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醒酒器里已经放着酒了,陆柚说好,给她们俩都倒上。
陆柚真心赞美:“这酒好棒。”
“是很好,”李文洛见陆柚不知情,笑着看向她,“张一拿过来的。这孩子很实心,拿过来那些东西,都很用心思了。”
咱们俩谁也没有提起陆柠的事,从酒开始,聊起美酒美食。陆柚给李文洛斟酒,李文洛也倒给她,两人很爽快地把一瓶都喝掉了。
“还要喝一点吗?”
“喝啤酒吧,我记得爸爸有好的。”
陆盛勤自从有一次痛风,他的私藏就全部被李文洛锁起来了。
李文洛眨眨眼,去拿了。喝酒不养身,李文洛一直很节制,逢年过节也只是喝一点点,难有这样放开喝的时候。
李文洛选了一瓶最贵的啤酒拿出来,陆柚已经把啤酒杯都摆好了。
喝到半瓶的时候,陆柚明白,两个人都是难于启齿。陆柠固然是做错了,但非要搬出去,是她趁火打劫。虽然这是她的权利,但……
她看了一眼李文洛,她一直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
“妈,我想试一试自己住。”
李文洛抬起酒瓶,给两人杯子里都倒满,苦笑道:“你和你爸爸见面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我有预感……”
陆柚沉默,她那天晚上情绪很激动,到现在说过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话她都不记得了。
“你每次叫我妈的时候会很为难吗?要是你不愿意,叫阿姨也可以的。”
“不会,妈,我是有一些委屈,但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全部都是假的。”
“陆柠肯定是做错了,只是她的个性,坚决不肯低头,说她宁可永远不要回这个家里,我和你爸也没有办法。”
陆柚低头叹息,这话从李文洛嘴里说出来,确实比陆盛勤说舒服一些。
“我不想她这么要强。年轻的时候我个性太强,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一定要得到,到这个年纪经常想,退一步,可能也很好。”
“您后悔了吗?”
“也不是后悔了,是想到万事都有代价,我付出的,别人付出的,加在一块儿,说不好值不值得。我对你……和别人,是有歉意的。我过去装作不存在,在我听见陆柠对张一说的那句话,我的脑子里嗡的一下。”
好像做过一件坏事,时隔二十几年,报应终于找上门来。她理解了当年所有人的反对,对这二十几年的幸福,也终于产生了怀疑。
她是真诚的,撕开了这个家这么多年隐藏的阴暗。陆柚酸涩又悲悯,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我从没怀疑过陆柠,我知道她只是想恶作剧。”
“是,是这样的。因为你了解她,可张一知道吗?旁人知道吗?”
“您不应该把这些都加到她身上,她只应该为她自己做的错事负责任。我爸跟我说了很多,我也想过,我和她的关系太特殊了,我们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姐妹,别人在我们的关系里面加了太多不属于我们两个的东西。”
李文洛流下两行眼泪,紧握着啤酒杯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钻戒,陆柚记不清那是哪一年她生日的时候陆盛勤买的。她只记得那一年她的手指光洁纤长,戴上戒指就像电视台的钻戒广告一样好看,现在已经肌肉松弛,她从前跟她闲聊,说人老了最先老的是手,此言不虚。
她无法替别人恨,替别人原谅。这么多年,她也谈不上恨或原谅,所有的细节消磨,只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委屈。
“你对我是很好的。”
“是么?你这样说我很安慰。”
“爱情,真能让人对一个没有关系的小孩一直这么好吗?”
爱情。
这个词出现在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的谈话里,太陌生了。不是没有爱情,只是再不会,很久不会,有人去和她谈起爱情。
“如果张一曾有一段婚姻,有一个小女孩,你会嫁给他吗?”
陆柚很果断地摇头。想一想,她又补充道:“如果他是这种情况的话,我想不出我们会有开始。我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无论他有多好我都不会和他开始的。”
李文洛笑一笑,并不评价。
“在你和陆柠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也会想,要是你们爱上一个这样的人,要开始一段这样的婚姻,我会作何反应。我的答案也是反对,这太难了,太难了。我和你爸爸想结婚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是反对的,他们怎么劝我,我都坚决不回头。甚至你姨妈还劝过我,当然用词可能不那么客气,可是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她要是我的姐姐,”李文洛低头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用,那时候我谁的话也是听不进去的。”
“她们坚决不要你,是希望我知难而退,你姨妈说,让我不要急着生孩子,试一试一开始就是三口之家,有一个别人的小孩碍手碍脚,从来也没有所谓的二人世界,过不了小半年也就腻了。她说得我全听不进去,我说我要生孩子,我要把你照顾成我的孩子,两个孩子差不了多少,一块长大,和一奶同胞没有什么区别,就算知道我不是你的亲妈,你也还是跟我亲,让她们都后悔。我真是头犟驴。”
是,这才是陆柚一直都认识的那个李文洛。绝不是陆盛勤眼中的柔情似水,她骨子里甚至比苏媛玲还犟,只是她更聪明,更明白怎么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哪怕这个目标是错误的。
陆柚只能再说一句:“您做的很好。”
“我做得并不够好,你是最知道的。小时候你很乖,梳着两个软乎乎的小辫儿,我一看见你就很喜欢。生陆柠,你爷爷奶奶不高兴,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两个女孩儿更好相处。生下陆柠你回你妈妈家里住,我很舍不得你。你妈那时候要你的抚养权,我还不肯放,你回来的时候才过一年多,你已经不那么开心了,你很乖,很安静,很听话。”
是的,苏媛玲本来就是想让陆柚搅和他们的生活,到最后他们过不到一起,还得复婚。随着陆柠的出生,这个想法也被粉碎了。她又想要陆柚的抚养权,可惜也没有要来。
于是,周围的人转而劝告她,你后妈有了亲生的小妹妹,不会再对你好了。她谨慎沉默地打量着这个家,从此成为了这个家里若即若离的一部分。高中的时候她想去住校,但李文洛不许。她对她的好有真心,也得顾及外人的眼光,陆柚一再说,蒋易萌也在住校,她想和她一起,李文洛也只是说,学校离家很近,蒋易萌家还是远些。
李文洛不是个说假话的人,她向来是用真话打动人。她们这二十几年,李文洛确实付出太多,她有资格说这些。陆柚从来都不是想要借着这件事跟任何人撕破脸,何况她对她这位继母,还有很深的怜惜。他只是想开始她新的生活,不想再去周旋在这些人之间了。
“妈,我想搬出去,不是因为这些事。我快要结婚了,我希望能单独住一下,我还没有体验过自己过过日子的感觉呢。我也不会不回来了,我想你了,或者你想我了,我也可以回来住一住啊,”陆柚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上次出去学习的时候有这个想法的,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单独住过。蒋易萌去实习至少还一个人租了三个月的房子呢。”
“那也等开春了,你那房子就算装修好了,也要透透气。”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她爸一辈子都以为换掉了一个又倔掌控欲又强的前妻,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根本瞒不过现在这位。
不过老一辈人有自己的相处模式,她管不着。
“那个房子我还没去收呢,我现在住在我妈的旧房子里,取暖费我都交好了。那个房子虽然小,我一个人住也够了,周末和张一去简单收拾了一下。”
“张一看着很稳重靠得住的。”
陆柚莞尔:“是,他毕竟也不年轻了。”
李文洛倒笑了:“我哪有说他年不年轻。他来家里那天,能看出他挺喜欢你。”
“谁知道,好像是有点。”陆柚漫不经心地笑一笑。
“上一次实在是失礼,有空让他还来玩。”
“嗯。妈,陆柠在外面玩够了就让她回来吧,一家人何必闹出那些样子给外人看呢?”
这是陆盛勤和李文洛的家,她不说,陆柠回来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她也挺生气的,我很头疼。你太听话,我心疼,她这么刁钻,我又头疼。你也快要结婚了,说不定到明年后年,你也做了妈妈……”
陆柚还没有这样的自觉,生孩子好像还离她的人生好远。
张一战战兢兢等了半晚上也没等到陆柚的回复,这会儿看实在也晚了,就问她聊得怎么样,要不要一块出来吃宵夜。
陆柚说刚吃完,吃得很饱不去了,张一也就知道聊得不错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就像要出差一样,把东西都收好。第二天拎上车就可以搬走,再缺什么就买,东西搬得太空就不好看了。
晚上张一却去单位接她,非要说那边家里的味儿还没散好。
“什么时候能好?”
“不得十天半个月?”见陆柚假装要发怒的样子,他赶紧改口,“一个周,一个周总是要的。”
既然诸事已定,陆柚也没有那么着急,她由着张一把那箱子东西搬到他家去。
“周末搬吧,我们叫萌萌去暖房。”
“也行,我爸还问,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
51.偶遇
和张一他爸也约了周六见,陆柚说是准备好了。
反而张良平挺紧张,拉着张一问东问西,唯恐这事让他搞砸了。
“你什么都不用,就见个面吃个饭,反正都在饭店里,她不爱吃可以再多点几个菜。”
“还有个事儿,咱家也没个近亲了,我要是请朋友也都是男的,人家柚柚光见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也挺难受的,你看看小凌子那天有没有空,让他带着媳妇儿来。”
还是他爸想的周到,张一放下电话就给凌思远打电话,凌思远答应的很爽快,又揶揄:“叔叔可比你体贴多了。”
张良平果真去买了大金镯子,沉甸甸一对放在手镯盒子里,满满当当。陆柚这么一个花钱的主儿都觉得不安,连声客气破费太多。
“太大了,我戴不上啊。”
张良平笑:“现在那些小手镯儿太好看了,我去金店看花眼了,我一个老头也不会挑,买一个大点的你回头去换个你自己喜欢的款,工费拿差重也就顶上了。”
凌思远和蒋易萌在一旁交头接耳地笑他们,张良平说出去看看菜,张一问他俩笑什么。凌思远说:“你要是有叔叔这技巧,我和萌哥不至于操这么多心了。”
张一故作不服气,凌思远又揶揄他:“那你倒是说说现在让你送小陆个手镯,你也不知道圈号什么的,你怎么送?”
张一确实想不到,笑着看陆柚一眼,陆柚也笑着,他心里甜,得意道:“那我就实话实说,反正柚柚什么都会,我陪她一起去买呗。”
“哟,这餐厅好酸,我俩好像有点吃不下,告辞了。”
张良平从外面进来,问道:“什么好酸?不合口就让他们再上个菜。”
几个人捧腹大笑。
张良平有点喝多了,拉着凌思远的手一个劲的让他们好好相处,说陆柚哪哪都好,要十分感谢他们小两口对张一的好。
凌思远好不容易才给塞上出租车。
“叔叔这是真高兴。”
张一虽然脸上还带着笑,但叹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德性,哎呀趁着这次结婚跟叔叔该过去的就过去吧,父子俩在一个地方还能一辈子怄气吗?”
“行了行了打住别说教,我们去柚柚新家闹去。”
几个人喝了酒就有点懒,张一和凌思远歪在沙发上,陆柚和蒋易萌在屋里一边收拾陆柚那点可怜的行李,一边聊天,陆柚还要分神让凌思远吃点零食。
“你别管他,我有话问你,”蒋易萌促狭地眨眨眼,“你俩不对劲。”
陆柚一咬嘴唇,捶她一拳:“哪不对劲?就你眼睛贼。”
“这还用眼睛贼?他原来看你的眼神是喜欢你,但是又有点害羞,不怎么好意思看,现在看你好像能吞了你,”她闪过陆柚丢过来的枕头,“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就,哎呀。”
陆柚把这些日子的事情跟蒋易萌说了说,蒋易萌嘻嘻哈哈:“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原来100分的时候可以给他打80分,现在满分变成150了可以给他打130?还是那样嘛。”
“哦~那是挺好。你看,多了一个项目50分,你给他打了50。”
陆柚手边没有枕头了,恨得咬牙,两人在床上追打了一番,都笑得喘不过来气,才躺在一起。
“你当年怎么决定要跟凌思远结婚的?我这些日子想都没有想到什么细节。”
“我俩其实特别没意思,就……毕业了,他买了个戒指求婚,我稀里糊涂戴上了,回来见家长,家长也都见过很多次了,然后就领证了。不光你脑子里没细节,我脑子里也没有细节。”
“你们就打算不办婚礼了啊?”
“老夫老妻的有点尴尬了,不办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你怎么想的?”
蒋易萌知道陆柚这么问必有缘故,就问她的想法。
“觉得就差那一点,不知道差在哪了,又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下定决心结婚的。以为有了……接触就会变得非常亲密,其实也没有。”
“那你还能找个完美的?我理解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哪里都不差,但是整体一想,他好像又没有那么好。”
陆柚笑着,有些无奈。
“再接触一段时间吧。可能是我有点心急了。”
张一对这段谈话一无所知。
晚上,他说陆柚第一次一个人住一定害怕,他要留下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大雨,他说回家不方便,留了下来。
第三天晚上……
一转眼又快一个周了,张一这一次值班排在了周五,一大早他就絮絮叨叨,让陆柚回家关好门,自己再检查几次,水果都在冰箱里洗洗再吃……诸如此类,直到陆柚笑着拍他一下:“是不是当我是傻子?”
张一才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嘴,自己想了想也太搞笑,两个人都傻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晚上你吃什么?”
“我约了李昭王沅他们吃饭。”
“哦,那也好。”
张一嘴上轻松,晚上天一黑,心里就开始空落落的,他从办公室一角的窗户看路上车来车往,傍晚的时候下了一会儿雪,路上现在肯定很滑。
张一想发消息让陆柚开车小心一点,又怕她觉得他絮叨。在办公室里也坐不住,索性穿上白大褂,去病房里溜达。
李丽华又要开始一期化疗,今天来住院,这半年下来她消瘦好多,这一期还没开始,现在她很精神,张一来的时候她正揽镜看自己的假发。
“张大夫!嘿嘿……今晚上也不打针,臭美臭美。您今天晚上值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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