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刚呢?”
“刚刚?”檀樾歪了歪头,回忆起来,指尖戳了戳她眉心,“刚刚是笑你可爱。”
他收回手,敛了笑意,补充道:“又勇敢,又无畏。”
......
那晚留给裴确的谜语太多,直到二十七岁她还没能全部解读完。
是在逃出望港镇的很久以后,她终于攒够一笔钱去看真正的大海。
当她踩着脚底柔软的细沙,浪花覆过脚背,涨了又退时,才忽然懂得檀樾那句“今晚的月色很美”是何含义。
今晚的月色很美,说的是她的人生,从今晚之后便会划出泾渭分明的海岸线。
自此,你看见的每一片湖、每一汪清泉,一切与水相关的风景,都只能成为那一晚水潭的缩影。
景是,人也是。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在那一刻按下暂停,永远停在十五岁,永远停在他身边,停在他望向她时的那一眼。
可惜命运是随波逐流的湖面,它不但没高抬贵手,还在她跨进深渊的门槛前,轻轻推了她一把。
......
“那...我明天可以打给你吗?”
离开跨河桥,裴确站在与檀樾分别的下坡前,探头问道。
“当然,说不定...我会先打给你。”
得到肯定的答案,她灿然一笑,冲他挥手道:“好!檀樾,再见。”
往下坡跑了几步后,她忽又转回身来,“不对!是晚安!”
裴确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檀樾笑着应了声,也向她挥手道:“嗯,晚安。”
-
隔天一大早,裴确是被李雅丽的尖嗓喊醒的。
“诶,老江、白雪,大巴已经停在门口了,我和建发来接你们,小裴你来给我们开开门呀!”
她烦躁地薅了两把头发,穿好衣服,刚踏出房间半步,便瞧见洗漱完回来的白雪,冷着脸给他们开了门。
李雅丽今天穿了件透纱的玫粉碎花裙,耳鬓别朵大红鲜花,俗气地让人发闷。
一进屋,她就推着旁边的吴建发往江兴业的房间去,“建发,你别磨蹭,快去里屋帮帮老江,别忘了把他的拄拐带上。”
裴确半靠着门框,转眼打量起垮脸走来的吴建发,和李雅丽的“花里胡哨”相比,他的打扮正常得多,只是一件条纹短袖加一条黑长裤。
吴建发一脚跨进屋,还没敲江兴业的门,视线倒是先和她对上了。
猝不及防地,他咧嘴冲她笑了下,那双和吴一成一样的吊梢眼眯成一条缝。
裴确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不等她回应,他已经又垮下脸,像是颇有怒气地“咚咚”叩了两下江兴业的房门。
“哎哟雪呀!咱这是去参加喜喜庆庆的婚礼,你说你就穿这,这不行的呀!”一波刚平,李雅丽忽又推着白雪挤进堂屋,“你得学学姐这身打扮才像样嘛。”
裴确撇了撇嘴,正想躲进屋,李雅丽的视线扫了过来,“小裴你快,给你妈找身漂亮衣服,要实在没有,穿你的也行。”
“李姨,我没有这么......”她哽了片刻,“您这么漂亮的衣服。”
“怪我怪我,忘了你家这条件,”李雅丽忙不迭道,“那...那白雪你先回我家,我那里还有几件款式差不多的,就是颜色嘛素了点。”
谢天谢地。
裴确暗自在心底替白雪感恩了一番,那头她已经被拉着出了门。
她迅速闪回房间,门刚关上不久,就听见江兴业轮椅的咕噜声,跟着吱呀推开的铁门一齐消失在耳畔。
清晨七点,弄巷大多数人都去了峡岭镇,整个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裴确重新躺回床上,正大光明地拿出枕头底下的小灵通。
摁亮屏幕,看见上面显示的时间,摩挲着左边的通话键想了片刻,决定等到稍晚些时候,再启用这个“魔法”。
昨晚未干透的困意来袭,她把头蒙进被子,将近中午十二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阿裴?阿裴你在家吗——”
掀开被子,就听见门外传来袁媛姐的敲门声。
她当即随口应了句,从床上弹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打开铁门。
“我妈早上走的时候才和我说,你也碰上生理期去不了峡岭镇,我就想着反正你一个人,中午干脆来我家简单吃点。”
“谢谢袁媛姐,”裴确连声道谢,“那我现在去帮你洗菜切菜。”
袁媛挽起裴确的手往家走,笑着说,“菜都炒好了。”
“那...那一会儿你坐着休息,我来洗碗。”
踏进袁媛家门的瞬间,四溢饭香倏地窜进裴确鼻腔,肚子跟着咕噜噜叫了几声。
“饿了吧?”袁媛指了指旁边的水池,“你先去洗个手,我去盛饭。”
擦干手,裴确走进堂屋。
看见正中的小圆桌上放着一盘冒热气的番茄炒蛋,和一盆飘着猪油的青菜汤。
旁边立着的矮脚柜铺张方形镂花纱布,摆了台和小卖部一模一样的大红色座机。
“袁媛姐,你家什么时候装电话啦?”她朝屋内看了圈,问,“王老师也去吃席了吗?可明天周六,补习班的课怎么办?”
“他呀,本来也不想去的,但咱妈非要带着他一起,”袁媛端着两碗参了些苞米的米饭走进来,“你知道你王老师这个人,打小就听话,从来不和爸妈说一个不字,只能跟学生商量等下个假期多补一天。”
她把稍多的那碗放到裴确面前,叹气道:“电话前几天刚装,现在学生也多了,时不时地要找他问问题,他嘛一讲就是十多分钟,话费太贵,不划算,干脆就装一个在家里,省得天天往小卖部跑了。”
说着闲话,两人都坐了下来,袁媛把盘子底的炒蛋夹到她碗里,“吃底下的,上面的可能有些冷了。”
吃完饭,裴确开始收拾碗筷,袁媛跟到水池边帮她把长袖扁到手肘,避免被水打湿。
洗洁精打出泡沫,仔细沿着碗边擦一遍,伸手去拿水缸里的塑料瓢时,她才发现里面的清水快见底了。
裴确转过头,对着回到椅子上休息的袁媛说:“袁媛姐,我一会儿去帮你提两桶水回来吧。”
“诶...可阿裴你不是——”
话没听完,裴确忽感小腹蹿起一阵绞痛,她猛地躬低身,额头“咚”一声磕到洗手池边,沾满泡沫的手用力摁住肚子。
“哎呀!阿裴!”
袁媛从椅子上跳起来。
但不等她向这边赶,裴确已强忍疼痛撑起身,顶着煞白一张脸,一边冲着袁媛摆手,一边往家里奔。
第22章 转折 “害怕错过檀樾的电话”
铁门“哐”一声被甩在身后, 裴确踉跄着跑回房间。
翻出藏在塑料袋底下的消炎药铝箔板,按两颗到手心,热水也来不及烧, 直接舀起门口水缸里的水咕嘟一声吞下肚。
绞痛变成坠痛,她蹲下身, 双手撑着地面,只觉眼光发白,几乎快跪倒了。
“哎呀阿裴, 你这突然间的...这是咋回事啊?”追上来的袁媛蹲在她身边,勾着头, 掌心抚着她沁湿的后背。
裴确咬着牙答不出话,缓了片刻后,药效在体内扩散,痛感退去一些才抬起头。
“啪嗒。”但她还没开口,刚慌乱中压到手肘下的铝箔板掉到水泥地上。
袁媛的视线跟着一落,看见药片名称的右边写着主治症状,一脸讶然地看向裴确, 欲言又止,“阿裴...你......”
“只是有些感染,”裴确忙解释, “我昨天去了医院,医生说, 我只是因为生理期的时候用澡盆洗澡,引起的发炎症状。”
“噢,这样啊,”袁媛明显松了口气,搀着她站起来, 问,“那只给你拿了这个消炎药吗?有没有叮嘱你注意些什么?”
裴确返回到房间,找出塑料袋里的另一个白色药水瓶,递给她看,“还有一个涂抹的药水,医生叮嘱我说,以后遇到特殊时期,尽量用流水冲澡。”
“那正好呀!”袁媛从说明书上抬起头,“你李姨这两天外出,把她小卖部的钥匙暂时放我家了,等天色暗点了我带你去她家澡堂。虽然是简陋了点,但好歹有热水器嘛!”
她低下头正犹豫,袁媛揽过她的肩打趣道:“小时候你怕羞,不敢去,现在凑巧弄巷里的人都去了峡岭镇,只剩咱俩了你还怕啥呀?”
过去这两年,李雅丽家的澡堂虽然从一块钱涨到两块钱,但对比起她昨天去医院花的几十块来说,的确划算很多。
再加上女医生给她开的那瓶药水,使用说明写着得洗完澡后才能用,于是默然片刻,裴确点头答应了。
-
两人返回家里,合力用缸底的水把碗上的泡沫清干净。
经过刚刚的惊吓,袁媛也不让她去提水了,收拾完就推着她一起进堂屋休息。
但才在靠椅坐下不久,袁媛忽又站起身,进到靠墙的房间推出两个纸箱,抬头冲裴确道:“这些呀,都是你王老师以前苦读那阵用的书啊卷子什么的,我前两天刚给收拾出来。”
裴确:“这么多吗?”
袁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书虫,好多书看完了隔一阵儿还得再看一遍。”
说话间,袁媛拉着她站到房间门口,无奈道:“以前也就这两箱,放在咱俩这小卧室倒也不碍事,但自从他办了补习班以后,你看那柜子上面,还有床底,铺满了快,堆都堆不下!”
“十几年前的旧东西,我想卖去废品回收站他还不让,正好,趁着他不在家,想着赶紧给处理了。”
裴确低头,看向脚边装得满满当当的两个箱子,随手拿起一本数学习题册翻了两页。
袁媛侧过身来,“阿裴,你看这里面有没有你想要的,挑几样回去。”
数学一直是裴确的弱项,那道她只能勉强读懂题目的三角函数,王柏民不仅用几个最简单的公式便得出答案,连与之相关的知识点也逻辑清晰地写在了旁边。
正看着,袁媛忽然小跑过来,蹲身拿起卡在纸箱缝隙的一个纸文件袋,又拍又吹,后怕道:“差点把这宝贝丢了。”
“这是什么?”裴确盯着那张金红色的纸袋问。
“你王老师的命,”袁媛说完被自己逗笑两声,“是他当年的高考成绩单。”
说着,便从里面取出那张薄薄的纸。
裴确接过来,看着贴在右边的黑白一寸照。
年轻时候的王柏民,眼镜镜片还没有现在这么厚,望着前方的目光十分坚定,有着一种不到终点绝不拐弯的信念感。
“上面的数字看起来倒是门门优。”袁媛挪开视线,回忆起那场黄粱一梦,难免叹气,
“所以刚收到成绩单那阵,爸妈高兴坏了,说咱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弄巷要出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
“结果嘛,他天天都去巷口盼,一直盼到九月底,连一份录取通知都没收到,跑去学校问呢,说是他可能填错考号了,教务系统里根本没他的名字。”
听着袁媛地低语,裴确垂头,看向眼前那两个被挤得变形的纸箱。
里面各学科的资料书大多有了岁月的痕迹,内页泛黄,书封落一层薄灰,像秋天根茎枯萎的落叶。
而她手里这张金红色的纸袋,哪怕许多位置已掉皮褪色,但因为主人时常遗憾的抚摸,仍旧如同崭新一般。
“袁媛姐,我只要这一本。”
回过神,裴确晃了晃手里的数学习题册。
袁媛笑着点头,“行,喜欢就拿回去看。”
然后双手叉腰,叹一口气,喃喃犹豫道:“要不......还是给他留着吧?万一以后咱孩子能用上呢。”
傍晚六点半,留在袁媛家吃过晚饭,裴确拿着练习册先回了一趟家。
走出门,太阳还没落山,温度降下去的阳光透过塑料棚照到身上,掠过微微暖意。
她别过耳侧碎发,脚步闲散,不自觉哼起歌。
那是裴确记忆里,一个极其平常、掉进过往便会消失的午后。
哪怕某天再回想起,也很难猜到它会成为命运的转折点,成为断送一条鲜活生命的导火索。
-
天一黑,裴确就提着从袁媛家借来的塑料桶,装上沐浴液和一身干净的换洗衣物。
准备出门时,突然想起什么,又返身回到房间。
掀开枕头底,她盯着那个小方盒想了会儿,怕错过檀樾的电话,还是决定把小灵通带上。
收拾完后她去敲袁媛家的门,但等了五分钟都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响动。
正想着晚点再来,忽听见一阵脚步声,像她下午小腹绞痛那样虚浮无力。
果然铁门一开,脸色灰青的袁媛撑在一旁,气若游丝,“阿裴...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摸了凉水的原因,我现在肚子疼得厉害。”
“那要不要......”
“没事,我刚吃了止疼药,躺会儿就好,”袁媛抓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到她手里,“小的那把是澡堂的钥匙,你先自己去,等我好些了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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