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把我过去经历的所有挣扎痛苦不堪愤怒全部抛弃,我把我自己全部投入这一场情爱里,我梦想着燃烧殆尽。我遗忘我学过的所有道理、所有规矩、所有本应执行的程序,我从此以后就只做我自己,我向所有人宣告从此我被她的爱唤醒。
上课铃响起,那些老师纷纷走出去,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外面天早就黑了,我的电脑文档字数显示50个字。
可是一年之后,我就灰溜溜回到了这所监狱,继续我本应该的循规蹈矩生命。我前面的老师把一张全家福放在了她桌子上,一张拍得很好的拍立得。她、她老公、她小孩三个人围着一个点亮蜡烛的蛋糕,每个人都笑得好开心。
十年之后,我的桌子上也会出现这样的照片吗。也许根本都不需要十年,三年之后就会有了。我在这个学校待习惯了,我听从安排去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成家结婚生子,我也在照片上笑容满面彰显自己的幸福,我也在办公室讨论她们讨论过的那些问题。很多年以后,我的孩子也会透过我以前的照片,像我想象我母亲那样想象我吗。
“老师。”
我抬起头。她把头发放下来了,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了。
我迟迟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今天晚上不来找我了。
“你说,我要来找你拿资料。”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感觉在公事公办。凑近了看,我再一次确认她真的很显小,真的看上去很像那种刚刚上初中的初中生。
我把那堆资料从桌子下面抽出来,递给她。她拿着就要走,我看见那个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放在桌子上,顿了一下:“今天早上那个资料确实没有多的了,这里有一个我自己手写的,你拿去吧。”
我把那张纸放在上面,怕她又急着要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张嘉楠。”她把那张纸也收进怀里,站在原地,似乎是怕我还要说什么,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
“你病好些了吗?”我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她,我在用鼠标点保存文档。
“已经好了。”她说话的声音好小。如果不是办公室里没有人,外面也不吵,我大概就听不见了。
我看着刚刚文子给我的零食,拿起一包肉松饼:“我还以为晚自习已经上这么久了,你已经忘记来找我了。”
我把肉松饼直接放在那堆资料上面:“回去上课吧。”
她看着我,低着头说了句谢谢老师,转身就走了。我在电脑程序里找到学校成绩排名系统,查寻着15班的成绩,看见她的名字在班级中间的位置。
我断断续续又写了几百字,写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无非是把那些虚假的、所有人都可以想象的话变着花样说,无意义地扩充字数。
直到外面下雨了,下起了很安静的雨。如果不是有学生路过办公室时讨论着下雨,我可能都不会知道。我像是一台机器无感地运作着,就这样写完了心得。
雨不是很大,我没带伞,淋着走回家。高中的位置有点偏,周围基本都是荒凉的山。我没有租离学校好几公里的小区,而是旁边只需要走十分钟的拆迁安置区。房子很小,一厨一卫一厅,甚至还有点破。我唯一的娱乐就是躺在窄小的床上刷视频。
我在学校叫学生多多看书、给学生发些东西去阅读,但是我回到这个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空间,我只想放弃思考。
一开始我离开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人能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自诩读过书、能对很多东西有更大的理解、应该去一个更适合我自己的地方,我坐上了我自以为自由的船,以为能去我希望的岸。
可是我这个希望甚至没有经历像影视剧里面那样一点一点的垮塌破灭,它是忽然倒塌的,它是让我发现我之前想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它是告诉我希望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我记不清了,是当我写下这样空洞而无意义的排比被老师嘲笑,还是我坐在高中课堂上望着窗户外面发呆,还是我在空无一人的大学教室里感觉无法呼吸,或者是我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一个出租屋又一个出租屋中间辗转。我以为我冲向了一片旷野,我要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去拥抱这个广袤的世界,结果我只是一个被风吹来吹去的破烂塑料袋子。
于是就被吹回来了,好像停止了那种流动吉普赛生活,其实只是被绑住了也没地方可以去。
第三章 医院
“老师,你可以给我批一张假条吗?”
我没想到张嘉楠第二天就主动来找我了。
下午,第一节课刚刚结束,我在办公室里改了一节课的作业,正望着电脑桌面发呆。她个子真的太小了,下课时办公室里学生老师进进出出,她走到我身边我才看见。
我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不去问她班主任,是班主任老师不在吗。
“你怎么了?”我看着她,感觉没有很生病的样子。
她平静地拿出一个病历本子。里面夹着一张诊断证明,上面是肺部CT的图片与一堆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后一张是出院单,医生用笔写着今天的日期,又写了一个复查。
她的病历是中心的,离学校有点远,开车过去就要半小时。我有点愣了,抬头看她:“你怎么不早上请假?”
她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碎发微微晃动:“忘了,现在翻起这个才想起来。我去找过我班主任,但是他不在办公室。”
“那你怎么去医院呢?你父母来接你吗?”我把作业本往旁边一推,拿出手机打开十五班班主任的微信界面。
“我自己打车。”她的视线看向我的手机,“不是什么大病,已经好了,就是医院要复查。”
“我没有权利给你开假条,但是我送你去吧,坐我车去,然后我送你回来。”我把手机收进包里,“或者直接送你回家休息。”
万一我帮她去跟门卫解释了,她就跑不见了呢。反正我今天下午也没课,改不完的作业晚自习也可以改。我想着,却看见她直接愣在了那里。
我没反应过来她在愣什么,再愣下去医生都要下班了。我站起来,推推她的肩膀:“你还要带什么东西吗?我们走吧。”
我和她并排走在走廊上,那天下午出了太阳,照在我俩身上。她不再说话了,甚至一直低着头,她头发把她的脸近乎全部遮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无端想着,我的好心不会戳破了她原本的逃课计划吧。
从教学楼到安置区有一段距离,我是直接把车停在楼下的。我和她一路无言,我拿着手机编辑发送着给她班主任的信息,就这么一直走到了门口。保安把我和她都拦下来,还以为我们都是学生。直到我出示了我的教师职工系统信息,才放我们走。
走过便利店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喝什么,或者吃什么。她摇摇头。又一次看见她脸的那一刻,我才切切实实发现她神情变得不一样了。她昨天晚上来找我的时候,神情很淡,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而现在她有点无时无刻都在散发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有一种我不应该这么做、我无缘无故管得太多的感觉。
“我要去买水,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我给你也买瓶水吧。”
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的车不大,她沉默地坐在后座。下午这个点路上的车不多,只是太阳正好晒着路,眼前的一切都泛着光而模糊。我后知后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出过门了。
地县的所有路、所有店铺、甚至街上走的人、开的车,我活在这里的十几年都好像是一个样。现在也是一个样。正是因为太熟悉了,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是今天,我能这么自信自己开车带着学生去医院复查,就是因为我觉得我对这个地方足够熟悉啊。我已经从一个对这里厌倦不堪的小孩,变成可以借着对这里的熟悉,去保护其他小孩的大人了。
那日复一日的生活、困于三点一线的生命周期、所谓束缚的人生――也许这就是我应该要去面对、要去做的事情吧。我没有能力留在外面,我只能回来,尽我的能力去安慰曾经和我一样疲倦的小孩们。
我不出去了。我出不去了。
没有堵车,也没有等很多的红绿灯,车程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我爸身体看着硬朗,其实这几年已经动了两三次小手术了,所以我找医院的路也是轻车熟路。我把车停稳,却没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看,张佳楠睡着了。
我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不知道要怎么叫醒她。车载显示屏上时间显示“15:40”,也许能让她再睡十分钟,也许现在就应该把她叫起来。
只是我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她已经醒了。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好像是在与世界重新连接,判断着自己到底在哪里。
“到了?”她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嗯。”我拉开车门,拿着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十五班班主任回了我消息,很客气地谢谢我还跑一趟带学生去医院。我看着他对话框后面那两朵玫瑰花,愣神了半天才删删改改回复他一句老师不用客气这些。
我一放下手机就看见她靠着后车门,站在那里看我。她什么时候打开门溜出来,轻轻把车门关好,我都不知道。
继续沉默着走到门诊大楼,她拿着病历本走得也轻车熟路,我在后面默默跟着她。她走得有点快,时不时还回头看我。走楼梯到了三楼呼吸内科,她站在护士那里办理复诊,我忽然感觉她好像都是一个人来的医院。
医院里面永远人都很多。诊室走廊里坐满了人,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看着墙壁上那些血肉模糊的疾病宣传贴画,忽然诊室门开护士出来叫号,我面对的两个人站起来走进诊室。
就这么得了两个座位。她办完复诊的手续,也过来坐我旁边。我想我应该在这时候应该问问她,无论什么都好,就像曾经我印象中那些很温柔、浑身散发着善意的老师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被堵住了。好奇怪。我觉得我说那些话是在程式化地扮演一个和善老师的角色,没有在真正关心她。真正关心她,也许是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也许是什么都不要问。
我拿出手机,但是我也不知道能看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看什么她都能看见。
“老师,”她把病历本平放在腿上,那个已经被胡乱折过太多次、留下太多痕迹的本子好像是第一次被好好放置,“谢谢你今天送我来。”
“你来找我批假条......这些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转头看着她,发现她在好认真地看我。
她也学着我歪头的样子,把脑袋往一边歪着,微微笑着看我:“谢谢你老师。”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对她笑。肌肉做出反应那一下,忽然感觉自己要哭了。
所幸诊室那边叫了她名字,她拿着病历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本想跟她一起去诊室,最后我还是顿住了。她当时告诉我是小问题,我也就以为复诊是随便问问,结果她一进诊室就是十多分钟。
她出来的时候,好像刚刚稍微明媚一点的样子又消失了。她瘦瘦小小,单薄地穿过好多走来走去的人,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她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我。我只听见她说“走吧老师”,然后她另一只手把病历本拽得很紧,还多了一张纸。
“医生怎么说?”我站起来,她立刻要离开这里。
“反正医生又治不好。”她说话的声音消在医院吵吵闹闹的走廊里,我没听清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反正也死不了。”
也可能那一句是我幻觉。
“你不需要去开点药......之类的吗?”我跟上她。
她摇摇头。我们走出医院的时候,外面依旧是很大的太阳。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显得很温暖,哪怕是医院。
我走在前面,手机突然又响了一下,15班班主任让我叫张嘉楠回学校后去找他补出校记录。我回头想告诉她,但是转头的时机选得不太对,正好看见她在往垃圾桶里扔什么东西。
准确来说,是她把什么东西狠狠撕碎了,然后抛进了垃圾桶里面。太碎了,有些残骸甚至都没能扔进去,尽管她已经弯腰扔了,但是还是掉在了地上。
她把注意力从垃圾桶转回到路上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在看她。
很有趣的停顿。我前女友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在电影的某个时刻突然按下暂停键,盯着那个画面看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在乎接下来的剧情,她说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这一刻它的美感。有些存在只有停下来了才得以喘息,才可以有空间去讨论这一刻到底在发生什么,才会后知后觉感觉到它的迷人性。
然后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说比如现在你看着我眼睛。她说如果我是导演,这一刻就是我最爱的一秒钟,我之前拍的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后面准备的那么多曲折离奇的剧情――其实仅仅是为了得到这一秒的美丽――不知不觉的、后知后觉的、难以忘记的、不能拥有的――只有一秒的。
我和张嘉楠站在医院门口,两个人都心事重重。今天下午的经历到底是一场人为的尴尬境遇还是一次平常的医院复诊。
我感觉我和任何人之间都隔着好厚的透明玻璃。我期望我能得到爱,我希望我能从学生那里得到正反馈,我期待我的一切能好起来。但是我知道我最后得到的不过是许许多多的、美丽而虚构的一秒钟。到底那一秒是真的那么好,还是只是我的主观臆想模糊了现实。
张嘉楠朝我走过来,当她走近我的时候,我咬了咬嘴唇告诉她:“你班主任让你回去找他补假条。”
她没有回应我。我以为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答应我一句“好”。
一路沉默着走回车上,她坐在后座,我还没有启动车子的时候,她忽然说话了。
“医生让我去再做检查,我不想去。”我听见后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以前经常一个人来医院吗?”我握着启动车子的钥匙,迟迟没有扭下去。
后面沉默了会:“我妈他们,如果有空,是要来陪我的。”
“工作很忙吗?”
“有一点。我自己可以去的。”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行,转头跟张嘉楠说:“医生刚刚叫你去拍片,你为什么――”
可是我转头的时候,看见张嘉楠看着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以为她刚刚在难过。
“没有,”她用手掩了掩嘴,“对不起老师。”
我忽然觉得是我管得太多了,都管到让学生觉得可笑的程度了。我悻悻转身,给车打上火:“那你以后不舒服,要赶紧来医院。”
“好。”我看向车视内镜,本来想看张嘉楠的表情,结果她正正地盯着那里,微微笑着答应着我。
我驾驶着车子离开黑黑的车库。车身进入外面阳光普照世界那一刻,张嘉楠用几乎和我一样的音量说话了:“因为我想起我之前,居然会为我妈他们不陪我来医院,跟他们生气,我觉得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
“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我叹了口气,车子在收费栏杆前面停下,我打开手机扫付款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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