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她身边的檀樾忽地直起身,手指向眼前长坡,说:“这样吧,我先跑上去,等我到了坡顶后,你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摁两下通话键拨给我。”
话音刚落,裴确怀里多了一个檀樾放来的方盒。
再一抬头,那个无数次将她护在身后、坚实而温暖的后背,已不知不觉间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小。
少年迎着风,迎着街边摇晃的树影,把上坡当平路,轻松翻越。
而后站在最顶端,转回身来,举着另一个和她手里一模一样的小灵通,仿佛捧着胜利者的奖杯,向她挥手。
裴确恍然回神,忙低头,拇指在左侧的通话键摁了两下。
屏幕贴到耳边,“嘟”声间隔半秒,就听见少年的声线顺着细微电流音,清晰地掉进耳朵里。
“是不是很简单?你这么聪明,我知道你一定能学会。”
檀樾单手叉着腰,大口呼吸。
视线垂直的正下方,少女的身影凝成一道光点,只能看清她一头黑亮长发被风拂到一边,乖巧地站在那儿,用目光探寻着他的方位。
两人隔着那么长的距离,他也能感知到她对他的期盼。
心里陡生出一股异样感,檀樾眼睫轻颤,耳畔忽响起一道清澈声线。
“喂?我...我好像真的可以听见!”
她掩不住的雀跃穿进听筒,混成细碎振动磨着他的耳廓,神色一滞,他垂头,低低地笑了声。
“檀樾。”
“嗯?”
“是不是无论隔多远,我都能从这里听见你的声音,”对面的声音停顿片刻,像提了一口气,“那......我回家后,也可以吗?”
檀樾听见她的小心翼翼,蓦然间,觉得左肩上的挎包有些沉。
上周,他通过了去国外留学的语言考试。今天能在那条路上碰见裴确,也只是因为他去领已批准的申签材料时,恰好抄了近路。
默了一会儿,他握着微微发烫的塑料机身,缓缓开口,“不如,等你回家后,晚上再打给我试试。”
第20章 月色 “老地方见”
快到弄巷口时, 裴确把医院的袋子和药盒都丢进了垃圾桶。
消炎药片藏进购物袋的最底部,白色塑料瓶夹到肘弯后,才迈步走了进去。
身旁, 沿着整条弄巷的砖红瓦墙,仍旧砌成一人高, 遮得严实。
但她比小时候长高了许多,现在踮踮脚,还能看见点外面的场景。
只是围墙之外, 仍是围墙。什么也没有。
她收回视线,盯着脚下黄泥路。
这几年, 江兴业每天还是老样子,打牌、输钱、做木雕,然后继续到工地打牌。
白雪却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用藤条打骂裴确,也不再对她说莫名其妙的话,每天都在沉默地洗衣做饭。
像是平静地接受某事后,把自己框进了一个常规又世俗的训诫里。
裴确时常因此产生错觉, 她觉得妈妈除了不爱说话不会笑以外,成了另一个袁媛姐。
......
“对对,后天在男方家办婚礼, 就在隔壁的峡岭镇,来回两小时。咱明天一早就出发, 住一晚再回来。老江腿脚不便我让我家建发到时候来推你,我表妹为了让弄巷的亲朋都去参加她的婚礼,可是专门包了辆大巴车来接送咱们的。”
还没走到家门口,裴确就听见屋里传来李雅丽的声音。她嗓子尖,说话一激动, 方圆百里打鸣的公鸡都没她管用。
她靠墙等了片刻,里面没有任何响动,刚把头从铁栏杆的缝隙探进去,就瞧见李雅丽站在江兴业和白雪中间,各牵起他俩一只手,合放到一处。
“哎哟,你说说你俩,这夫妻一场嘛,始终是个缘分,以前那些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何况江裴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对不对?”李雅丽的头在两人间来回转,“白雪刚来我们弄巷那时候我就夸,我心说这姑娘长得可真洋气,老江,白雪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有文化、又漂亮,有她这媳妇儿,也算老天对你这双腿的补偿了不是?”
还是一片沉默后,李雅丽叹了口气,一咬牙、一跺脚,语气都跟着着急,“你看你俩和我这干瞪眼的,我就实话说了吧!”
裴确把耳朵贴紧了。
“我表妹嘛,一直婚姻不顺,这次结的都是第三个男人了,我那天就去找大师给她算了下,结果人家说她是上辈子享福太多,现在要想过这个坎,就得找这辈子吃了些苦的人给冲一冲。你说这不巧了!”李雅丽又站到两人中间,只是语气比刚开始多了丝乞求,
“老江、白雪,你俩来在世上走这一遭确实不容易,下辈子老天肯定是要加倍补偿回来的。就当帮姐一个忙,只是去吃个席,喝两杯酒的事,以后我这小卖部每月外出进的货,都免费送些到你家来,成不?”
话听一半,隔壁袁媛姐家的门忽然开了。
“江裴回来啦,咋站在门口不进去?”
走出来的不是袁媛,是王柏民的妈妈,吕美琴。
她一头稀疏短发白了大半,因为牙齿掉得参差不齐,说话时总漏风,让人听得很含糊。
今年年初,袁媛姐和她闲聊,说吕美琴去给一家餐馆后厨打扫卫生时把腰给闪了,再加上年纪大了后没活儿敢用她,现在也常待在家里,空闲时间大多都去李雅丽家串门。
“吕姨好。”
刚打完招呼,裴确就被吕美琴带着进了家门。
进了屋,她才看见圆桌上已经放了一堆李雅丽送来“小卖部补品”,却不等她仔细打量,方才唾沫星子飞得像柳絮的李雅丽忙赶上前,冲她堆出一张笑脸,“哟!咱小裴回来了哈!”
裴确不动声色地抽出被挽着的胳膊,李雅丽的眼神忽往她手里提的袋子一落,嬉笑道:“这是到超市去了?你说你这孩子,攒点钱就乱用,你李姨的小卖部那么近,还跑去外面买东西,以后缺啥直接和我说,李姨直接送给你就是。”
李雅丽爱客套,说出口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
裴确早认识到她这一点,所以抿着嘴不说话,只想快点回房间。
只是吕美琴忽然从身后拉开她手里的袋子,惊讶道:“哎哟!江裴呀,你咋和你袁媛姐一样没福气,偏偏赶在这出远门的时候‘倒霉’!”
她攥着袋口往后一拽,李雅丽已经接过话头,咂了两声,为难道:“那...那这,小裴就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了,人那边习俗早生贵子嘛,你这流着血的,确实...不太吉利。”
余光扫到那一满袋卫生巾,裴确的嘴张了张,便顺着她的意思任她说了。
她本就不想去什么峡岭镇给她的表妹当贡品,这下正好有个借口。
“祝你们玩得开心,一路顺风。”
于是随口敷衍一句,裴确提着袋子回了房间。
“你看咱小裴,这长大了不仅懂事,那模样简直跟白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那皮肤、那五官,我看跟电视里的明星差不多,是不是啊美琴......”
关上门,李雅丽的奉承仍在继续。
有了吕美琴的加入,她很快就听见江兴业松了口,答应明早和白雪一起去峡岭镇。
耳根子终于清静后,裴确掀开铺在床板上的棕草垫,她睡的枕头底下有一块断了半截的床板,从记事起就那么断着,小时候她还常担心自己会摔下去。
如今这空隙,倒是正好可以放下檀樾给她装小灵通的方盒。
她把盒子的四面都盖得很严实,刚想把垫子铺回去时,余光忽然从那窄缝处瞟到床底,发现那里也放了一个纸盒。
比她手里那个大一些,铺了很厚一层灰仍能见到淡淡的粉色。
不等她仔细去看,房门猛地被推开。
“吃饭了。”
白雪瘦削的脸只在门边停留了半秒,她慌乱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去了堂屋。
-
入夜,侧身睡在床畔的白雪发出轻鼾声后,裴确才屏住呼吸,手摸到枕头底,把小灵通攥到手心里。
低头,笨拙地点亮屏幕,想了想,摁了两下右侧的挂断键,空白的短信页面弹出来。
她还没学会怎么打字,指腹在按钮上胡乱摸一通,给唯一联系人发出去一串乱码。
“嗡——嗡——”
片刻,紧握在手心的小方块猛地振动两声,她忙用咳嗽掩饰。
但耳畔那阵轻鼾声已变成一句疑问,“谁啊?”
裴确后背冒出涔涔冷汗,白雪的声音忽又轻飘飘地扯到了另一边,“是汪鸣吗?你为什么丢下我,我恨你......”
静默良久,四周重新归于寂静。
呜咽消失后,裴确知道白雪这下睡实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摁在胸口的小灵通拿下来,点开那个闪动的信封图标。
顶部发送人写着檀樾,中间部分只有简短的四个字:老地方见。
第21章 谜语 “今晚的月色很美”
重新藏好小灵通后, 裴确轻手轻脚地从床头跨出去,拉开门,经过江兴业的房门时, 还听见他在里面窸窸窣窣削木头的响动。
这么晚了没休息,他一定又欠了吴建发很多钱。
裴确心头想着, 人已经走出铁门,脚步匆匆地往弄巷口奔。
虽是夏季,但昼夜温差大的原因, 拂过她身畔的风仍带有微微凉意。
一口气跑上长坡后,裴确看见了那片架着跨河桥的整片荒地——她和檀樾的第二个秘密基地。
檀樾心情不好的时候, 就喜欢坐在那堆石块上盯着湖面看。
他说,每次看拂过水面的风,像是看见命运翻云覆雨的手,风往哪儿吹,水面便往那处去,半点不由人。看得久了,不管心里装着什么事, 很容易就释然了。
十八岁的檀樾,有许多裴确听不懂的烦恼。
所以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坐在他身边默默倾听。
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 两人就坐在桥墩下吹风。
吹着吹着,裴确的左边肩头会突然靠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但檀樾的睡眠浅, 不过五分钟便会迷迷糊糊地醒来,然后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和她道歉。
“怎么是发的短信,没直接打给我?”
一只脚刚踏进杂草丛,檀樾的目光已经从水潭边转了过来。
“因为话费很贵,”裴确在他身边坐下, 语气真挚道,“我想留着,不能随便浪费了。”
“反正我已经学会了,按两下左边的通话键,无论隔多远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檀樾愣了一瞬,垂头,唇畔的浅笑很快黯了下去。
“檀樾?”
“嗯?”
突然沉下的氛围,裴确感到有些无措,但少年看向她时的眸光,又让她瞬间安下心来。
指尖绕着胸前两簇头发,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再抬眼,檀樾已恢复以往模样,掌心撑放在身后,视线直直地望向浮动的湖面。
他今天穿一件浅蓝衬衫,晚风从解开两个扣的领口钻进去,把整件衣服吹得鼓鼓的,从裴确这个角度,正好能窥见他清晰可见的锁骨。
她不知不觉看红了脸,心虚地偏过视线。
周围很安静,她又悄悄转回头去,盯一会儿又挪开,再继续盯......
然后过了很久,久到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檀樾的姿势都还在望着水潭看。
裴确双手环着小腿,偏过头,脸蛋儿靠到膝盖上,心里猜想着,他今天该是遇见了怎样心结难解的事。
但只想了一会儿,她眼睛里的檀樾就从一个叠成两个,再叠成三个、四个......
“我们要躲到哪里,才能不被命运找到呢。”
即将坠进梦乡的前一秒,檀樾的声音像是远古号角,空灵地穿进耳朵,裴确猛地眼皮一抖,清醒过来。
她记得七岁那年,也是在这个桥洞底,他扣紧自己的掌心,笑着带她逃走时,说的正是这句,“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裴确支起脑袋,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檀樾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眉眼轻弯,噗嗤一声笑开了。
坏掉很长一段时间的廊桥路灯,今晚忽然修好了,裴确坐在那束从上倾泻的暖黄光晕里,打哈欠的眼泪还沁在眼眶,整个人看起来亮晶晶的,像路过人间的天使。
笑够了,檀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某些沉重的心事,就在那一刻被莫名驱散。
他仰起头,任风穿过脖颈,睁开眼,望向夜空,笼在头顶的迷蒙白雾,也已彻底被月光照透。
裴确不知道檀樾为什么开心,但她能感觉到方才那股沉重的氛围消失了。
于是学他的样子,同样地仰起头来。
而后便听得一道闲适的嗓音,慢悠悠地拖长语调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不是每天都一样么?”她转着脑袋左看右看。
檀樾又低头笑了。
“笑什么?”裴确不解地蹙眉。
“嗯......笑你还没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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