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秋在医院隔壁的某家私厨打包了毋米粥和蒸蛋羹,左手抱着一大束水培菠萝组成的“花束”走进病房。
她进门的时候,叶一正抱着电脑靠坐在床头,手上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威利坐在床边小声跟他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
威利眉毛飞得很高,看起来聊得不太痛快。
许阳秋走过去把叶一的电脑拿走,威胁他:“说好每天两小时,再超时我就掀你被子了。”
叶一立马松手。
她把床头开败的向日葵换成新鲜青绿的一束水培菠萝,“这个菠萝可食用,花点老板说两周后就会变黄,到时你应该就可以吃水果啦。其实还有一种水培香蕉,看起来比菠萝好吃,但我想着,一束香蕉快三十个,还会在同一天成熟,我们三个根本吃不完,还是菠萝好一点。”
“给我吧。”威利伸手接过枯萎的向日葵,“我去丢掉。”
威利前脚刚走,叶一就开口说道:“你不用在这陪我,也不用帮院长接送小玉,更不用......不用听威利的。”
许阳秋把病床上的小餐桌支好,把粥和蒸蛋摆在他面前,接着拆出一小包酱油淋在蒸蛋上,故意不接他的话,“有点烫,我先给你盛到小碗里,你慢慢吃。虽然吃不了蛋炒饭,但这也有蛋有饭的,你凑合一下吧。”
“你别装听不见。”叶一皱眉。
“没装,听见了。”
许阳秋手上动作没停,她舀出几勺粥装进小碗里,轻轻地搅动,“但我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个。”
“你回去吧。”
“不回。”
“回去。”
“不回。”
“许阳秋!”
叶一这声力气用得有点大,猛地呛咳一声,痛得脸皱成一团,他立马闭紧嘴巴压抑咳意,肺部一下一下地抽动。
许阳秋吓得赶紧轻拍他的背。
他发出破旧风箱一般的声音,许久才平息下来。
说着不跟他争论,但没几句话情绪上来,还是没忍住。
什么时候发脾气不好,非要跟一个病号对着犯倔?
叶一的呼吸平稳下来,手却依然攥着胸口的一块布料,大概真的疼狠了。
许阳秋服软道:“好啦,我走还不行。”
“可是就跟你担心我一样,我也会担心你。等你再好一点我就走,行吗?”
“我很好。”叶一嘴硬道,可他此刻疼得脸色煞白,眼睛湿漉漉的,里面都是被疼痛逼出来的泪水。
许阳秋说:“我不想走,我会担心你,会吃不下睡不着。”
叶一沉默地看着她。
有时候真服了这个犟种。
不肯告诉院长,不肯告诉孙叔,唯一能帮忙的威利要公司医院两头跑,经常半天不在。
赶她走,他是打算把身体需求都进化掉,在病床上练老僧入定吗?
她压下满肚子的火气,放软态度:“叶一,我就只是想来陪陪你。”
叶一神情有片刻松动,转而说:“不用再去接送小玉了,我找了个机构接送他上学放学。至于院长和小玉那边......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许阳秋按耐着胸腔复杂的情绪,问他。
“小玉说他昨天叫你舅妈,你答应了。是院长让他这么叫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会好好跟他们说。”
许阳秋没忍住继续追问:“怎么说?说什么?”
叶一又不说话了。
“难道说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吗?”许阳秋说,“叶一,你公平点,什么叫没有任何关系啊?每天一起吃饭或是投喂面包、春节一起守岁、出远门要报备......这些叫没有任何关系吗?”
“我们是.....邻居。”
邻你大爷的居,那啥嘴里吐不出那啥。
许阳秋心里骂归骂,却实在怕他继续咳,接受良好地点个头:“可以,我这个人比较热心,邻里之间能帮一把是一把。”
热心邻居许女士把已经放凉的小碗粥塞进他手里,“先喝粥吧,其他事吃饱再说。”
叶一手上拿着粥,却没喝,无言地看了她半晌,轻声说:“我真的是自己不小心。”
“嗯,知道,门口那个黑脸警察也是这么说的。”许阳秋垂着眼,“吃饭。”
叶一吃完午饭之后,护士给他挂上一瓶药水,这瓶似乎有些镇静作用,每次打上之后,他就开始打呵欠。
许阳秋把桌子收好,把病床摇平,方便他睡个午觉。
叶一身上依然绑着狰狞的绷带,但终于不再流血。
他躺在床上,脖颈用力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又躺回去,什么都没说。
许阳秋其实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手术后到现在,他的右腿肌力几乎为零。确诊不完全脊椎损伤后,医生说越早能动,康复越好,因此每天早上的查房都像开奖。
截至当前,每一天都是“谢谢参与”。
下午的时候,许阳秋给叶一约了个洗头服务,自己抱着电脑在走廊工作。
宁总招到了继任特助,她每天抽时间跟对方交接,回复工作消息。
嫦娥机构那边偶尔也会有些琐事,国内时间晚上六点还有凌晨两点的时候有两个远程会议。
最近在做一个大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团队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国内,一次两次还好,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大家一直迁就她的时间,每次只好半夜从陪护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出来开会。
威利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完信杨集团的交接会,正在准备晚上的跨国会议。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帮他洗。”
许阳秋莫名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畸形的、类似婆媳间的关系里。
威利这人其实不坏,他对叶一是掏心掏肺的好,所以她可以容忍他偶尔的这点敌意。
她也半开玩笑地说:“多花点钱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让我祸害他头发,人总不能没苦硬吃吧?”
威利:“你怎么每天都半夜开会?听说你辞职了,之后什么打算?”
许阳秋把当伦敦公司合伙人的事跟这位“婆婆”简单讲了讲,不出所料,“婆婆”眉头紧锁,
“那你要去英国?”
“有可能。”
威利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他没说什么。
许阳秋也没再说话,空气安静一会。
易支队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说想跟叶一了解一些事情。
许阳秋下意识地拦住他:“他现在情绪不好。”
易支队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时间紧迫,我不可能等他站起来之后再问,还请你理解。”
就算她再有涵养,再好脾气,也实在是忍不下去,压低声音说:“拦你的是我,有必要这么说话伤害他的感受吗?”
病房里传来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许阳秋,我没事,让易警官进来吧。”
他听到了。
许阳秋愤怒地看着易支队,但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去,留下门口的两个人守门。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易支队隔天就会来找叶一,许阳秋像个兢兢业业的明星助理,严格把控时间,超过一个小时,她就会找理由把易支队赶走。
吃饭、吃小菠萝、复健、做检查,几个理由轮着用。
好消息是,叶一的右腿终于有了一些知觉,现在他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杖去做复健了。
他不再需要日夜陪护,也能自主移动之后,威利彻底把工作日的陪护任务交接给她,他工作日去公司,周末全天待在医院。
又过了一周多,卡索洗钱案牵扯出的多个案件二审结果公布,许阳秋作为吹哨人,接到了检方的通知电话。
接到电话时是周末早上六点,威利早早来送叶一做复健,她趁机在楼下抽烟提神。
“二审维持原判,但徐翔的案件延期审理。”
检察官是个飒爽的女人,她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辛检,一审的时候徐翔因为证据不足被当庭释放,是找到新的证据了?”许阳秋问。
“一审的时候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徐翔参与金融犯罪,或是猥亵未成年人,但是......”
许阳秋一动不动地听着检察官的话,手里的烟燃尽,她无知觉般地将冒着烟的尾巴攥进手里。
听完一切,她连背脊都战栗。
第96章 以为心证
◎世上最毒的诅咒。◎
许阳秋一字不漏地听完检察官的话,通话结束前,她还颇为冷静地道了声谢。
挂断电话之后,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没抽,就安静地看着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
等烟燃尽,手也不再抖,她才转身上楼。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深呼吸几次,以确保自己神色如常。
谁知这时,她忽然听见门内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威利用了十足的力气吼:
“你她妈在这给我演苦情剧呢?”
门内静默片刻。
大约是想起来叶一吃软不吃硬,威利语气放软不少:“不是大哥,你真以为自己情圣啊?朝夕相处,她天天这么照顾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你是不是自虐有瘾啊?”
叶一还是没说话。
“行,那我重新问你。非得在她身上耗着吗?她要是有一点在乎你,就不会去国外开什么公司。”威利恨铁不成钢地问,“这事她跟你说了吗?”
静默。
这事她没来得及跟叶一说,威利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难保叶一不会多想。
但也没关系,她根本没想过在他好起来之前出国。
人长了嘴,总能解释清楚。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啊?你每天这么鞍前马后地跟着她,她真的考虑过你吗?你肯定不可能跟她去英国,那她在做决定之前跟你商量过吗?”
“行行行,你不就是觉得每名没份的,她没必要跟你商量吗?可她明明就有吊着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开这个公司,不就是为了离她近点吗?还有你天天在公司茶水间烧饭,每天来来回回地折腾,就是给她送饭对吧?”
“她这么一边享受你对她的好,一边又不给你任何承诺,你怎么还能上赶着追着她跑呢?你其他时候也不傻......看不出来她玩你呢吗?”
“她一条消息你就屁颠屁颠地找她去,她有空房间你就上赶着给她送租金,吃个饭还要跟个佣人似的给她剥壳?你们俩要是在一起了,那你干什么我都不会说你半句,自己的人怎么疼都成,可她真想跟你谈吗?你还每天叮嘱这个,叮嘱那个,这不能告诉她,那不能告诉她......但她只要不是瞎子,就肯定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她什么都清楚,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么吊着你......我说大哥......咱值钱点行吗?”
威利叹口气:“你之前半夜桃子过敏进急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之间根本就没有平等可言。她亲人离世是难过,那也不能折磨你取乐吧?”
许阳秋一愣,他桃子过敏?
印象里确实从没见他吃过桃子。
“跟她没关系。”叶一总算开口,“她不知道我过敏,也没有逼我,你别这么说她。”
威利大约被气着了,粗重地深呼吸几次,声音隔着门都能听清。
叶一还在替她解释:“我吃桃子是我抽风,和她没有关系。你答应过我的,别跟她说。”
“不跟她说?你现在这样,她要是给你切桃子吃呢?你也不说?等过敏了,被医生拉走了你就痛快了?你......你是疯了吗?不是......那你那天晚上为什么吃桃子?”
“我不想让她自己一个人难受。”
“???你有病吧?然后你吃桃子是为了过敏陪她难受??不是哥,你疯了吗?你真有自虐倾向吗?”
“是我一时冲动,是我犯病,所以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你不能算在她头上。”
威利脾气都被他磨没:“不是......你......”
“卧槽......”威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你现在这样......警察还成天上门......她本来看不上你,现在这么照顾你......你现在这样该不会不是意外吧?该不会......跟她有关系吧??”
“没有。”
“我怎么觉得就是有呢.....?”
“没有!”叶一突然很大声地说,说完呛咳几声,气声重复,“没有......没有......”
威利拍着他的背,“你怕她知道?别急别急,我不跟她说,你别急。”
门内传出让人揪心的喘息声,他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又好像下一秒肺部就会撑得爆开。
叶一在剧烈的喘息声中挤出几个字:“你猜到......那她......她肯定也.....”
“闭上嘴,别说话。”威利一下一下地帮他顺气。
等他呼吸稳定一些,威利才轻声劝他:“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要是她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那她说不定就会......”
“我说过......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硬要吃桃子,是我自己非要乱来,这些跟她都没有关系。”叶一重复着,“别告诉她,你别告诉她。”
“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选个简单点的人暗恋吗?许阳秋这个人情况复杂暂且不论,单说她这个人。她看起来脾气好,心地也好,但孙叔之前也说,她太冷静,不是个心热的人。她骨子里有那种......那种优越傲慢的东西在,跟你,跟我们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从她穿着打扮,还有平时做事的方式就能看出来,她是那种从小养尊处优,特别精致利己的人。”
叶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甚至闷闷地笑出声:“她?精致利己?你一点都不……了解她。再说......她从小养尊处优没错,但她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倒是宁可......宁可她一直那么养尊处优下去,那样,她大概......也就不需要我了。”
威利妥协地叹口气:“行,你个恋爱脑。那我换种说法,我觉着她不相信爱情。”
“不是,她只是不迷信爱情。”
“......她不爱你。”
“她为什么非得爱我?”
“你说她为什么非得爱你?你都这样了,为了她变成这样,她有什么理由不爱你?”
久久的寂静之后,叶一的声音飘来:
“就是因为......我这样了,她才更加有理由不爱我。”
“我没做过别的梦,我就想做个对她有用的人,就想在自己还有用的时候陪着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怎么能算到她头上?”
“你都猜得到,那她肯定早就猜到了......”
“她用愧疚绑着自己,你就别为难她了吧?”
愧疚?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威利才轻声说:“你别这么想,我刚刚话说得太重,我不是那意思。她......她这么天天照顾你,也不一定是出于愧疚,万一,万一她真喜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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