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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盛勤已经有点失去耐心，他没有想过今晚会这么棘手。按照他的设想，他说一说，陆柚退一步，这件事就了结了。
“柚柚，这次我们让她出去旅游了，到你和张一结婚之前，她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她这么久都不能回家，也算是惩罚了。”
陆柚心里很酸涩，她爸爸究竟也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
“等她再出现的时候，我又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吧？那我结婚的时候，别人问起我妹妹去哪了，我怎么说？烂摊子还是丢给我们来收拾。”
“那你想怎么样？我们要登报给你道歉吗？”
陆盛勤咆哮了一声，向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收声。陆柚低着头，银牙紧咬。
“你只当是你后妈尽心尽力对你好，你给她个面子吧。她非常伤心，比你想象得要伤心，”陆盛勤羞于启齿，他揉搓着自己的脸，他脸上的皮肉已经松弛了，眼袋随着他的动作在上下移动，“人言可畏，不想再因为这点小事，把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对不起你的，咱们一家人，苦乐都烂在自己家的锅里吧。”
陆柚敏锐地问：“大伯他们说什么了吗？”
陆盛勤苦笑一声：“还用说什么？车钥匙给你，车在楼下，你自己想开点，想回家就回来吧。我不为过去的事情后悔，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我也没办法。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你其实也知道。”
他推开门，走出去。坐的时间长了，他踉跄了一步，还是坚定地走了。
陆柚默默地坐了一会，什么都吃不下，她口干，倒了一杯芒果汁喝，芒果汁已经不凉了，一点也不好喝。
张一打电话给她，她接起来。
“我看见叔叔的车了，他走了，你在哪呢？”
“我还在这。”
“在哪个房间？我来了。”
陆柚回头看房号，泪眼模糊，她擦了几次才看清。
张一没坐电梯，跑上来的，她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大大地抱在怀里了。
陆柚被这样抱着，一下子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她的眼泪很快浸湿了张一的衣服。
张一不说话，等她慢慢平息，陆柚已经不会为这样的事哭太久了，她平息了情绪，自己坐直身体。
张一替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
“怎么了？这件事，他还能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把我后妈的恩情都拿出来了。每次都是这样，陆柠做错了事，让我原谅。”
陆柚这样没头没脑地说，张一其实听不懂，陆柚也知道，她也没有力气掰碎了说给他听。
“他们对我说，陆柠委屈。从没有人会觉得我委屈，他只会一遍一遍地跟我讲，是因为我妈不要我，我才要跟着他们生活。”
“要不要你，和你这个人都没有关系。他们都是为自己考虑。”
张一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几乎都没有动过，父女俩应该都是没有吃饭。
“咱们走吧，别总坐在这儿了。”
陆柚也看了一眼桌面，抽噎了一下。
“那是他们给你的。”
“我不要。”
陆柚惨然一笑：“拿着。身外之物，不要白不要。”
张一来得急，没穿外衣。他拉开陆柚的包，把车钥匙和红包都放进去。陆柚轻声问：
“你吃饭了吗？”
“没有，我搜到在附近有个十几年的熟食店，买了些卤菜和卤肉。还买了些水果和蔬菜。这附近做生意的少，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或者你要是没有心情，我就送你回家。”
“哪里我也不想去，谁我也不想看见。”
张一拨开她的头发，头发被眼泪打湿了，粘在脸上。他心中悲怒交集，要是这个时候，他都不能站在她身边，那要他有什么用。
“跟我回家，吃完饭，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决定。”
陆柚站起来，表示接受了他的建议，张一问：“那些东西还有你想吃的吗？”
陆柚摇头，张一扶着她上车，路过陆柚的车，陆柚看都不看一眼。
48.晚安
张一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住，陆柚已经想过，可能会很乱，但是一进门，比她想象的整洁多了。地暖挺热，家里没有闷了一天的气味。
也是，他的更衣柜都是那样整整齐齐的。
陆柚也只是打量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她这一路上都很低落，张一轻声说：“你先随便坐坐或者是走走看看，我下一碗面条给你吃。”
他家装修风格很明显是多年前流行的那种，好在主色调是黑白灰，也不显得非常过时。客厅有个阳台，隔了一道玻璃门，阳台上竟然还有绿植，虽然都是些绿萝吊兰之类，但都长得生机盎然。
陆柚没有心情闲逛，走到厨房去。
一只锅煮面，一只锅打卤，张一动作很麻利，一点也不见慌乱，看样子是常做，陆柚站在他身后，他觉得了，转过头来冲她笑了一下。
“你喜欢吃筋道一点的还是喜欢吃软一点的？”
陆柚没有心情吃东西，也不想拂了他一番心意。
“想多喝点汤。筋道一点吧。”
“好，稍微等会儿，几分钟就好了。”
“很麻烦，为什么要打卤？煮到一起不就好了？”
“那样不好控制面条的软硬，时间都差不多。你尝尝？”
张一盛了一大碗端到餐桌上，把自己买的熟食都打开装盘，面条里有蛤，有各色蔬菜丁，张一还能拿出来糖蒜和萝卜丁佐餐。她是突然来的，他竟然也能整治得这么齐全。
“你怎么什么都有？”
“好吃的，你挨个尝尝。”
陆柚按他说的，挨个尝了尝，又喝了几口面汤，她妈妈打电话来，陆柚挂掉，在微信上回了一句“回那边了”，就把手机关机了。张一没看见她回微信，猜到是她妈妈，说道：
“别这样，天天都按时回家，这样一声不响地就不回家了，她会担心的。”
“我心烦，顾不上她。跟她说回那边了。”
陆柚埋头在碗里，喝了两口汤，张一怀疑她又掉泪了，她抬头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了。
“想喝点酒。”
张一不敢去动冰箱的酒，从酒柜里拿了啤酒给她。陆柚说要凉的，张一只好开了冰箱，拿出最小瓶，度数最低的给她。
“我其实，”她的声音哽住，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能理解我妈不要我，是为了跟我爸置气也罢，从她自己角度考虑也罢。但是我想起来这件事，还是很难过，很委屈。”
张一理解，他不想打断她，所以没说话。
啤酒很小瓶，陆柚咕咚咕咚喝掉。她自己又开了一瓶。
“我好委屈，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委屈。我一生中很多事都很委屈，但从来没有人真正觉得我委屈，他们说，做过的事都是迫于无奈，或者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他们从来没有人会觉得，我也是受害者。”
陆柚又喝了一瓶，张一轻声劝了一句。
“你今天不开心，别喝酒了。吃点面条，等改天心情好了，愿意喝多少我都陪你。”
“张一，我怎么办？”
她的提问很模糊，张一无从回答。
“我四岁，他们离婚。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我要乖，我跟着他们住了一段时间，陆柠出生了，我又跟我妈住了一段时间。我妈离婚了，心情不好，天天在我眼前骂他们。”
“你爷爷奶奶呢？”
陆柚嘲讽地笑了。
“我堂姐比我大两岁，小名叫多多，你那天听见我伯父叫她了吧？那时候她刚出生，我爷爷给她取名多多，是想直接就叫陆多多的，是我爸回家说，只有一个宝贝闺女，叫什么多多，才重新取名，也免不了要叫陆芷。所以到我了，就是又又。因为这个，我爸妈要离婚，他们默许了，他们希望能换个媳妇，生个孙子。真好，我爷爷三个孙辈，全是女孩，求仁得仁。”
张一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他赶紧擦掉。
“陆柚，你的名字很甜的，我最开始听见你的名字，我就觉得是很甜很可爱的名字。不要管那些好么？”
“我不在乎。”
陆柚自顾自地又打开一瓶酒。
“我后妈，你知道我爸爸为什么这么郑重吗？因为他们在我大伯面前失了面子。陆柠对你说的话，在我大伯看来，很轻浮。和他们曾经所做的事情一样轻浮。她是爱面子且好强的人，事事都要做得漂亮，我们配合她半辈子，没想到陆柠拆了她的台。”
陆柚今晚不知道是太伤心还是喝多了，未免也太过坦诚，几辈子的事都挖出来。张一知她要强，不敢再让她说，怕她醒酒了后悔。
“乖，别喝了，再喝要伤身了。”
陆柚指责：“你不想听我说了。”
“我愿意听，我只怕……明天你就不愿意说了，今天你太伤心了。”
“我有什么可隐瞒的？”
张一抱着她的脖子：“那你等明天说，今晚先睡下。以后我们结婚了，就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我每件事都按照你的想法做，你不必委屈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我们俩家的里，你做那个最重要，最被重视的人，好不好？”
陆柚其实神智还挺清醒，他的话，她还不想回应。她指着客卧问：
“我睡那儿吗？”
“你睡主卧，我去换个床单被罩。今天着急，客卧的被褥都没晒，可能会有点受潮，我去睡吧，我睡前开一会空调。”
他假正经。
陆柚抱着他的脖子，赖在他身上。
“我不想走路。”
张一把她抱起来，她其实不重，张一感觉自己浑身都开始出汗，他的左手搭在她腰上，他心猿意马，她呼吸中带出一股酒气，一点也不难闻。
他耳根红了。
陆柚叫他，他一扭头，陆柚吻到他的嘴唇，张一不敢再把她放在床上，只能抱紧她去加深这个吻。
陆柚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他才住嘴。张一还有半分理智：“你喝醉了，心情也不好。我不能趁人之危。”
“你有难言之隐？”
她挑衅他。她笑吟吟地，平日里看不出来，她眼尾有些上挑，眼神迷离，这样凑近了看，有些妩媚，她平日里总是清冷又刚硬，他哪能想过她还有这么柔情似水的样子？
“那你等我五分钟。”
陆柚笑出声，嘲笑他：“你要换床单被罩吗？”
“我去买……”张一羞于启齿，“五分钟肯定能回来。”
陆柚心里没意思起来，她好像有点怕被丢在这个陌生的家里。
“不要去买了，我不想一个人，你留下来陪我，改天吧。”
张一开了衣柜，找自己刚洗过的睡袍和浴巾给她。展开床单要换，陆柚问：“床上这套什么时候换的？”
“前天。”
“不用换了，别忙了。我想躺一会儿。”
张一很想陪着她，但她要躺着，他也不能赖在这。
“你别把我一个人放在这。”
张一答应，坐在她身边。
“你吃不吃点清爽的东西？冰箱里有葡萄，我洗一点给你吃？”
陆柚摇头。他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像在探病，她无端有些生气。
没有意思。
“你走吧，我不要你陪。”
张一只是不解风情，不是不通人性。陆柚这是赌气，他要真走了他才是个傻子。
他伸手去摸摸她的脸热不热，哄道：“我陪着你，我给你讲故事。”
陆柚故意胡搅蛮缠：“你讲讲你的前女友，不，你又要说你没有。那你讲讲对你有好感的女孩子，或者是你有过好感的女孩，不许说没有。”
张一笑了一声，把她的手揣在怀里，进而得寸进尺，坐在她身边，靠在床头，把她一整个的揽在怀里：“我有过好感的是真没有，对我有好感的人家也没有过度表达，就是那时候刚进医院，还挺年轻，有一个学妹医生和一个护士暗示了一下要不要在一起，我没反应人家就不理我了呀。”
“你为什么没反应？”
“我那会儿不想谈恋爱，也不是不想谈恋爱，是不想接触女人，我爸妈的事，还有我爸和那个，那个阿姨，都让我对谈恋爱这件事感到虚无。而且我那时候还憋着劲儿，要做最好的医生。后面我年纪大了一些，特别是回来之后，也逐渐想开了，也希望有个人能陪着我，就又很想谈恋爱了。但是有前些年留下的印象，也没人管我了。再后来遇见你了，我就觉得，啊，谈恋爱这么好啊。”
陆柚骂了一句：“虚情假意！”
“真的，我上次回学校，回我们学校外吃东西的地方，看小朋友们谈恋爱，觉得我可能错过了很美好的事情，要是大学的时候有你陪着我，这好多好多年，我肯定都非常快乐。”
陆柚想，她那会儿，和别人在一块呢。
“瞎说，你那会儿谈，肯定不是和我一起。咱们俩都不在一个城市。”
“都已经是如果了，你跟我在不在一个城市有什么关系？我只有你，所以我的想象也只有你。”
气氛旖旎，有些情欲已经箭在弦上。张一啄她耳廓，问道：“要不要去洗澡？”
“五分钟真能回来吗？”
“能。我傻了，我应该点外卖，这会儿早来了。”
陆柚伸手刮刮他的鼻子。
张一跑得满头大汗，陆柚还在浴室里。他去客卫洗干净，想再剃一遍胡茬，剃须刀在陆柚那边。他只好坐在床沿，等她出来。时间很慢，他听水声滴答。
陆柚听到他一次一次从浴室外经过，她心里也在打鼓。她喝的那点酒被热水一蒸，已经消散大半，今晚在东苑的时候，他让她来，她同意来，都没有这个想法。事情发展到这，不知道是变简单了，还是变复杂了。她认准张一这个人，对婚事却还迷茫。
“张一，浴巾给我。”
他把门打开一道缝，长长地伸直了胳膊，把浴巾递进来，陆柚问：“你有吹风机吗？”
“有，出来吹吧，我替你吹。我开了空调，外面也很暖和。”
陆柚把头发擦得半干，出门就落在了张一的怀里。他吻着她，问道：“还要吹头发吗？”
陆柚轻笑一声，张一也笑。
关于人体的知识，张一是从中国最好的医学院里学到的，但今天看，还远远不够。人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有细微的反射，张一完全无法精准描述，只能沉浸于此。在课堂上领略的生命的奥秘是科学冷静的，此时的盛景却好似星斗漫天，璀璨而深邃，令人叹为观止。
今夜的酒，喝得陆柚糊涂，她时而清醒，时而迷醉，饮下的酒液是凉的，变作了汗，却是热的。她的酒量素来不差，今夜只喝了这么点，哪至于如此。张一的眉眼在她眼前清晰又模糊，她的心中却无比安定。
很久了，她偎在张一怀里，懒洋洋地。窗帘没有拉严实，她听见张一惊喜地说“下雪了”，她想探头去窗边看一眼，被他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困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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