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谢谢你今天带我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去看内视镜,果然她正看着那里笑着。
张嘉楠就算是笑起来,感觉也是淡淡的。但是她平时笑得太少了,也许是在我面前笑得太少了,我觉得这样淡淡的笑也表示着她很开心了。
第四章 深海
我去15班上课的时候看见张嘉楠睡着了。
其实我太能理解高中生用语文课来补觉了,我也不在乎底下的学生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在讲台上干巴巴念着什么。
如果不是之前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注意到趴在那儿,被前边同学的肩膀、重重叠叠教辅资料、五颜六色水杯严严实实盖住的张嘉楠。为了看她到底是开小差还是睡着了,我还特意往前走了走。
睡着了,趴在桌子上,看不见脸。
前几天天气好不容易暖和了一点,这几天又冷了,办公室里有老师一直在咳嗽。
我默默又退回讲台,叹了口气,插了句题外话:“这几天温差大,同学们注意别感冒了。还有,今天晚自习要考试,大家做好准备。”
台下学生恹恹的,我也只能把课讲下去。我写了教案,哪怕照着念,我也可以把这场独场戏撑下来。今天上课,明天也上课,今年上课,明年也上课,日子就这么混下去。
可是明明是我自己做了逃兵,狼狈地从外面那种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都能记得好清楚的痛苦日子里面逃回来的。
一段文言文才分析了一半,回头一看离下课只有五分钟了。学校食堂今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菜,香味都飘到教室里面来了。我看见有不少学生眼睛亮了起来。
我把握在手里的书放下,停下的时候身旁就是张嘉楠。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这么做,我把手撑在张嘉楠桌子上:“要不我们提前下课,同学们先去吃饭,因为晚上考试要占用大家一些晚自习时间。”
更多学生头抬了起来。
张嘉楠的同桌,15班班长紧急推了推她。她只是动了动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下课吧,但是大家走的时候安静一点,其他班还没有下课。”我说话的瞬间,有学生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大家都在收拾书包和课桌,我低头望了望张嘉楠,想伸手拍拍她,最后也只是看着她。
她的课桌和其他学生的课桌没有区别,甚至比其他桌子上放的书少了很多,干干净净的。我也感觉她不像是那种一天都埋头在各种练习册里的学生。桌子上放着草稿纸,一眼望过去,全是算式和数字。
她头发后面,有一截翘起来了。
直到有学生从我身旁经过,说说笑笑要去吃饭,我才发现我好像站在这里停留了太久了。我往前走的时候,手轻轻擦过了她衣角。
我不想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了。我宁愿走二十分钟往返回出租屋,也不想坐在办公室里沉默着面对着总是会卡死机的电脑。
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很多学生围在街边小吃摊子里买东西。天气一冷,关东煮和卤肉又变得好卖了。只是人实在太多,我最后只能去旁边的便利店买面包。
“宋南星?”
我听见有好熟悉的声音在喊我名字,我拿面包的手都顿住了。我的手停在面包上面,隔着塑料纸,也是油乎乎的一层。
一个比我高大半个头的男人站在商店货架中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手从面包上掉下,只能愣愣看着眼前的人。
“我还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方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变,他甚至还比以前会收拾自己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感觉都是牌子,不像是这个小地方人们随便而毫无章法的穿搭。如果不是我认识他,我大概会以为他是放假回来的大学生。
“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我差点都快忘掉他这个人了。
方理笑了,不自然地用手摸了摸鼻子:“你是第一个趴在我肩膀上哭过的女生,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我也笑了,靠着货架:“那是高一的事情吧,你现在还记得啊?”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神奇。我和方理高一做了一年的前后桌,就在我现在所任教的学校里面。那些教室和课桌我也坐过。那时候老是因为成绩哭来哭去,终于一切的崩溃在我要离开原来的班级去文科班的时候彻底爆发。文理分科的最后一天,我坐在那里哭了一个下午,没有人发现,除了方理。
下课的时候,因为是体育课,所有人走跑出去了。我因为眼睛哭肿了不想出去,方理也一直坐在不走。等到教室人差不多走光的时候,他突然转头对我说:“最后一天了,开心一点嘛。”
结果他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坐了一个学期,我觉得你好内向好内向,都不怎么说话,结果那一节体育课,你把之前没说的话全部补上了。”
我和方理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坐着吃饭,又聊起过去的事情。
“我都不记得我那天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一直在哭。”我把套饭里面的辣椒挑到一边。
“我记得啊。”方理以太肯定的态度说了这句话,惹得我立刻抬头看他,“你说你不想上学了,你说天天考试人都要考疯来了,你说你这个地方一定是监狱吧――怎么,现在从囚犯变成警察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当老师?随口猜的?”我发现方理整个人体态也比高中好了很多,感觉他在健身。
“感觉。而且我一直都觉得你很适合当老师。”方理笑了笑。
“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咬了口肉,这家餐馆比食堂好吃多了。
“我送我一个亲戚的弟弟来这里上学,他前几天生病了,今天可以回学校了,爸妈都忙没有空送,我正好送他上来。”方理顿了一下,“我毕业之后在省城政府工作,派我下来学习学习。”
“我记得你数学特别好,现在在政府工作啊?”我注意到方理都不怎么吃肉,只是吃菜。
“亏你还记得这个。其实我大学学的也是理科,但是各种机缘巧合吧,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最后会做这个。”方理看了看我,“你一会几点上晚自习啊?我别耽误你时间了。”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时间,顺口就说了:“还有一个小时,我没那么忙,你才忙。”
方理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一会才说了一句:“好”。
我们吃完饭,一边聊着各自的境况一边慢悠悠往学校的方向走。路过关东煮摊子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学生了,我偏过头往那边看了看,想观察一下还有没有剩下的菜。
“你想吃吗?”也许是我的动作有点大,也许是我没有及时回应方理刚刚说的什么话,总之他发现了我一直在看着关东煮摊子。
“啊......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果下一秒方理就拉着我衣袖往还在冒着热气的摊子那里走。我没想到他会做这个动作,第一反应是要挣脱,但是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不自主反抗,立刻又把拉住我袖子的手松开了。
“怕你学生看见你在这里买东西吗?”方理简单明了地推断了我急于挣脱的理由,他转过头看着不少正往校门赶的学生,“想吃什么我帮你去买。”
我以前一点都没有觉得方理这个人对我很好――我们就是正常的同学,如果没有高一那一次的崩溃,可能现在我和他都不记得彼此的名字。我印象里,大概只有他成绩很好,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偶尔也只有交作业的时候才说几句话。
时隔多年见面,他突然这么热情,搞得我有点懵。
关东煮的热气直直冲在我的脸上,以前我妈总说这些都加了太多香精添加剂不允许我吃。其实我刚刚明明已经吃饱了。
“算了吧,我只是想看看。”我挥了挥手,方理却显得好像有点失落,又走了回来。
眼看着学校就已经近在眼前了,方理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宋南星,可以留一个你现在的联系方式吗?加个微信就行。”
好像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看见他的头像是一个白底黑字的、写了很多字母的复杂公式。我举着手机加他好友的时候,忽然看见后面关东煮那里站着张嘉楠。
幸好没买。
我叹了口气,却抬头看着方理好像还要说什么的样子。我生硬地开口:“我还有点作业没有批,可能得先进去了。”
“那下次你有空再约。”方理的笑容也变得有点干巴巴的。
我转身走向学校的时候,余光瞄了一眼关东煮,看见张嘉楠还在那里。
回到办公室整理试卷,看见作文题目是给父亲的一封信,太简单了,不像是高中语文的作文题,但是我忽然很想了解这些学生都会怎么写,又是怎么理解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的。于是我保留了这个简单的题目。
我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一门课,名字叫“创意写作”。第一节课那位高高瘦瘦的女教授就叫我们完全忘记此前死板的写作模板与套路,拿一张白纸、没有格式也没有主题的写关于自己发生的一切。那一刻,写作变成一种直白面对自己的方式,不再是有任何功利性目的、甚至也不用在乎读者。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第一遍。为了让学生提前做好预备,明明七点才开始的晚自习,学校六点四十就开始打铃。我抱着试卷朝教室走,15班的班长在走廊拿着本资料书在读,转头看见我便啪嗒啪嗒跑过来说老师我帮您拿过去吧。
我好像也不能抹了别人的好意,便分了一半给她。我一直在想着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想不起来。
走进教室,虽然已经打了预备铃,但是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我走进教室也没有让教室变得安静,是班长把试卷往讲桌上一甩,然后又拍了几下桌子,才安静下来。
“安静了。考试了。”班长严肃的语气比我可能都更像个老师。我抿了抿嘴唇,看了看那些空位:“没来的不管了,考试现在就开始,不然耽误你们晚自习做作业时间了。”
我抬头看了,张嘉楠的位置又是空的。她可能还在吃饭。
下次有空我也想去尝尝那家关东煮。
监考的时候总是很无聊的。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但是不是黑的,是深深的蓝色。我盯着看了很久,怎么看怎么熟悉,后来才想起来,我坐车回这里的那一天清晨火车,我也曾看过这样的天。
然后张嘉楠出现在我视线里。她站在昏黑的教室门外,背后一片蓝色的背景,好像她站在水里,好像活在这里就是活在深海里。
封闭而美丽。
她没扎头发,绿色的校服丑丑的、大大的,把她整个人都压住了。我这时才看见她脖子上有根红绳,下面挂的是什么,看不见。我希望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金饰。
她走进教室,没有发出声音,默默回到了她自己的位置。她坐下,弯腰埋头,扭开笔盖,写题。
在这栋小房子里面待满三年,然后游上去换一张文凭。我也曾经在这片海洋里寻找意义,最后的结局是又回到了这里。
所以困住我们的从来就不是小房子。
我机械地补着手写教案,总之写什么都不进脑子。幸好我不再是学生了,我已经没有任何控制自己注意力集中的能力。
张嘉楠写题的时候更像一个机器。她的姿势都不会变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写题。
考试结束的时候,我的教案正好补完了。下课铃一响,我叫第一排去收试卷,但是眼看着教室后面站起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一副趁乱彻底管不住的架势。
“没写完也交了。”我的话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淹没了。后排坐着的都是艺体生,他们实在不交也就算了。结果后面突然传来好大一声响,整个桌子都倒了,保温杯掉在地上发出尖锐叫响,书本纸张哗啦哗啦掉了一地。
“我叫你们不要扯我试卷!”那男生我有印象,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经常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底下玩手机还是睡觉。他几乎没有交过作业。
他吼起来那一下,像头狮子。他的脸也是红的,就像是被打了一样。他两只眼睛瞪着15班班长,我终于想起了班长的名字,叫李澜。
李澜也不甘示弱,朝着他喊了一句:“你爱交不交!”李澜拿着一堆前面收好的卷子气冲冲往讲台上走,全班人都在看这场热闹。
我走下去,准备去问问那男生到底是什么情况。结果那男生狠狠踢了桌子角一下,又是砰一声巨响。然后就打开后门径直走了。
李澜把回到自己座位,就趴着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的,应该是哭了。好多女生围上去,把李澜遮得我都看不见了。
我走下去,弯下腰去看李澜:“一会我去找你们班主任,你和我一起去说这个事情。”
“宋老师,没用的,张志刚――张老师也管不住吴明义。”一旁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拿着一个敲背锤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腰。她打了底,有些浮粉。
“吴明义做其他考试也这样吗?”我看向那个女生。
这时李澜抬起头来,她的脸都哭湿了,头发也湿掉了,脸颊通红:“像这种一天天只会用拳头打架的能不能退学啊――不知道来这里干嘛。”
好多人在围着我说话。但是张嘉楠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开始她还往这边看看,后面她索性不看了,埋着头写自己的东西,好像是理科的题,总之和语文毫无关系。
上课铃又响了,我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自习,坐回了讲台。最后一排的位置还是空的,吴明义还是不知所踪。我先用手机发微信给15班班主任,告诉了他这个事情。随后我便开始看试卷。班级一共四个组,四叠试卷放在桌上。我拿了刚刚李澜收上来的那一堆。
我在看作文。拿到的第一份试卷字写得很整齐,洋洋洒洒一篇说自己的父亲供自己读书有多么不容易。第二份,也是类似记叙文的写法,用与父亲相处的事情来说明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感情。
然后一连着好几篇都是这样的。我随后又往后翻了翻,好像大部分学生都是这么写的。
我从包里掏出红笔,决定先把客观题给批了。这一堆批到一半,是张嘉楠的卷子。她的字小小的,有点草,感觉以前可能学过大字。
我把试卷翻面。她作文的第一句,是“我父亲是个很喜欢笑的人。”
我只是看着那作文好像没到字数标准线,教室的门就被砰一下踢开。我手里的笔都掉了,在张嘉楠的作文上留下一条长长红线。
吴明义就像整个人刚刚从水里出来,头发全是湿的,还在往下滴着水。全班齐齐看着他,吴明义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样,从教室的讲台前面走到最后面,拖开自己凳子的时候发出长长的刺啦声音,然后又坐下。
我又开始看张嘉楠的作文。
“小时候,我考试考差了或者做错了什么别的事情,我妈已经收拾过我的时候,他会坐在一旁笑呵呵地跟我说不要再犯错了。好像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都不介意,他最后也都会愿意帮我。”
又读了一行,看见吴明义拿着自己皱巴巴的卷子走了上来。他把卷子放在讲台上,准备转身就走的时候,我拿起了他的卷子,把卷子尽量的铺平展开,看见有很多空着的题目:“吴明义,可以去外面聊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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