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害怕。
我出门的时候,七点半。今天是15班唯一一节早上第一节的语文课。我在上早晨的课的时候,数班里有多少个学生睡觉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乐趣。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们早读还没有结束,教室里面乱哄哄的,夹杂着各种早餐的气味。
我还是一进去眼睛就往张嘉楠那个地方看,这好像已经成了我踏进15班教室的一种条件反射。她也在读书,她旁边的李澜捧着一本高考语文必背60篇、正在大声背诵着,口型很夸张。张嘉楠好像是在看一张纸,我想走进一点看清楚一点,发现她好像是在看我昨天发的资料。
我昨天刚发的,我自己却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内容,是海子。
“
第6章 你来
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早读课结束铃响起的那一刻,许多学生就像大山垮塌那样睡下去。我走出去的时候,碰见了15班的班主任。他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听说他的老婆是在小学工作,家里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对老师都是客客气气笑眯眯的,但是好像对学生有些凶。
他冲着我笑,问我吃过早饭了没有。我没有吃,但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笑,然后点了点头。
他走进班里,立刻我就听到他在喊:“一天天就知道睡觉,一会语文课是不是接着睡啊?今天上午数学老师和我调课了,两节连着上,我准备考试哈――考不及格的全部留下来一个一个交代原因哈。”
我走进办公室,在座椅下面找到了一块看起来就很干的面包。我接了杯水啃了两口,就又打上课铃了。
今天讲的是曹禺的《》。我的演示文稿上有关于这本书大致剧情的介绍和人物关系图,为了引起他们的兴趣,避免他们在一开始就睡着,我甚至挑了一段五分钟的影像剪辑在我正式开始讲之前播放。但是可能是因为画质太老旧充满模糊噪点,可能是因为这故事太久远难以让学生一下子吸引,又可能是因为马上接下来的化学考试,整节课按着ppt念下来,一切都是干巴巴的。
隔靴搔痒。我也只是在装模作样,笨拙地扮演着一个好像能看明白很多东西、给予后来者指引的角色,说些高高在上、无关痛痒的评价。我写了教案的,我看了其他的老师是怎么讲这一课的,我翻了一些有模有样的论文的。我反复排练,就是为了站在这里像个已经把这一幕剧演了千万遍的演员,说什么话都只纯靠我的肌肉记忆。
我是最拙劣的演员,而我的对手演员不是坐在下面心不在焉的这些学生,他们是无辜的观众。我的对手是我举起的课本书里的内容。我那些落俗的经历和单薄的理解怎么可能同这些厚重的文字同台共舞,我只能无数次、无数次都承认我的不堪与可悲。
“其实我初读《雷雨》的时候,我只是想,也许人活着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一个意外的选择,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只是一刹那,但是却要此后永久地困在其中。这可以理解为人生道路的分叉口,但是我们到底要走向哪里,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几十年后会不会有一场雷雨作为我们的报应,我们不知道此刻是为多年的惊雷埋下伏笔,我们不知道如果重来是不是还会这么选择。文字或者故事给了我们虚构的情境与当旁观者的权利,但是我们其实从来都没有置身事外过。”
“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
“从来没有。”
“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1”
“所以我们要理解为什么一个后母会爱上儿子――不是跟街坊邻居一样张大嘴巴、窃窃私语,作者给了你们足够的文本去阐释这个‘爱’是怎么发生的,伦理的违背只是这个家庭扭曲的证明,与此同时生根发芽的还有难言的爱。”
“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1”
“当这种爱被置于文本上呈现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跳出寻常生活的思维框架,在人性和命运的面前去完整地剖析这种爱――这种情节。无论是单纯的阅读,还是阅读后进一步的分析与讨论,都会给人一种审美上的趣味。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必须是要引起观众哀怜与恐惧的事物。我们在欣赏悲剧的同时,也在梳理自己的此生。”
“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1”
这节课快结束了。
“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1”
我刚刚的话剧片段只放了一小段,于是我又把多媒体打开试图再多放几分钟。视频声音有点大,那些念白出来的时候许多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学生猛地惊醒了,像受惊的小鸟迷茫地四处看着。我往张嘉楠那儿看了一眼,她现在坐在一个边缘的、靠窗的位置,我需要偏偏头才能看见她。这次她没有睡觉,只是好像在盯着自己的面前发呆。
在一连好几天都下雨之后,今天外面终于出现了好大的太阳。她正好有一点被太阳照到了,头发都在发光。
我想起了我以前看过的那些给小孩看的动画片人物角色,我小时候坐在电视机前面以为我长大后会成为的美好勇敢角色。下课铃响,教室里的学生们好像去除了屏障,一个接一个活泼起来。教室后面的心愿墙上贴满了他们的梦想。也许是太阳太好,也许是新生的、年轻的存在总是会有未知的希望。
我走神了。不知道张嘉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是在看她,并且盯回来的。她好像还是在发呆,但是定定看着我的方向。我抓着我手里的教材书仓皇逃窜,没有注意到我的备课笔记掉在了讲台桌子上。
1.选自《雷雨》(曹禺)第四幕繁漪的台词。
第六章 重复
今天晚上我没有晚自习,但是语文组开会拖得太晚,我又急着交一篇教学材料,坐在办公室敲敲打打不知不觉就已经十点半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我教案不见了。
那是我辛辛苦苦写了一个寒假的教案。我叹了口气,准备去今天我上过课的班找找。离语文组办公室最近的就是15班,走个拐角就到了。结果我刚刚出门,就看见15班走廊上站着一排学生,走近一看,是15班班主任张志刚在训学生。
“我今天叫你们出来,不止是因为你们化学考试都不及格,而且你们都没做对好几道我上课已经讲过的题!我不知道你们是不听课,还是听不懂课,但是你们这样的――我都不建议你们在升高二后继续选理科了,现在就考不及格,等分科了之后岂不是只有十几分。说实话,化学不算最难的,很多东西都是死的,但是理科的数学、物理会变得很难,你们自己学起来也很痛苦。”
我只是没想到张嘉楠也低着头站在那里挨骂。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那儿听着,也许又是在发呆。我走近的时候,班主任看见我了,问我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去吗。
我说我看看我讲义是不是放在班里了,我找不到了。我说话的时候,正好停在张嘉楠旁边,我感觉我都能完全把她挡住。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感觉张嘉楠似乎抬起头来看我了。高一是十点四十下晚自习,在一阵很短的铃声之后,整个教学楼都开始吵起来了。一瞬间,走廊就被学生占领,他们背着书包疯跑。
张志刚老师只能尽量提高自己的声音:“今天你们一个个都留下来,把我之前讲过的那个题目里面的方程式抄30遍再走!一会放在我办公室,我在那里等你们一个个来交。”
本来压抑的训话被放学学生的轻松气氛打断,我不知道张老师原本的计划是不是要留这些学生罚抄,或者说这只是他设计的训话未结束、被外力打断的临时起意。我和这些被批评的学生一起逆着人流往教室走去。
我其实走到门口就看见讲台干干净净。我想我也许是放在另一个班了吧,但是我还是装模作样地上去找了,只是为了能看清张嘉楠。我看见张嘉楠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周围的人都基本走空了,她翻出白纸来抄写。
我记得她成绩不是在中游吗,为什么会被罚抄呢。她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是没有同学等她、和她一起回寝室吗。
教室的灯似乎因为坐的学生少了,变得更刺眼了。有棱有角的课桌、杂乱的书堆报纸习题、食物与旧拖把混合的味道。
“老师,请让一下。”值日的同学推着拖把进来了,其实就只是一根木条支撑着、下面拖了很多黑布条而已。
算了。我叹了口气,避让出了讲台,准备去另一个班找讲义。已经要出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拉住我衣袖。
“老师,你是在找你的讲义吗?”
不是吧。
我回头看,张嘉楠又一次地拉住了我。她穿着秋季的校服,整个人都显得好单薄。我转身那下她的手立刻就松开了,甚至还往后退了一点。
“你看见我讲义了吗?”我挤出一个笑容,好像是在僵笑着告别马上要回家的幼儿园小朋友,强行地表现着友善,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讲义你忘记拿走了,放在讲台上被人碰掉在地上,所以我就先捡起来放我那里了。”张嘉楠给了一个合理的行动逻辑,但是她的声音却越说越小。
语文组办公室就在旁边,为什么不来还给我呢。还是一直看我在办公室,准备等我走了再消无声息放在我桌子上。或者直接不还我了。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我的讲义了。
“你那些方程式要抄多久啊?”我笑了笑,“都这么晚了还留你们抄写,张老师真的要求很严格啊。”
张嘉楠可能根本没想到我会先问起她的罚抄。她反应很快但是支支吾吾地说:“没多少的,快抄完了。”
突然门口进来一个学生,朝着班里面喊:“张老师说他今天家里有事要先回去,刚刚要抄方程式的人回去抄60遍,明天早上他亲自来收。”
的誊抄除了心理上的折磨和生理上的疲惫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张嘉楠飞快说了句:“老师我现在把讲义还你”,便立刻转身朝着自己座位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发觉我在跟着她,回到座位和翻找东西都变得着急了好多。
那张化学卷子就放在桌子上,很多的空白,看上去也很崭新没有褶皱。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不会做吗?”
说完了话,才后知后觉我好像在她伤口上撒盐。但是这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还是说只是偶尔一次考试失误小概率事件而已。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切实想帮她。
张嘉楠没有管我那句话,继续找讲义,终于把那本薄薄的黑色大本子抽出来放在课桌上,正好遮住了试卷。
“不会。”这一次她没有抬头看着我说话,一句话就堵死了我可能要说的所有的话。我现在除了拿讲义走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了。我浑身发热,后知后觉为自己心里的过分激动与冲动话语冒了点虚汗。
尽管明天我们还会见面。不知道这个学期结束之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了。
如果你没有拿我讲义,任由它放在讲台或者掉在地上或者被人丢掉,都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不是我主动来找你的。不是。
我拿走了讲义,机械反应一样说了一句:“那你早点回去哦。”
与此同时,她也挑了这时间开口:“这卷子只是考查他上课讲的东西,我没听他的课。”
那你听我的课吗。还是说我的课更让你感觉难熬。
“难怪张老师那么生气。”其实我整个人是懵掉的,只能机械反应一样打着圆场。我一边想着张嘉楠上我的课睡觉就是觉得我的课毫无意义吧,一边回忆起我之前遇见过的、总是斤斤计较自己的课有没有人听的老师,不停地抽问、不断地小测,弄得人精疲力尽。
“要是所有老师跟你一样就好了。”张嘉楠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小声说着。
我差点怀疑我耳朵出问题了。我的心卡在喉咙里堵住了,我不知道这一刻我应该想什么、做什么反应。我甚至后悔来当老师了。
我站在那儿,木木地看着张嘉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直到她背起书包问我:“老师你住哪里啊?”
“我就住学校外面安置区,很近。你回宿舍吗?”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早就不住宿舍了,我也住安置区。”张嘉楠看着我,我和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出教室,走下楼梯。学校里面学生已经快走完了,变得好安静。
而我和她终于无话可说了。我们沉默着、并行着走完了教学楼的长长楼梯,又穿过学校全是光秃秃树枝干的大路,渐渐看见了闪着交错红蓝灯的保安亭与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了小门缝隙的校门。
路灯把我和她的影子都拉得好长,长到交错在一起。
要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
“所以,你也不喜欢我的课吗?”我和张志刚一样,都只是活在这个学校里面程序运作的工蚁,凭着我们的理解往你们的脑子灌注一堆似乎足以谁更优秀更聪明的、可是你们终将会遗忘的东西。
“没有啊。”可是张嘉楠否定的好坚决,她整个人都停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我。
“人活着总是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好为人师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框一堆大道理出来,“做了不喜欢的事,才知道做喜欢的事情是那么高兴。”
“老师喜欢语文吗?”张嘉楠问我,好像是在反驳我的话,又好像只是在好奇。
“我曾经喜欢,所以才选了这个专业。后来发现自己没什么天赋,只能吃老本来教教书了。”我再没可以故作美好的说辞,只是老老实实回答着,一笔带过那些我哭着失去的机会,也承认我的确在乎过什么。
也自以为是地同一切和解了。
所以我才站在这里,选择一种现实的存在方式。
无论教职工还是学生,出校门都要拿自己的身份卡给门卫录机器确认。张嘉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后面去了,所以我先去录了出入信息。保安坐在桌前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昏昏欲睡,他一开口便有一股浓浓的烟草味道。
“学生?”
我把卡递给他:“老师。”
保安几乎是立刻把我的卡递给了我,甚至笑了下:“老师你早点回去休息哈。”
我收下卡往校门外走了几步,回头看张嘉楠还站在保卫室那里。也不知道保安在盘问她什么。
门口还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等学生的家长,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低着头看手机,屏幕的光把她的脸照亮了。
当张嘉楠朝着我方向走出来的时候,我余光里看见那女人偏头看我。
鬼使神差地,我贴近张嘉楠,说了句:“保安为什么那么久不放你走?”
“不知道,他那个系统老录不进去。”张嘉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我旁边,然后我同她一块往小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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