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折骨
本书作者: 药烂
本书简介: 一个失落的新中学女老师遇见了一个若即若离的女学生,在类似监狱的学校里发生的令人不安的故事。“折断的木 我被折断的骨嘉楠教育是人给人的教化嘉楠我们举着火把,点燃海洋。我溺水死亡。”
第一章 回归
回到地县的第一天,我妈带我去谷陀山顶上的庙里烧了好大一把香。烧香火的地方在殿外,一眼望去都是烧干净的香,只剩下了红色的、用来握着的红色枝干在那里参差不齐地杵着。我跟着我妈一块,把她买的那些香插进去。
我妈很少有这样、看起来心情就很好的时候。我想她不开心的时候太多了,导致她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脸也是挎着的。她早年照片里很白、有点胖、圆圆的,总是穿着深色的裙子站在一个大家族的角落歪着头笑。可是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干瘦干瘦的、脸色不太好,除了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会用力的笑、笑到皱纹都出来了,她在家里几乎没怎么笑过。
我妈叫我进去拜佛。庙宇正殿里巨大的佛像把整个屋子都占满了,那神像只要伸伸手,大概我就会被捏碎了。而下一刻我跪在k面前,求k能祝福我,祝福我妈,祝福我们接下来都不要再遭受折磨。
我跪下那一刻,恍然觉得,这应该、这好像、这一定就是我新生活的开始吧――我妈也这么希望着吧。
我求您了。
出殿的那一刻,外面天特别蓝。我妈又跑过去看了看那些香,然后突然回头望我。她朝着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有某种预感。果然,她走到我身边的第一句便是“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看我”。
“我带你爬山,带你来这里拜拜,总要牵着你,如果不牵住你的手,你就要站在那里愣神,然后我就很容易找不到你。我只能沿着原路线倒着往回走,总是会发现你在什么地方呆呆站着发愣。”
好温情的话,好像什么温馨的、漫长的亲情电影。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一转头,才发现你已经长好大了。”
一转头,才发现我已经偏离了妈妈想让我去的轨道。我是一架固定路线的火车,不能脱轨便只能暴力停滞,头破血流地把自己困死在原地。
妈妈。我满口鲜血,因为五脏六腑都被压碎。
“现在你回来了,也考上了工作,你也喜欢当老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可能是无意识的反应,可能是微微呼吸不畅,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退休的电信员工和一个刚刚上任的高中语文老师。生活总归还是过得下去的。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妈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某段耳熟的电视剧主题曲,具体名字想不起来了。大概率是我爸打过来的,他应该是开车过来接我们了。二月份,树都是没有叶子的,一切都是干涩的、冷冷的。但是今天有点能感觉到太阳了,尽管抬头并不能在天上看见它,但是能感觉到它。因为所见之处,一切都太亮了,甚至有点晒。
走长长的台阶下山的时候,我和我妈身边路过了两个很年轻的女孩,牵着手的。其实春节过后,上山登高拜佛的人一直都不少,过路的人很多,但是她俩直直路过我们的时候――总之我是看见了。
不知道我妈有没有看见,也可能她不想看见,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我爸把车停在离山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他说只有那个地方可以停车。我走过去的时候,甚至都感觉有点热。我妈一向走得快,也可能是我走得太慢,我俩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我打开手机,回复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微信消息。
要确认的信息太多,我看着群里一条接着一条接龙回复的“收到”。点击开那个工作安排的表格,这学期我得教高一下三个班的语文课。密密麻麻的课表,我数着可能会空闲的时间。
突然又开始耳鸣。周围的所有其他声音都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我一边轻轻揉着耳朵一边往停车的方向走,太阳最终还是出现了,有阳光开始照在地上。我刚才一直低着头走路,因为被照到才微微抬头,才看见自己差点撞上一个女孩子。
她大概也没看路,戴着耳机,瘦瘦小小,应该是个初中生。那微弱阳光正好落到她的一些头发和额角,她本来就白,更是照得发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来,散着的、不是很长、甚至尾部还都是翘起来的。
我赶紧往一旁让路,侧身让她走过去。她微微抬头看我,好像是还没睡醒就出来的样子。我捂着耳朵继续往前走,耳鸣逐渐消失,周围的声响又一点点出现。我回头,已经看不见刚刚的小孩了。
我打开车门,我爸问我想中午想吃什么。我有点疑惑,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妈做的排骨还剩了很多,应该拿出来热热是可以凑合一顿的。我爸握着方向盘,喃喃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说,我想今天晚上就去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住。我又补充到,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教材了,我想为了学生负责,我应该去把之前那些可能已经忘记的东西,捡起来。
在我说完后,他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我妈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提及我毕业后整整一年半昏天暗地的经历,柔着声音安慰我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的,这份工作我再适合不过了。
“毕竟,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你之前的事情。你大可以当做那些事情都是一场梦,抛掉了继续走下去。我们还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回头,我妈此刻脸上的宽容神情就像是在给我演《万尼亚舅舅》的结尾。她是一遍又一遍被我伤害被我欺骗被我凌辱的脆弱主角万尼亚舅舅,我是庸俗难堪不忍直视的肮脏恶人教授。我们都永远达不到对方彼此心里的希望,但是我们只能继续忍受、继续伤害、继续握着对方的手、然后各自自欺欺人地走下去。
忽然,后窗边擦过了刚刚那个女孩子的影子。她出现在模糊的车窗里,像一朵没开的、青青的栀子花苞。我像她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只会扎着一丝不苟的马尾坐在教室的中间发呆。没有耳机也没有自己的世界,用笔在语文书上写稀奇古怪的诗。
最终我还是跟着他们回家了。我妈把那些排骨热了热,我一边用手机放课件视频,一边啃着一块难啃的排骨。我妈挑了一块好啃的放在我碗里。
第二章 糅碎
我居然真的就这样回归了所谓正常的生活。我穿着深色的衣服回到学校,翻开那些我以为我早就已经忘干净的书,干巴巴地念着教案里写好的东西。其实我自己都不记得这些概念是怎么进入我脑子的了,我也已经忘记我当时是怎么接受这些知识的了。我做了好多的演示文稿,把那些东西都放上去,大概这样就能听懂了。
唯一没想到的事情,是我已经上课一周后,我去高一(15)班的时候发生的。他们班的语文课总是排在下午,甚至经常是最后一节课。我习惯了清早上课底下学生都昏昏欲睡的朦胧状态,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清醒的学生,我好像更能直观感觉到他们的痛苦。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里,也很不好过。
我还是有一点也许是想要补偿当时的自己的私心,于是我经常打印一些与课业无关的小诗发给他们。我想他们每天都要面对太多的文字,早就失去了阅读的耐心,诗一首短短的,也很好读。
那天印的是博尔赫斯。我居心叵测地用一些极具刺激性的文字让他们记住我发下去的东西。我甚至都不需要解释,我知道他们那么年纪小,一定会被那些词句所捕获。
但是我那天去给(15)班上课发复印的诗时,复印少了。我站在讲台上,十五班那个瘦瘦高高的班长举手,说有人还没有。
我记得这个班长一直都是一个人坐的,坐在教室一个中间靠侧边的位置。她举手的时候,我才看见她今天是有同桌的。
有点眼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讲台上走下去,走到那个班长的座位前面。
原来那天我撞到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初中生,是我的学生。她安安静静坐在靠着墙的位置,头发为了符合校规校纪扎起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更乱了。她就这么看我走下来,没有说话。
“老师,这里少了一份,我同桌还没有。”班长看着我。
“你之前一直没来上课吗?我一直在你们班都是拿的58份,没有少过。”她一定没有来上课,我从未在这个班看见过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低下头。
“她生病请假了,老师。”班长代她回答了我。我想她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我差点就要顺嘴接着问下去生了什么病要在刚刚开学就请一个星期的假,但是上课铃响了。
“你们俩先看一份吧。一会你下课或者晚自习来3楼办公室找我,我把这个资料还要上个星期发的一些资料都给你。”
很多事情明明已经发生了,但是当时就是意识不到。
我走回讲台,又开始念干巴巴的教案,偶尔往那个女生的方向瞟一眼。她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晚饭的时候,在教师食堂碰见了佳慧。其实我兜兜转转又回来这里工作,我一直就不是很想碰见她。她是我十余年的朋友。她和我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一样的,一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后来大学她读的是省内的师范,我读的是省外的师范――其实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比我懂事,大学一毕业就回了这里教书,现在正在带高三的班。
我回地县的时候,听说她已经准备结婚了。我走进食堂,她朝我招了招手。我在她对面坐下。其实她的相貌变得好看了,现在她脸上擦着粉,经常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裙子。
她一边吃着炸肉块,一边说着明明都在一个学校怎么现在才碰见我。
我笑着说顾老师带高三忙,自然是难碰见。佳慧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却转了一个话题。
“我没想到你会回到这里来。”
“那我应该要到哪里去。”
佳慧扯了张纸擦了擦嘴:“感觉你心高气傲的,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工作的。”
“我有那么高的境界吗?”我用筷子剥开淋着厚厚一层油的青椒肉丝,天冷,明明是刚刚打的菜都糊住了。
“你毕业一开始是想留在外面工作的吧,根本就没回来过,要回来你早回来了。”佳慧喝了口汤。
我毕业一开始是跟我那时候的女朋友跑了,整整一年没有工作,每天躺在出租屋里把我前二十四年积攒的眼泪全部哭干净了。
“留不下来,人家不要我。”我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坐在教师食堂里和佳慧认输。
“外面也没什么好的,累死累活也什么都没有。我那些同学有些也去考研啊、深造啊什么的,但是你看我现在,二十几岁,什么都有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佳慧甚至在安慰我,“说不定以后我们俩可以搭班呢,我从小就觉得你作文写得好,教起学生来肯定厉害......”
佳慧的话好长,长到我注意到教师食堂每一个桌子的旁边都插了一个花瓶,放了一只仿玫瑰的假花。那花实在太假,劣质的材料和虚假的刺眼红色,就像从来没有看过正常的、健康的花开放过一样。我忽然有点恶心,连带着饭也不是很能吃下去了。
佳慧说高三的晚自习要提前半个小时,她急着回去看学生。我表示理解,点点头说下次有空再聚。
佳慧走后,我不安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还在吃饭的老师。确定没人注意,把那盘根本没怎么动过的饭扔进了泔水桶里。并且决定,我以后尽量不要再来食堂吃饭了。
我的办公室是在年级语文组里,一个把至少30个语文老师塞进一个并不算大的空间的地方。我被分配到了最边缘的一个格子间,给了我一台启动都困难、经常黑屏的电脑。开学不久,我并不大的桌子上已经堆了不少资料和试卷。我拼拼凑凑地找了我上个星期发给学生的那些资料,但是确实没有多一份给她的、今天发的资料了。
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晚上她会不会来找我,就算她来了,把这些东西拿给她应该也够了。
我抽出十五班的学生花名册,我知道我找不出她名字。一个和我一起进来的年轻老师文子抱着一盒子零食走进来,看见我坐在办公室,问我今天晚上也上晚自习吗。我摇摇头,说我要写一份学校的新教师心得材料,用学校电脑写。
文子晃了晃脑袋说她也还没写,不知道要写什么。文子问我要吃什么零食,接着便像抓阄一样在盒子里抓了一把东西放在我桌子上。我吃惊于文子好像总是很有活力,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永远热情的样子。
文子的桌子就在我的斜前方,她转过头来,一副神神秘秘地样子:“你知道15班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文子皱了皱眉,“你不是已经在那个班上一个星期课了吗。”
“我上课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干巴巴笑了一下。
“15班上个学期是全年级最难搞的班级,把那个新上任的班主任都给气辞职了。闹事的学生、打架的学生、早恋的、自杀的,各种问题学生都在里面。”文子的眼睛圆溜溜的,紧紧盯着我。
“一中里的学生,不会这么难搞吧,毕竟都是中考考得好才能来的。”我回应着,其实我对这些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个班只要别在我的课上乱就可以了。
“退学了好几个,还有几个留校察看。你既然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大概是那些学生都老实了吧。”文子转过身去,我终于打开了那个破电脑。有几个老教师从门口进来,文子一看见她们就热情地打招呼,问她们要不要吃零食。办公室里一下子就吵起来。
她们一吵,我更没心情写心得了。我没什么心得,也没什么可以想的。其实来之前我把这里想的更烂,毕竟我自己也曾经在这里以学生身份待过三年,但是来之后我发现这种生活姑且还可以忍受。说不清是因为我偶尔挺陶醉在讲台上讲那些文章字词里面的感情流动,还是我看着好多年轻的生命在我面前像星群一样划过。
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我扮演着一个抽离的、温和的、漠然的管理者。我怀疑我现在的感觉良好,只是因为我有某种斯德哥尔摩倾向。我明明已经在这个地方遍体鳞伤,但是我最后又选择回到这里,永远待在这里,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这些大概就是我的心得。
我敲了几个字,那群老师在大声讨论着备孕的事情,一会说医院一会说老公,吵得我根本就写不下去。以前我只觉得教室头顶的灯又白又刺眼,现在发现办公室的灯也亮得让人难受。我从桌子下抽出一张白纸,鬼使神差开始写那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高中的时候就把这个反反复复读,只觉得写得好美好美。后来念了中文系,不敢再谈什么喜欢或者感想,只觉得大家都知道这首诗,我再反反复复强调自己被感动有点落俗了。最后再想起这个诗,已经是在回地县的火车上。那晚月亮好亮,我居然在祈祷那趟火车永远都不要到。我的身体沿着铁轨被带离,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可是我闭上眼睛,是我赤身裸体和前女友站在镜子前,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在我耳边轻轻念着,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很莫名其妙也很诡异,我分不清这场面是戏剧演到此刻需要的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达感情,还是一出刻意引经据典但是无比蹩脚的搞笑喜剧。但是无所谓,反正下一刻两人都沉浸于肉欲,我也不再纠结我是个丑角或者悲剧配角。每一次都是这样,她的手在我肉体上游移那一刻,我突然后知后觉为什么人会沉溺于快感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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