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住在小区最靠里的一栋楼,我租在小区最外的一栋楼。所以我比她先到了,我看着她沿着小坡往上走,逐渐就看不见她了。安静的楼道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只是拿出钥匙便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60遍化学方程式,要抄多久呢。所以明天早上的语文课,又会睡着吗。
第七章 徘徊
第五十七次,梦见杨羽。
“同学,你可以帮我买瓶糖水吗,或者糖果什么都都行,我低血糖犯了。”
杨羽明明永远坐在教务办公室的偏僻角落,安安静静地打她的文件。没有学生注意她的工作,也没有人去表扬或者诋毁她每天所做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那天她要推开门,便一把拉住刚刚早八签到后就逃课的我,问我可不可以去帮她买点糖水。
巧的是我包里有一瓶饮料和零食,本来是给早八准备的。我往办公室里面看,里面的位置都是满的,她为什么不去叫她的同事帮忙,而是打开门抓一个学生去帮她呢。
杨羽跳下去那天,是和我分手的第六个月。我没有刻意去数日子,只是我们分手那天是五月一号,七个月后的十一月一号他们告诉我她跳楼了。准确来说我是自己打开手机微信朋友圈,迎面而来就是“曾经和你坐在同一个办公室,现在你不会回来了,你养的花今天刚刚开了啊。”
我居然忘了删除那个恶心得要死辅导员的微信。
我盯着那行矫揉造作的字看了好几遍,又瞪着底下他发的那张图片――那张小小的暗色木桌子,上面永远一直都是乱乱的,小盆栽是换过好几次的,因为之前都养死了。我说她那位置不适合养植物,又没太阳又一天天都是电脑蓝光辐射,她说她知道啊,办公室的人还老笑她执着。
“养不活为什么还养?”
“那些盆栽是我妈的,她爱买还养不活,都是她准备扔垃圾桶的,我又顺手捡回来了。”
“怎么,不忍心看植物死啊?”
“可是我也没养活它们啊。我好像只是在重复告诉我自己,有些东西你自以为是地给了它很多照顾和爱,但是它面对的还是死路一条。”
我小时候从爷爷奶奶老家的阳台摔下楼过。那是村里面的小土房,不高,两层还是三层我忘了。因为那时我养的兔子跳下去了,我也跟着跳下去了。人身体腾空的时候,我从未那么清晰地听过我的心跳,周围的一切我都看不清晰,骨头和肉都拼命下坠,那个感觉比过山车或者蹦迪要自由,因为所有神经都在嗡嗡响着告诉我一切可能要结束了。
感觉到害怕。
本来我还在担心奶奶会不会杀掉我的兔子当做晚饭,我还在恳求爷爷多给我一点零花钱我可以去买方便面因为他们做的饭好难吃,我还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突然好想我的爸爸妈妈。
但是那一刻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烦恼或者快乐跟着我的身体一起马上就要摔烂了。我连握紧我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概也没必要握紧了。
小兔子,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小兔子了。再见白白的天空,再见灰灰的云,再见小花小草,再见爷爷奶奶,再见爸爸妈妈。我喜欢我过去的每一天,但是我已经没有明天了。
我记得我那时从两楼摔下去都好痛啊。我第一次那么痛过,我感觉好多钢管同时贯穿了我,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只能看着地上不远的地方有两只蚂蚁在爬。
奶奶从很远的地方一边叫着我名字一边跑过来。我想跟她说我没事的,但是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我闭上眼睛,我以为我跟小兔子走了,但是其实我只是骨头折了。
兔子死了,在我医院的时候奶奶还来送过兔子汤。我妈瞪了我奶奶一眼,我奶奶也翻了一个白眼回去,再补上一句:“赶集时候别人上山抓到的野兔,刚宰的新鲜,炖汤很补的。”
我躺在医院,左腿骨裂右腿骨折,只能抬着头望着天花板。很热,没有空调只有风扇。我那时清晰地知道了人是由骨头构成的,我想象着我的皮肤下面有好多碎掉的骨头,它们像小石头一样零零碎碎布满我现在不能动弹的双腿。
所以我抬不起来它。我无法走路。闷热的医院,我浑身都在冒汗,额头上的汗流进了我的眼睛。我没有问他们关于我兔子的任何事情,我知道它肯定彻底摔烂掉了。它的骨头太脆弱了,它本来就那么小一点。我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它最后的样子,它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着,所有的骨头都扭曲变形,但是没有血。远远看上去,可能就是一只被扔掉在地上的毛绒玩具。但是如果一旦轻轻扯起它,它皮肉包裹的骨头便立刻崩开,它彻底失去躯干和四肢的形状,变成了一摊碎掉的干泥巴块。
就像奶奶那盆死掉的花底下的土。
也像好久好久之后,杨羽捡回来的那些盆栽底下的土。
其实我和杨羽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好像和她在一起什么都能解决。哪怕我现在去翻那些回忆,我都记不清那些搬家、失业、吵架、离家出走的崩溃事件过程,只记得最后都得到了解决。我是幸福的垃圾,没有价值也没有用处但是却充满爱意与热情。
直到后来她的承诺越来越模糊。
我发送着一条条没有回应的消息,打着一个个无人接通的电话。她给我的理由是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
其实我是不理解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会去努力找一份工作,我们会在那里买一个小房子,白天我们都去赚钱,晚上我们就回去、不会打扰任何人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地待在我们自己的房子里,不要再分开了。
我后来才发现我蠢,就像我从小数学题总是算不清条件、算不出正确结果和答案,我以为随着我不用再学数学了我就可以逃脱这种永远写不对答案的痛苦了。可是后来回头看看才发现,我哪里只是算不对题目,我明明是、没有一次在任何事情上成功过。
我怀念我骨头支离破碎的时候,跳下去大脑宕机那一刻。好像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不再算数了。
可是我没想到杨羽会跳下去。我没有发现过任何征兆,她明明从来就是一滩平静的水,怎么会坠落下来。我不去想这个问题,分手之后我们的生活已经毫无关系,留着联系方式但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她到底是生病了还是一时想不开,不想借着这个缘由从结尾开始倒算开头,不想质问我自己为什么不是我跳下去,不想承认我以为我才是应该想不开的受害者。
她的死亡给我过去的所有都判了刑,我的尝试我的机会我的自以为是。我无法像个正常的失恋的人一样,听着那些歌、看着那些书或者剧来怀缅过去或假设将来,她的尸体就血肉模糊地横在那里,告诉我过去全是错误,未来没有出路。好像我唯一的应该就是咬咬牙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或者在漫长的选择与纠结中熬下去――爱是不存在的,美好是虚无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杨羽,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或者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其实没有想过我。
我也跳过的。我知道跳下去的人其实是恍惚的,站在后面看着的人是不幸的。
疼不疼啊。
醒了。我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二十余年从未停止过。穿好衣服,梳着头发,装作自己很明白这个世界运行规律的样子,去学校里面指导还没有完全长大的人的人生。
我祈祷着有什么东西能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我,或者有车直接撞飞我。我早该在我们分手后不久的某个难熬晚上推开窗户往下跳,而不是吃了好多药又喝了好多酒。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认知着没有人在乎我这一点,却一次又一次地自嘲自己始终还是走不到那一步。
你不明白啊,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门外。
第八章 坠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没有睡好,我提不起精神来讲李白诗中的澎湃与恢弘,而台下的学生也早已不是自信洋洋念着“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阶段。我让他们朗读,用一种强迫的形式在他们的脑子里灌进李白的诗句与身影,用一种笨拙的方式隔着时间与空间的巨大沟壑去触摸那些描写出来的自由与快意。
下课铃响了,最后一点试图体会李白生命壮阔与逍遥的时间也结束了。刚刚强行感受的人生意义顷刻间又化为纸上浮影,又封锁进了文字里。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应付考试,都是一场他人所做的幻梦。
教室里音响抢在学生吵闹前播放出跑操的音乐,让本来下课了提起了些精神的学生一个个又倒了下去。有些学生已经出去了,有些学生仍然趴在桌子上不动。
比如张嘉楠。
我看见李澜推了推她,但是她毫无反应。我不记得张嘉楠是什么时候开始睡觉的了。李澜放弃了,叹了口气就朝着同学们喊着“快出去做操”,出去组织秩序了。我看着教室里剩下的学生越来越少,走到张嘉楠旁边,推了推她。
还是毫无动静。
就让她这样睡下去吗,如果没有领导来巡查教室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的。班主任可能会在操场数人,但是她事后可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开脱吧。昨晚的方程式可能抄了很久吧,或者可能跟我一样做了噩梦睡不好吧。
我准备转身走的时候,听见她在那里闷闷地说话:“别管我了吧。”
这句话的语气不对,不像是说给我的,好像是说给李澜的。一直没有抬过头她现在知不知道,现在是我在叫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的心凉了好多,广播里的音乐依旧在激动地播放着,好像是我刚刚在使用全身的力气去讲解李白的诗,但是其实早就和下面的人脱节了。没有人在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假想象,下面的学生更愿意纠结自己的事情。
我走到走廊上的时候,迎面遇见了15班班主任张志刚。他身上一股子烟味,正急匆匆往前走。碰见我,他微微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抽杆烟,耽误去看学生跑操了。”
“没事,他们基本都已经下去了。班长组织得很好。”我让了让路。
他点点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话的意思,朝前迈步。我本以为这一遭已经过去了,但是我又听见他在后面喊我。
“宋老师,你从那边过来,班上已经没有学生了对吧?”
出操的音乐声已经停了,整个教学楼彻底安静了。远处传来广播体操的音乐响声,好像在遥远地指挥着我。
“没了吧。”我其实是停顿了一会才说话的,而且声音很小。
张老师走后,我回到办公室。窗户开着,正对着后操场,节拍声下一个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动作。我趴在桌子上,在激情昂扬的音乐中闭上眼睛睡去。
又做了一个噩梦。
准确来说是又在梦里回忆了以前的事情。自从兔子死掉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看见动物尸体就要止不住地发抖。后来学校附近不知道怎么开始卖小乌龟,还给乌龟背后的龟壳画了五颜六色的图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去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来玩,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害怕面对生命的死亡。也是一次课间操,大家都在整齐划一做操,有一只乌龟从一个学生的校服口袋里掉出来,摔在地上。它凭本能缓慢往前爬行,广播体操正好做到“跳跃动作”那一节。
它被前面的学生踩烂了,一下又一下,随着一、二、三、四的节律。
它的壳四分五裂地扁下去了,缩在壳里的躯干碎成了粉红色的肉浆,沿着龟壳的边缘漫出来。其实从它被这个学生买下的那一刻起,它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我盯着尸体,但是不得不继续做广播体操,因为我害怕被拿着小棍子的老师打。太阳底下,温和的音乐下我们做着最后一节整理运动。
我不抖了。我只是做好每一个动作,和其他同学一样。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最后一节课了。我的面前堆着厚厚一叠作业本,如果倾倒下来可以将我掩埋。办公室里有老师在商量着去吃饭,窗外飘进来不知道是什么菜的香味。这一天又算是熬到了中午,只是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
“今天课间操领导怎么发这么大火,一个班一个班地清人,还叫巡查去厕所找人。”有个老师站在那里闲聊。
“哎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道?成教导主任了,就是要狠狠立一个威严的形象。”一个老师一边回答着,一边往自己脸上擦散粉。
我没有睡醒,这些话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后,才后知后觉提醒着我这个早上还没有结束。我想翻出本子来改作业,但是却想往走廊上面看,想知道15班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拉开抽屉翻班级课表,终于在一堆散乱的文件里面翻出皱巴巴地一张纸,上面写着今天15班最后一节课是化学。
这就是撒手不管的下场吗。这就是在这里不遵守规则的下场吧。
不能违背,不能反抗,不能后退。
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看,是方理的消息。他说他那里有一箱扶贫项目的水果,他是吃不下了,说产地就在地县旁边,想着在地县也就和我熟悉一点了,看能不能寄到学校或者我家里。我在纠结怎么推脱的时候,他又发了一张图片,是一篮又一篮的红彤彤的草莓。
我说那我把草莓钱转给你吧,因为我爸妈确实挺爱吃草莓的。
他没再回复了。
下课了,顷刻间整个教学楼又开始躁动起来。我划开手机看着外卖界面,下午全是课让我恶心得都不想吃饭。
戴耳机,随便点的一首歌,前奏就是电子琴。扭曲的音色在我耳朵里旋转,想起杨羽爱在音响里放的那些混乱的歌,她总是一边把音响开到最大一边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旁看书。她本硕都是英语文学,她曾经说要攒钱去美国某个偏僻但便宜的地方读个博,然后尽量留在那里。她想象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充满了地下车库乐队、房间派对、神志不清的前十几年,而不是困在四四方方教室里一遍遍背着毫无意义的书、考着永远分不出胜负的试的灰暗年岁。
我说好啊。我等着呢。
在吵闹的音乐里,我抢走了她的书。我问,如果出去了,如果允许了,会不会和我结婚。
如果她不答应,我已经做好了要把她的书撕烂的准备。
她只是看着我,问,想结婚啊。
想和你结婚。
音响里自动跳了下一首歌,是一首民谣。吉他声把所有东西都放缓了。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也许还是中国话好理解一点吧,我听着歌,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愿意、我可以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现在这样天天和杨羽待在一起的生活。仅仅只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止不住无端的难过情绪了。
怎么还奢求在永恒,或者什么法律社会的承认。明明当时表白那一天,说好了是“开心一天算一天”,不期待什么未来的。
杨羽,后来我的希望里排在第一位的也从来都不是我们能携手这一生。我最希望的是你得偿所愿。我早就知道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但是你留在了大学,你还有好多的机会去实现你的梦想。我是最心甘情愿为你的前路牺牲的,哪怕在我幻想的结局里,也都是你会因为别的更好的出路对我说了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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