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笑得倒大方,露出八颗牙齿,眼睛也弯成一条缝:“爸,茗心,不认识我啦?”
说着,她绕去后备箱拿行李,一只黑色的小皮箱。
季茗心抬头,和爷爷面面相觑,内心迷惑:这人谁?是我妈吗?还挺有成功人士范儿的。
成功人士季女士一回家就发现了家里没给她铺床,有些不爽,但自知理亏,只好先忍下了,丢下行李箱去厨房找亲妈,本想帮点忙,但是一想到自己身上这件呢子的价钱,还是作罢,只在张月兰身边绕来绕去,偶尔递个盘子,权当尽孝了。
张月兰卤了一大锅菜,荤的素的都有,一边从卤锅里往外捞一边对着季然阴阳怪气:“你还知道回来?我们以为你不晓得屋在哪儿了。”
季然盈盈带笑,转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轻声细语道:“过年嘛,不是说了有时间我就回来吗?”
“真是稀奇,去年难道没过年?前年难道没过年?”季振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他背手站着,烫伤后痊愈的那条腿还有点跛,干脆没动,原地从上到下用目光将女儿刮了一遍,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在外边赚了几个钱,还开上日本车了?”
“没多少,打工嘛,总归是发不了财。”季然笑着低头,遮掩了具体的财务问题。
季振山沉默两秒,接着问:“我看你开那车,车牌不是福建的牌子,你不在福建上班了?”
“嗯,我现在在武汉,回来有几个月了。”
武汉是省会,离家近几百公里,虽然都是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但是老一辈心里本能地认为,近点好得多。
“以后就打算长待武汉?”季振山追问,张月兰亦悄悄投来视线。
“差不多吧,我想……”季然把垂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接着说:“我想把季茗心接到武汉去上学,这里的教育质量跟那里还是没得比。”
至此,她才算是吐露了自己回家的真正目的。
身后的张月兰率先发出一声冷笑:“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眼里哪儿还有我们两个老东西啊。”
季振山也黑了脸:“少跟我鬼扯,你这个妈当得怎么样自己不清楚?还说什么教育质量,你教育过他?你知道他期中考试第几名?”
季然当然不知道,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季振山就揭露了谜底,震声道:“倒数第四名!你儿子蛮争气咧,还没跟你搞一个倒数前三回来!”
“是。”季然继续软化态度:“不就是说成绩差嘛,现在还小,还赶得上来,以后大了想赶上来就难了。”
“你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暑假我们把他送到福建去的时候,你人都不来接,现在关心起成绩来了,想起来他是你儿子,不是我跟你妈捡来的了?”
……
这番争论从厨房持续到了饭桌上,唇枪舌剑不饶人,枪风剑气亦误伤了边上大气不敢出的季茗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挪来挪去,不小心被季然捕捉到了视线。
季然也不是吃素的,她少小离家,没靠过家里什么,坦白讲对父母仅有表面一点儿孝心与尊敬,此番为了孩子勉强多表演了几个小时,演到现在也实在忍不住了,将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指着季茗心对父母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尽心尽力、一把屎一把尿给我拉扯大的儿子?瘦得跟只弱鸡一样!瑟瑟缩缩!成绩也烂的像鬼,再给你们养下去,人都要养废了!”
季茗心默默埋下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刹那间失去了动筷的欲望,他亲妈用三句话就归纳了他的全部特点,听完他觉得自己简直该进垃圾桶。
这位垃圾本人还没动身去找寻归宿,就被大人一把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扔进房间反锁上门,季茗心懵了好一会儿,才把耳朵贴在门上,继续收听外边三口之家的伦理大战。
其实他很矛盾,他想走,又不想走。
想走的原因很简单:他在这里过得并不舒适,尽管他已经就这样生活了七八年,但物质上的困窘和爷爷奶奶精神上的忽视仍旧隔三差五地跳出来折磨他,哪个村里长大的小孩不想搬去大城市生活呢?那里有高楼大厦,商场琳琅满目,就连学校里的建筑都是漂亮威风的。何况季然现在看起来那么成功……说来说去,慕强是少年人的天性。
不想走的原因就需要深挖了,他不太想去触碰这么深的问题,但暑假在泉州,面对大巴车司机的提问时,那个错误闯进大脑的想法从来没有被彻底抹去过――他怀疑季然其实根本不爱他,这个猜想好像水里的葫芦,一不注意就会自动浮出水面。
季茗心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竭力说服自己不朝着这个方向去想,想想别的,他急得握紧拳头,对!秦郁棠,他不想走是因为舍不得秦郁棠,除此之外,他别无留恋。
秦郁棠正在看春晚,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盖过了外面吵闹的鞭炮声,自然也盖过了一墙之隔的吵架声,但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电视上那些台词和画面从她脑子里滑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在发呆,焦虑地发呆。
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了,罗梅香女士看着齐刷刷转头的爷孙俩,平静中带着点释然的笑意道:“生了,7斤4两。”
秦郁棠感到身边的秦利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放下心来,即使对生产没什么概念,也知道那是很危险的一道关卡,尽管父母要这个孩子没取得自己同意,她还是希望进产房的母亲能够平安。
“是弟弟还是妹妹?”她拥着棉被问张月兰。
“弟弟。”秦利民给她掖了掖被角,率先回答。
第十八章
“这个月要多少钱?”
“跟以前一样吧。”
母亲的目光从钱包里抬起来,深深地在秦郁棠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点什么,费劲儿忍住了,低头数了八张红色钞票递给她,“下个月回来不要又坐过站了,你爸爸忙得很,没时间次次都去接你。”
“行。”秦郁棠接过钱,只用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将其对折,塞进口袋里,提起玄关的双肩包背上,弯腰换鞋。
“钱装好!搞丢了我不给第二回的。”
秦郁棠脸朝着地面,无声地扯了下嘴角,起身淡淡“嗯”了一声,转过头按下门把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走了。”
她家住4楼,秦郁棠习惯走安全楼梯下去,今天下楼时看见台阶上躺着一个瘪掉的空塑料水瓶,她还顺便捡起来放到了楼下的垃圾桶盖上,会有人来收的――这里不是什么安保严格的高档小区,偶尔有拾荒者出入。
走出小区大门,保安室的门卫冲她打招呼:“棠棠,国庆又放完了?”
“是啊。”秦郁棠大方一笑,“又得回去坐牢了。”
“加油!还有两年你就解放了!”
秦郁棠一笑置之,走到马路边招手拦车,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侧,秦郁棠拉开车门,摘下沉重的双肩包扔进后座,抬腿坐了进去,“师傅,去高铁站。”
这是2018年的深秋,这一年秦郁棠17岁,正在上高二,距离高考还剩下三个半学期,距离她的独生子女时光,已经过去了10年。
这十年里有些事情天翻地覆,比如:她多了个弟弟。秦康廷的名字是全家人集思广益起的,他出生时才那么大一丁点儿,拳头捏起来,握不住秦郁棠一根手指头,令人心软成一滩水,姐弟俩的关系起初不错,但家庭说到底是个经济单位,两个孩子在这个单位中的角色定位相同,免不了产生冲突――这些冲突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反而因为长辈的偏心而累积出了难以修补的裂痕。
“你比他大,你得让着他。”
“你是姐姐。”
“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这是家里人的说辞。
“你爷爷奶奶最喜欢孙子了。”
“你爸要不是有了这个儿子,他会像现在一样努力奋斗?都是上小学,你上小学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村里教育环境差,要在城里买房子?”
这是外人的挑唆。
秦郁棠从质疑、愤怒、不甘到放弃,花了几乎一整个青春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被爱,结果却反向推论出了正确答案:她不是从1成为了二分之一,她是被迫从1退到了0.1。
家里人依旧爱她――在他们爱秦康廷剩下的碎片里,需要建立一些家庭和谐、姐弟融洽的证据时,他们会想起秦郁棠。
这十年里也有些事情毫无松动,比如秦郁棠成绩始终优秀,从村镇小学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县里的初中,她在那里念完初一,期间牢牢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随后跟着家人搬去了市里,转学进入市里排名靠前的初中,在这里的每次考试,她的名次都以火箭速度上升,没多久又问鼎排行榜首。
紧接着初三,临近中考,秦郁棠在老师建议下参加了武汉几所名校的自主招生,顺利通过,截至目前,她已经跨市在这里上了一年多的学,每个月自己坐动车回家。
刚才妈妈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呢?秦郁棠靠在二等座的蓝色座椅上,仰着下巴闭目养神。
大概是觉得国庆假期占据了这个月的将近三分之一,她还要和上个月一样多的零花钱很不懂事吧。
秦郁棠闭着眼睛,扯唇轻轻讥笑了一声。
她的宝贝儿子光这半个月就往游戏账号里充了小一千呢,还以为她发现之后家里要掀起腥风血雨,结果就是小打小闹,轻飘飘地原谅了。
两厢对比之下,秦郁棠的待遇多少有些刻薄。
她应该感到伤心吗?
不,过去这些年她为这种事伤心过太多次,现在已经吸取教训,能够坦然接受了,她睁开眼,偏头去看窗外飞驰的景色,灵魂被理智地抽离出来,漂浮在上空鸟瞰着她的身体,以一种客观到有些冷漠的视角解读自己的处境。
――向前是自由而光明的绚烂人生,身后是纠缠不清的一团乱麻。
人还是得朝前看。
下了车,秦郁棠坐上公交去学校,车厢里闹哄哄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贴着大腿震动。
她绷紧核心,站稳身体,掏出手机一看――陶颖发来的信息。
“sos!sos!”
秦郁棠笑了下,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手握住拉环,另一只手单手打字:“什么事?”
“我被大姨妈困在了球馆的卫生间里,裤子上一屁股血,救命。”
秦郁棠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公交线路标识,盘算自己下一站下车后的具体方位,聊天框里对方又唰唰发来几条信息。
“我跟闫知非一块儿来的,那个狗日的手机静音,打球打疯了,我给他打电话他根本听不见。”
“我可能需要换一条裤子。”
“哈喽棠宝?你会路过这里并且从天而降来拯救我的对不对,我掐指一算你正好在回校的路上,那么完全是顺路!”
“……棠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最最最敬爱的考试之神会保佑你的!”
秦郁棠已经靠站下车,回了她简单的两个字:“地址。”
15分钟后,秦郁棠站在了“羽乐专业羽毛球馆”的门口,抬头看了眼招牌,led灯在城市傍晚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扎眼,外立面是不透光的暗色玻璃,从占地面积来看,应该算球馆里范围大的――从消费水平来看,应该也算是球馆里比较奢侈的。
为什么要盘算价格?你可真是越长大越物质了。
秦郁棠在心底不痛不痒地吐槽了自己两句,挠挠下颌线,背着书包走进去。
呵,进门居然还是道旋转门。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觉得自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区别在于:刘姥姥眼里见十分世面,便要闹出十二万分的笑话,而秦郁棠,哪怕把爱因斯坦复活了搬到她面前,她也不会露怯,反而还会装出云淡风轻的姿态,一脸淡定地上去打招呼。
“hello!”秦郁棠指指售货员身后的展示区,“我想看一下那条裤子可以吗?”
售货员掀了她一眼,扭头半秒,又漫不经心地转回来,继续操作电脑,不冷不热地说:“那条有点儿贵,是联名款。”
“哦,是吗?”秦郁棠手指搭在柜台上,黑色大理石更衬出她手的漂亮,修长流畅,指甲圆润饱满,一看就是双读书人的手。
“有多贵?”秦郁棠微微偏了下头问。
售货员这回停下了操作,撩起眼皮盯着她:“390。”
“我就要这条。”秦郁棠勾起两边嘴角,这个笑容一看就很假,甚至隐隐带着些反击的意味。
她笑完也没注意售货员脸上的表情,径直掏出了手机,靠在柜台边,等结账的同时打开聊天框,告诉陶颖自己已经买了裤子和卫生巾,5分钟之内就送到她手上。
身侧的电子显示屏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个男人,一个高瘦,另一个矮壮,当然,也可能是被他的高瘦同伴衬托出的矮壮,单拎出来看,人家也就是个正常的普通人身材。
秦郁棠对陌生人没什么兴趣,尤其是陌生男性,十个里面八个都让人倒胃口,她注意力全在手机屏幕上,只有眼角的一点余光能扫见那俩人。
矮胖的那位说自己办了会员卡,下周还可以来这里约场地。
高瘦的那个说自己下周不一定有空。
矮胖听起来有点失望,把脸凑近摄像头,呲牙一笑,旁边响起一声“签到成功,期待下次光临。”
俩人从秦郁棠身侧过去了,并排朝出口方向走。
“扫码吧。”售货员把秦郁棠的注意力拉回来,表情好像是秦郁棠欠了她一百万。
“滴,支付宝到账三百九十元――”
秦郁棠手机屏幕对着扫码机器,视线却根本没往柜台上看,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个陌生人的背影,有点儿好奇。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背影看着很白,很高,肌肉线条很养眼。
如果见过的话应该不会没印象吧?秦郁棠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引擎,确认自己没有特别擅长某项运动的朋友。
闫知非不算,闫知非……
说曹操曹操到,诺大的球馆里,一片挥拍声和羽毛球被弹起的声音中,响起闫知非兴奋的呼唤:“秦郁棠,你怎么来了!”
秦郁棠让他喊得太阳穴一抽,眯起了眼,很好,现在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了。
矮壮的那位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谁是这个显眼包,瘦高那个则根本没回头。
行,看来是真不认识。
总不存在双方都得健忘症的可能吧?
秦郁棠死了心,拿起柜台上装衣服的袋子,转身冲飞奔而来的闫知非晃了晃:“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来替你收尸。”
走出球馆大门,就这么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和秦郁棠进来时相比,天已经黑透了,季茗心摘下耳机和莫雨航道了个别。
“比赛加油啊!”莫雨航提着球包道。
季茗心没说谢谢,只说了句:“行。”
接着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
莫雨航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中,禁不住抬抬眉毛――这人,连一句下回见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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