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秦郁棠老实答道。
“哦,难怪有时间带你。”对方父母感叹,种田的农民一年到头也就农忙那么十几天,不像自己,每个月都有二十多天被关在办公室里,很不自由。
秦郁棠当场就沉默了,心想不是的,爷爷奶奶几乎一年360天都在早出晚归,种田是很累的,常年同风吹日晒打交道,他们看起来比城市公园里那些同龄的老人要大上二十岁,手也粗糙,茧子一层叠一层,累成这样,却连别人不放在眼里的一张海洋馆门票都不舍得买。
村里的小孩总被威胁说,以后不好好读书就去种田,秦郁棠很早便意识到了这句威胁的可怕之处,因此无论如何,她都没松懈过自己的功课,即便学生时代再调皮,她也清楚底线何在。
“还有莲子。”秦郁棠一列写到了底,翻过一页,回答季茗心的问题。
“哇。”季茗心叹道:“嫩的吗?”
“老的,不过还没晒干,得等晒干了才能卖,我爷爷说今年莲子价格好,能卖到13块5一斤。”
“这么贵!”
秦郁棠骄傲地“嗯”了一声,并没有预测到自己会在莲子两个字上栽个大跟头。
说跟头,其实是字面意思,莲子老了之后会变硬,但尚未完全控干水分,需要在烈日下暴晒,直到种皮彻底变黑,整粒果实完全脱水硬化之后,才会有人来收,那时莲子已经硬得好似一颗纯黑的不透明玻璃弹珠,想吃都非得拿铁锤敲碎或者用老虎钳子夹碎不可。
那天下午,秦郁棠纠集了一帮小伙伴在自家后院里吃西瓜,吃着吃着又开始追逐打闹,秦郁棠被大家热情围攻,左右突围不出去,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正在晾晒的莲子。
这效果和踩到满地滚珠差不多,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脚下一滑,后脑勺朝下倒了下去,好巧不巧,莲子顶端那一点凸起随着种皮的硬化也变得异常坚固,正好挺进了她的后脑勺。
后方扫地的罗梅香同志吓了一跳,扔掉扫把大喊着冲过来,将摔晕过去的秦郁棠一把抱起,混乱中送去了医院。
莲子上有血,水泥地上有血,走廊里也有一点一滴的血迹。
小伙伴们集体吓懵了,既自责又害怕,可人家家里没人了,就这么干杵着也无济于事,石头提议大家先回去,同学们纷纷应声,只有一个人不说话。
大家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转向季茗心,这才发现他在哭,低着头,豆大的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脚背上,后背因为失控而颤抖着。
“你不是吧?摔的又不是你。”有人震惊。
季茗心一把推开要来关心自己的人,情绪激动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他眼泪鼻涕全挂在脸上,难看极了,冲向走廊,蹲在秦郁棠家门口,开始缩成一团痛哭。
这是发哪门子神经?
大家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便结伴离开了,石头是最后一个走的,这些天来他总爱挑起语言争端,讽刺秦郁棠见色忘友云云,但眼瞅着季茗心因为秦郁棠这样难过,他更加五味杂陈。
走之前,石头揪了几截卫生纸塞进季茗心手里,犹豫半天还是问:“要是秦郁棠……怎么办?”
季茗心攥得那团纸紧紧的,恶狠狠地咆哮说:“那我也不活了!”
石头背上一凉,悻悻离场。
第十一章
秦郁棠的伤看着骇人,其实并无大碍,莲子的顶端再尖锐,也仅能扎进去一两毫米,她当天晚上就从医院回来了。
坐在秦利民的自行车后座上,后脑勺剃秃了一块,缠着纱布,手里提着一袋鱿鱼丝,津津有味地砸吧嘴。
老远就碰见小伙伴们夹道欢迎,大家追在自行车屁股后边问,你头还好吗?
秦郁棠下巴一扬,傲娇道:“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吗?”
小伙伴深受当年脑残电视剧的荼毒,追问:“你失忆了吗?还记得我是谁不?”
秦郁棠坏笑道:“我失忆也不能忘记你呀!你还欠我一包北京方便面呢!”
乐橙扒开那群看热闹的小豆丁,强势挤出来张脸:“秦郁棠,你快回去看看季茗心吧,他都因为你哭晕过去了。”
“什么!”
秦郁棠催着秦利民加快速度,以奥运冲刺的气势蹬回了家,车还没停稳,她就着急忙慌地从车后座上跳了下来,把她劳心劳力的老头子撇在一边,头也不回道:“我过会儿就回来。”
季茗心的哭泣在秦郁棠去医院的途中发展为大声嚎啕,到了后半程,比通常人们说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严重些,直接引发了呼吸性碱中毒,乐橙没骗人,他是真的晕过去了。
好在不怎么严重,被强制开机顺了几口气之后就好多了,只是这一场大哭消耗了太多精力,他仿佛从里到外被抽了个真空,眼皮轻轻一合就没力气再睁开。
被人晃醒的,秦郁棠抓住他的胳膊大力摇动――无果,睡梦中的季茗心仅仅皱了下眉,连微弱抗议都没提出。
被人扇了一耳刮子,不重,跟挠痒似的,深度睡眠中的季茗心甚至还听见对方说“不好意思啊”――声音很熟悉,他想醒,但身体被紧紧禁锢在床上,醒不过来。
直到秦郁棠祭出绝招,挠季茗心脚板心,他终于醒了,而且是唰一下张开眼,紧紧盯着罪魁祸首,眼神很是愤怒。
秦郁棠才不管他愤怒不愤怒,松了一大口气,眉眼委屈地往下撇着,成了可怜巴巴的狗狗眼:“你吓死我了。”
季茗心两只眼睛肿的像灯泡,里面的愤怒转瞬即逝,指了指秦郁棠后脑勺的纱布,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沙哑地说:“怎么样了?”
“小事一桩,还没骨折疼。”秦郁棠一开口,季茗心就知道她要说自己5岁断过左胳膊,6岁断过右胳膊的光辉事迹,他真的不想听,晦气,后怕……主要是后怕。
于是季茗心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表达态度。
秦郁棠很识趣地不再往下讲,挠挠没缠纱布的那半边脑袋,好奇道:“你真是因为我哭晕的吗?”
“哎。”季茗心叹了口气,他哪儿知道这就是个小伤口,他以为至少也得是个开颅手术啥的,现在可好,丢人丢大发了。
“可以啊,你简直是当代孟姜女。”秦郁棠佩服,嘴上没把门道:“不过人家是哭老公,你哭那么伤心干什么?”
话说一半,秦郁棠已经认识到了不对劲,可想再往回收是来不及了。
“我对不起你。”季茗心喉咙里好像卡着个大核桃,说话相当艰难。
“又不是你把我赶上去的。”
“我应该看着你。”
“就你?你又不是我哥,哪儿有什么应该呀?”
秦郁棠的逻辑思维比季茗心强太多了,季茗心无从反驳,还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的,可是自己之所以哭,就是因为本能地认为自己有保护秦郁棠的义务,他没做到,他对不起她,更对不起自己。
季茗心沉默了一阵,思考后的结果是:“我给你当干哥哥吧?”
小学生里很流行这种干兄弟干姐妹风气,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回回来替同学请假的哥哥姐姐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异父异母的结拜亲人。
秦郁棠往往和在讲台上翻白眼露出无语表情的老师持同种心理活动――特么的,傻逼!
她在季茗心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种关系的嫌恶:“不要不要!你还比我小两个月好吧!”
季茗心一盘算,嘿,也是,自己真是脑子都哭坏了,立刻便放下架子,能屈能伸到:“我给你当干弟弟。”
干弟弟也有责任保护姐姐嘛!
秦郁棠很微妙地想起爸妈问她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的事,胸口一堵,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不要。”
那自己今天算是哭错坟头了,并且以后也没有资格再为她这样伤心。季茗心对此表示十分无力而沮丧。
上赶着要加入别人家,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弟弟的,秦郁棠忍不住问他:“你是特别想要个兄弟姐妹吗?”
当然不是。
这……季茗心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忠于内心,伸出食指,贴着床沿指向秦郁棠,纠结再三道:“只想和你当。”
秦郁棠愣住了,低头看着这根手指,手背挺白的,但不如自己的手漂亮,其实就算只把他们俩的一根手指摆在一起,也能以小见大,看出不是一个妈生的――季茗心却想和她成为家人。
想成为……家人,秦郁棠在心里默默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后知后觉竖起满身鸡皮疙瘩。
自己在他心里该有多重啊?沉甸甸的,风吹不走,雨打不烂。
季茗心没有得到回应,手指慢吞吞缩回被子里,还剩半个手掌在外的时候,被秦郁棠一把按住。
“等一下,季茗心。”
“怎、怎么了?”季茗心被点名,紧张地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
“我来当你最好的朋友吧……你知道什么叫最好吗?”秦郁棠给他解释,最好的朋友只能有一个,这是比七大姑八大姨还要亲密的存在,更别提什么干的兄弟姐妹了。
这几句解释听得季茗心泪眼朦胧,原来自己对秦郁棠而言,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是可以被随便替代的abc,而是最好,是唯一诶!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热气球一样轻盈地离地而起,飘飘升空,飞向至高无上的童年荣誉殿堂,接受秦郁棠大人的颁奖。
秦郁棠:“我是觉得认干哥哥干弟弟很傻啦……”
季茗心傻笑着点头,附和道:“嗯。”
秦郁棠挠头,也有点脸红了,扭头去看墙上的一张陈年奖状,还是季茗心读幼儿园时期获得的,写着祝贺季茗心小朋友获得“优秀小朋友”称号,她思绪被牵着走,忍不住笑了,噗一声道:“幼儿园的你也要贴墙上?”
她自己就不搞这种小儿科的东西,贴的全是正儿八经的小学奖状,两个学期的期中期末,年级排名、班级排名、单科、总分……秦郁棠拿了十几张奖状,家里的奖状墙已经小有规模了。
季茗心的大脑根本无暇分析秦郁棠挑起的新话题,还沉浸在“最好的朋友”当中出不来,又跟着嗯了一声。
秦郁棠突然想到季茗心那可怜兮兮的分数,发愁地叹了口气:“你成绩总这么差,我以后很丢脸啊。”
第十二章
九月底,天秤座的唐乐橙同学要过生日了,村里孩子记虚岁,她又因为转学等原因多念了一次一年级,因此领先全班同学,率先迈入了十岁大关。
十岁――和周岁、六十岁一样需要大操大办,村里许多户都被邀去吃席,几家欢喜几家愁。
秦郁棠不用操心份子钱,自然不懂大人们谈起这事时神情里的微妙,她只觉得期待。
流水席,尤其是不在年关的流水席,是很馋人的:梅菜扣肉、蒸鱼、蒸肉丸、厚千张炖牛肉、胡萝卜焖鸭子……想到这些秦郁棠就忍不住要咽口水。
她向季茗心转述时眉飞色舞,俨然已经透过时空,看见了未来:“乐橙还要骑马呢,你骑过马吗?”
“没骑过。”季茗心坐在台阶上,低头洗手里的卡牌,这里边一半是他吃干脆面开出来的,另一半是从别的小孩那儿赢过来的――近期的挚爱,走哪儿都得揣着。
秦郁棠自顾自往下说:“我也没骑过,不过没关系,等到10岁了就能骑了,哦对了!你到时候吃饭不要吃太饱,因为下午还有一个10层的大蛋糕,你吃饱了就吃不下了!”
季茗心有些尴尬,但无法再拖延下去,如实道:“我去不了。”
“啊?”秦郁棠极为震惊:“我昨天明明看见乐橙的奶奶去你家了呀?”
连寒暄的开场白都听见了,说的就是自家请客,喊季振山一家吃席的事儿,难道说……
“我奶奶说不去就不用送人情。”
秦郁棠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如果世界上有节俭大赛,罗梅香同志已经能入选种子选手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更抠门的在这儿等着呢。
但凡秦郁棠有挣一块钱的能力,她也要开口吐槽季振山两口子小气鬼,可谁让她不事生产,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剥削阶级,即便再鄙夷这种行为,也没法儿站在道德制高点予以批判,人家会说――有本事你替我送这份人情啊!
秦郁棠没本事,她只能默默地替季茗心感到惋惜。
唐乐橙生日当天,家里摆了十几桌,作为主角的她坐在最中间的那张桌上,身旁围绕着的是自己钦点的好朋友们和几位年级稍大的堂姐。
秦郁棠很荣幸,就坐在她右手边,边吃边问:“骑马的感觉怎么样?”
乐橙说那匹马后脖子上的毛真长,自己想抓一抓,又害怕把它抓疼了被掀下来。
秦郁棠捧腹大笑,宣称等下次自己骑马的时候替她试一试。
乐橙亦笑:“好啊,不过你没弟弟――你可以喊季茗心陪你一起坐。”
秦郁棠不知为什么笑不出来了,她一时分神想起上午看到那匹油光水滑的大马出场的画面:马鞍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是唐乐橙,坐在后面,小的是唐乐佑,被姐姐护在怀里,鞭炮声响起时,三岁的唐乐佑吓得直往乐橙怀里钻,而唐乐橙虽然也害怕,还是搂住了弟弟,笑着安慰。
周围的大人们纷纷夸乐橙懂事,有姐姐样,姐弟俩感情好。
只有秦郁棠,她心里不是滋味――不是乐橙一个人过生日吗?凭什么要和弟弟一起骑马?
乐橙一句话将秦郁棠从回忆画面里拉回现实:“季茗心怎么没来啊?”
“哦,他那个――”秦郁棠不想说实话,显得自己在一众外人前揭季茗心短似的,真要论亲疏,季茗心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乐橙和他比都只能算是第二好。
“他不会是因为他爷爷奶奶不来所以没来吧?”乐橙凑在秦郁棠耳边问。
秦郁棠飞快眨眨眼,露出一个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奶奶都在家里骂了他奶奶几百回了。”乐橙切一声,浑不在意道:“晚上你叫他来呗,我们不是有晚会吗?”
“好。”
秦郁棠答应得痛快,可实际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季茗心脸皮薄,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即便是秦郁棠出马相邀,他第一反应也还是拒绝。
“真的不去?”第十三次重复提问。
“不去。”季茗心像一把没有弱点的盾,任凭秦郁棠怎么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
秦郁棠顿了顿,计上心头,开演――她耷拉下眉毛,一屁股坐在旁边,失落到:“那我也没脸去了。”
“为什么?”季茗心终于放下手里的卡牌,扭头看着她,疑惑道:“你不是还要表演节目吗?”
“大家都知道我来喊你了,要是最后你没去,他们肯定要问我。”
“问你什么?”季茗心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呗!”
季茗心做用力蹙眉思考状,过了几秒才理清楚:“如果不吵架,你喊我,我就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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