论,拉着她的袖子进了德乐士,俩人找了个空座位,放下书包,哒哒跑去前台点餐。
这个点店里的主力消费群体初中生还没放学,服务员大姨笑眯眯地看着两位小顾客:“要吃点什么?”
俩人发挥了毕生规划统筹能力,用干净兜里每一分钱,在大姨的建议下点了两个鸡腿堡、一份盐酥鸡、两个蛋挞和一个超大杯的冰可乐。
大姨善良,给了两根不同颜色的吸管,秦郁棠嘬绿色那根,季茗心嘬粉色的。
粉色的,多少有点不符合他男子汉的气质,但秦郁棠坚持要嘬那根绿色的,季茗心只好让步。
秦郁棠边大口嚼汉堡边指导他:“你买那些卡牌的钱都够我们吃三顿汉堡了。”
季茗心满嘴的食物,来不及嚼,只能含糊地:“嗯嗯”。
“玩卡牌就是浪费钱。”
季茗心不太同意这个看法,照秦郁棠这么说,只有玩金子不算浪费,并且还得赶上好时候,但是他可不想再和秦大人起争端,于是敛眉低目,顺从地让这一趴滑了过去。
俩人各捏一根吸管,头顶挨着头顶喝可乐,纸杯外凝结的小水珠慢慢下滑,汇聚成豆大的一粒,直到他们把杯中的可乐喝完离开,杯壁上的水珠都没有淌干净。
这是气温越来低的一个小小征兆,当然,那时候还没人能预测到一股极端的寒流即将席卷整个祖国南方。
第十六章
秦郁棠记忆里08年的冬天是这样开场的:北风刮碎了教室后方的某块玻璃,班主任裁了一片透光的白色膜布去补窗户上的破洞,用图钉将其边缘固定在掉漆的红色窗棂上,但风还是能将膜布吹鼓,从两颗图钉的缝隙里鼓起一个小孔,钻进教室,带着不请自来的寒意,挠过每个同学的后脖子。
她的座位在前排正中间,已经算是受灾较轻的区域,上课时还要将手缩进袖口,下巴藏进衣领里,生怕自己的热量一不小心被冷空气吸走,不敢想坐在那块膜布旁边的同学是怎么过来的。
扭头一看,没错,坐那儿的正是季茗心。
张月兰同志对他的穿着不太上心,天冷了只知道嘴上说让他多穿两件衣裳,却没给置备几件能穿的厚衣服,八成是将这当成季茗心他妈季然女士的任务吧。
可是季然又不知道家里气候变化如此迅猛,再说了,她即便知道,想起了自己那正在长身体穿不下旧衣服的便宜儿子,顺手买了几件寄过来,漫漫旅途,包裹也得走个几天几夜呢!
季茗心只好穿着去年的旧毛衣旧棉袄来上学,不好意思挺直脊背,因为一坐直,胳膊就长出袖口一截,遭人耻笑不说,怪冷的。
现在是课间,他病恹恹地趴在课桌上,清鼻涕从鼻腔里流出来,在见光之前被他用力吸溜一下――成功吸溜了回去。
“擤出来。”两张纸递到他鼻子跟前,他撩起眼皮一瞧,果然是秦郁棠。
“不擤出来鼻涕会进脑子的。”秦郁棠想象力十足,一句话令季茗心有了画面感,不寒而栗,出于对果冻状鼻涕脑袋的恐惧,他赶快接过纸巾大力擤鼻涕。
“你感冒了吧?要打针吗?”
季茗心摇摇头,昏沉着扯了扯臂弯下压着的数学试卷,嘶哑道:“给我讲讲这题呗?”
这人不会是在表演吧?秦郁棠狐疑,一面又想:难道他如今真是改邪归正了?毕竟有好师傅领进门,从结果来看,也算是进步神速。
但秦郁棠对于身体和成绩哪个更重要,还是拎得清的:“我摸摸你额头。”
暖烘烘的小手贴上额头,季茗心僵住了,一动不敢动,抬起眼皮盯着秦郁棠的脸。
“你肯定发烧了。”秦郁棠严肃道:“我去问问严老师有没有体温计。”
体温计测出来38度7,季茗心迷迷糊糊地问:“这正常吗?”
严老师吓坏了,以为他已经烧坏了脑子:“当然不正常!”旋即将他打包送回了家,嘱咐家里老俩口马上送他去诊所打针。
早年间基层医生很爱滥用抗生素,导致像季茗心这么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耐药性,感冒发烧动不动就得连着打好几天的针。
季茗心这次尤为严重些,他连着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两边血管各有多处针眼,手背肿得高高的,到处是青色。
村里开诊所的医生和秦郁棠家里沾亲带故,论辈分,秦郁棠要喊她一声三奶奶,三奶奶人不错,热情大方,也很瞧得上这个小孙女,就是不知道秦郁棠最近为啥总往自己这里跑。
三奶奶劝她少来,现在诊所里打针的病人多,万一再被传染了呢?
秦郁棠乖乖点头,第二天照来不误――季茗心在这里嘛!
她放了学会过来写会儿作业,顺便把季茗心的作业也带给他,季茗心人不在学校,作业倒是没漏掉一份,秦郁棠以她先知的眼光预言:“你肯定会弯道超车的。”
季茗心使用没扎针的那只手忿忿写字:“其他人又不是没写。”
“很多人都请假了啊,因为感冒。”秦郁棠搓搓手,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
季茗心挺知道心疼自个儿,此时还沉浸在病号也要服学役的敢怒不敢言中,小小声:“哼。”
他以为秦郁棠哄骗他呢,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回班,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缭绕四周的醋味儿,这才发现秦郁棠说的是实话。
班上座位空了小半,好多同学都因为感冒而没来上课,班主任推行土方杀毒法,在讲台前支了口电磁炉煮醋,更巧的是,他回来那天正好赶上数学单元测验,季茗心顶着张红扑扑的脸超常发挥,勇夺前三甲。
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完全使他忘记了病中被迫学习的那点儿委屈,恨不得再拜秦郁棠为师一百年。
秦郁棠倒很谦虚,摆摆手说:“徒儿你能取得这个成绩,主要归功于你的坚持和勤奋。”
季茗心请她明白示下,秦郁棠睁开眼道:“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准时起床,就是勤奋的表现,坚持下去,期末考试考个总分前十名没问题。”
打了鸡血的季茗心第二天不等闹钟响就醒了,一秒一秒捱到分针归位,他从床上弹了起来,真是冷啊,空气里仿佛都结着冰。
早上去刷牙,水管早就冻住了,水桶里存的水也难逃一劫,得先砸开表面那层冰才能舀到水,搪瓷杯攥在手里,冻得季茗心嘶了一声,更别提水灌进嘴巴里,牙齿都跟着打颤了。
条件艰苦,他只能马马虎虎洗簌一遍,穿好衣服鞋子,背上书包出发,揭下门闩,一拉开大门,他便被眼前的景色定住了。
白茫茫的积雪,门前的空地、空地前的马路、对面楼房的屋顶,更远处的树林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而雪还在下着,飘落时无声无息。
隔壁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拉开,早早出门的秦郁棠哈欠打了一半,下巴险些忘了收回来,好一会儿才发出惊叹:“哇塞!”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下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都可以玩爽了!
俩人戴上帽子,欢脱地奔进雪里,废话少说,先拉开一场追逐战。
全班同学都加入了这场大雪带来的狂欢中,走在校园里,经常会出现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个雪球,被砸中的人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偷袭!”
紧接着立即蹲下抓一把雪,揉捏成球,以牙还牙。
秦利民提出铁锹,陪秦郁棠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个超级大雪人,十分唯心主义地告诉孙女:“如果你期末考双百,这个雪人就能坚持不化到明年开春。”
秦郁棠不太信,当笑话转述给季茗心听,季茗心却傻乎乎信了,还从自家佛龛前边偷来三根香给雪人上供,祈祷自己期末顺利。
“哈哈哈!”秦郁棠看他虔诚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季茗心竖起食指嘘她,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关系到过年他妈回不回来的问题,至关重要。
季然?不是什么好鸟。秦郁棠一撇嘴,也懒得同他争论这个,抬起胳膊,以手中握着的冰钩子作箭,戏瘾大发道:“妖怪!哪里跑!”
季茗心被她追得满院子乱滚,不小心磕在水泥台阶上,人倒没事,衣服撕烂了一个口子。
中午罗梅香按下他在自己家里吃午饭,四个人围坐一桌,用酒精炉子炖大白菜吃,那是霜打过的大白菜,罗梅香从菜地里拔回来,扔掉外围的烂叶,加点五花肉一炖,鲜香中带着甘甜,那滋味――神厨小福贵来了都得多拍一集。
秦利民要喝两口酒,俩小孩边吃边嗦,唯有罗梅香吃得快,她放下筷子就拿起针线盒,坐在条凳上给季茗心缝衣服。
罗女士心直口快,边缝边吐槽说:“你这袄子里的棉花都快跑完了,你妈妈不给你寄新的?”
季茗心低头喝白菜汤,傻笑掩饰尴尬。
罗女士又调笑着问:“你妈妈今年回不回来的哟?”
季茗心小声道:“我考得好她就回来。”
“这是她跟你说的?”
“嗯。”季茗心坚定点头,电话里承诺的。
很难判断这个承诺是否算是被兑现,因为那一年的期末考试因雪灾而取消,挪到了明年开学前,而季然,也确确实实在此期间回家了一趟,顺便宣布了她要带季茗心走的“好消息”。
第十七章
这是一个稀巴烂的除夕,季茗心也想用点有文化的词语来形容今晚,但文学素养太差,实在找不着,况且被锁在房间里,背靠着房门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听外面三位家长吵架,他心情也只能用“稀巴烂”来形容。
季然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开一辆挺扎眼的银色小轿车,穿一身火红的呢子大衣,波浪大卷发,漆皮小高跟,唇色也鲜亮,她打车里下来,一举一动都风姿绰约,妩媚无边――那模样看着不像三十岁,倒像是二十出头,没吃过什么苦的城里小姑娘。
彼时季茗心正在配合季振山贴对联,季振山举着对联爬上梯子,他则捧着碗熬好的浆糊等在一边,身后有汽车喇叭响,连着响了好几声,爷俩这才回头看,正好看到季然下车,一齐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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