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韩长栋还特意屏退了负责洒扫的仆役。
“再高些,把那儿的杂枝剪对称了。”
“哪儿?我是眼拙,瞧不出来。”馥梨几分赧然,玉靥薄晕,无辜眼神忽而一转,眼波盈盈勾人。
韩长栋霎时忘了环顾四周,欺身靠近,借着花木掩映,大掌往那玉一般的腕子上攀。
“兄长,你给祖母备了什么寿礼呀?”
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不远不远传来。
韩长栋色心顿消,猛退一步回头,就见十步开外,本该去翡翠堂用膳的几位郎君款款走来。
刚入学堂的小公子尚且懵懂,没留意异样,跟在身后的陆执方和陆仲堪可是及冠了的男子。
几人转眼已来到身前。
韩长栋毕恭毕敬地问候几位主子,余光瞄到馥梨低眉顺目地福身,并未多言,心中不由一松。
老镇国公已故去,老太太健在,府里未分家。
面前这几位,世子爷陆执方和小公子是大老爷的嫡出,陆仲堪则是二老爷的。两位郎君年纪相仿,比照样样出色的陆执方,后者只能说纨绔得很典范。
贵游子弟该有习性他都有,包括爱看热闹。
陆仲堪当下不走了,一双桃花眼亮起,饶有兴致在馥梨面庞流连一圈,又落到韩长栋这边,意有所指道:“天都黑了,韩管事还忙呢,可真真辛苦。”
韩长栋尴尬:“就忙完了,劳三公子挂心。”
再去看静思阁那位,不知是没瞧见,还是压根儿不在意方才那一出,惯常的不显山露水。
郎君们走远了。
韩长栋怕几人去而复返,又舍不得那触手生腻的滋味,“明日得空,照壁喊你了,你再过来。”
“听候韩管事吩咐。”馥梨弯唇,将修剪花木的银剪转到把手那面,恭敬递回到他手里才离去。
从宴会花园回后罩房,需得绕过一方极为宽阔的观鱼池。馥梨想走抄手游廊的近道,远远瞧见园中的几位郎君凭栏喂鱼,廊芜下花灯映出粼粼的锦鲤色。
她当下脚步一顿,打了个拐儿。
陆仲堪瞧得分明,颇感可惜。
“书卷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我今日倒瞧见莲花往淤泥底下探。哎,要说为攀前程,她何不来找我?小爷这张脸怎么也比那老东西顺眼啊。”
“谁是老东西?”幼弟睁着好奇的眼问。
陆执方指头一弹他额:“别跟你三哥学舌。”
陆仲堪自觉说错话,闭了嘴,安安分分没片刻,又忍不住问陆执方:“二哥不觉得稀奇吗?”
“人各有志。”陆执方扶稳了整个趴在美人栏上的幼弟,捻一把鱼食倒在幼弟掌心。
鱼食撒开,锦鲤相争。
此刻他脑海浮现的,亦是那容色楚楚的丫鬟。
人有精气神,字有根骨形。观面貌字迹,可略知其人七八分。她分明生就了一双神采清润的眼眸,难得有静气,却甘愿拿来行浮浪魅惑之事。
陆执方一哂,想到纸蜻蜓,霎时失了兴趣。
便是工笔的气韵灵逸,下笔之人也未必相衬,等回去就让荆芥不必再打听了。
不巧,静思阁里,荆芥领着韩管事来回话。
陆执方到底是坐下听他禀告了。
韩长栋眼神尚有几分尴尬,“世子爷,近半月里打扫过畅和堂的丫鬟共五个,是四喜、蔻丹……”他有心好好表现,挽回印象,报完了名字,再细说各人当值的日子时辰等情况。
说话间,掌心发痒得厉害,不自觉在衣摆上搓。
荆芥立在陆执方身旁听。
他听着听着,目光落到韩长栋那不安分的手上,眸子越睁越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看韩长栋从手指到腕骨膨胀肿起,变成一只以假乱真的红烧肘子。
第4章 陆执方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月夜清辉落在铺得平整的石砖地面,灿如白银。
馥梨绕了些路,寻到活水净了手,回得就晚了,望见挨近后罩房外的走道上,有人提灯在等。
比寻常丫鬟更丰腴几分的身影,是桂枝。
馥梨微讶,走到她面前。
桂枝没同她回后罩房,而是将她拉到僻静处,灯笼照着她周身端详,“你,你没出什么事吧?”
馥梨摇摇头,神色如常。
“他……他真没动手动脚?”
桂枝不敢置信,韩长栋是个惯犯,夏日衣衫薄时他就惯有下作行径,昨日还嫌冬衣厚实,要威胁她到假山隐蔽处行事,是她干活力气大,才挣脱了跑掉。
“那时恰好府里几位郎君经过,他没敢。”
“那就成。”
桂枝松一口气,轻松没有维持多久,眸光闪烁起来,“你为何……要替我过去?”馥梨是新来的,她同她交情不算好,后罩房里待馥梨最亲近的是四喜。
馥梨没答,接过灯笼,在桂枝后背拍了拍。
她嗓音软和下去:“走吧,快些回去,我又冻又困的。”今日起了前所未有地早,现在眼皮发涩,就是再来几个丫鬟在她耳边磨牙,她都能立刻睡着。
桂枝更于心有愧了,一双手在衣衫下摆绞着。
“我那日说来癸水了,是骗你的……我就是看不惯你总睡过时辰,觉得你想偷懒少干活。”
馥梨弯弯眼:“我知道呀。”
“啊?”
“阿娘总说我该当属狗,从小鼻子就很灵。”
后罩房里头有人来月事,她能闻到浅淡的血味,何况桂枝就睡在她旁边,到夜里她不可能没察觉。
后罩房近在眼前。
糊窗纸透出暖融融的光,丫鬟们嬉嬉笑笑的剪影晃动。馥梨打个呵欠,呵出一口白气飘散,“我就是一日得睡够五六个时辰才能有精神,没法子。”
桂枝怔忪,肩头被她轻轻推了推。两人跨步迈入门槛,融入屋内那片叽叽喳喳的笑闹中。
这一觉安稳无梦。
馥梨睁眼,只觉神清气爽,翻身坐起,屋内没旁的丫鬟,只有陈大娘在塌边盘腿而坐,冷眼睨她。
果不其然,睡饱的时候,就是睡过的时候。
馥梨眨眨眼,要趿鞋下地。
陈大娘摁住她:“昨日是你替的桂枝?韩长栋那个狗东西的手被毒虫蛰伤,跟你有没有关系?”
“韩管事……被蛰伤了?”
“你不知?”
陈大娘紧盯她迷茫的表情,抿起的嘴唇一松,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你是没瞧见,他半边膀子肿得老高,不止不能算账写字,我看连端饭碗都成问题,可算是老天有眼!就活该!”
馥梨跟着笑了笑。
陈大娘收了眉飞色舞,口气缓几分:“睡你的,桂枝说她拿攒的旬日休息替你一天,继续歇着吧。”
馥梨一愣,旋即问:“陈大娘,我能出府吗?”
“你要出府,得有对牌门房才能放行,对牌要问姓韩的拿。”陈大娘思量,“我劝你是别去触霉头,反正下一个旬日快到了,到时再出府没差几天。”
馥梨点头,目送陈大娘离去,倒回大通铺上。
镇国公府草木葳蕤,珍奇锦萃上百种,长在西北那幢飞檐小楼前的棘麻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会被视为野草的一种。
棘麻草耐旱耐寒,有绒毛锯齿,人碰到会发痒,若直接接触了汁液,过后没有冲洗,更是要遭大罪。
韩长栋的衣袖和剪子上,就被抹上了这种汁液。
他为色欲自作孽,把手探入那棵九龙丹的枝枝蔓蔓里,便误以为自己是叫毒虫咬了。
这样甚好。
馥梨又眯了半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出了后罩房,打算趁着空闲,再去采摘一些棘麻草备用。
镇国公府的小重楼里,木樨正在忙碌。
每隔一会儿,就去给摊开在黄花梨木案的手稿,小心翼翼地翻个面儿,再一张一张用镇纸压好。
他和荆芥一样,是世子爷的长随。
荆芥专精武艺,他通晓文事,大家负责的事情不一样。这批手稿是世子爷从庐州带回来的,是前朝一位刑部员外郎编撰的《疑狱百录》。手稿多霉污,纸片薄脆,将装订线拆了一页页晾晒,费时费神。
木樨整理到一半,听见陆执方在楼下唤他。
“木樨。”
他顺着楼梯下去,世子爷正在写百寿图,顾名思义,上百种不同笔法的“寿”字构成的一副贺寿图。写字最讲究静心,需得心无旁骛,才能写出好字。
他不敢随意打搅,飞快地观察书案。
纸质绵韧、百折不损的上等生宣铺好,三尺长,三尺宽,已落墨写到一半了,砚台的墨汁充盈,笔洗的清水才换过一轮,连左手边的茶瓯都还袅袅飘香。
世子爷到底需要什么?木樨拧眉。
阳光透过六扇窗格的雕花照入,忽而一晃,又一晃,木樨忍不住侧目,窗外有人,还不是偶尔经过那种,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晃得人心烦意乱。
木樨当下了然。
府里几位郎君,除了长公子,别的都还未娶妻,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婢女寻些借口在世子爷跟前晃荡。
平地摔跤,落个香帕都是小事,还有那穿一袭薄纱裙来夜探的。世子爷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翌日就把人送往城郊田庄去耕田挑粪了。
此事一出,很是打消了一阵不该有的绮念。
也只一阵,毕竟府里年年放良,年年有新仆。
木樨很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赶人的重任。
果然,世子爷看着纸面,运笔行云流水,用惯常冷清而威严的嗓音道:“窗外那姑娘,看见了?”
“看见了。”
“领进来。”
“马上赶……”木樨脚步生生顿住,“什么?”
陆执方抬眼瞥他。
冬日萧索的草坪一角。
作丫鬟打扮的少女背对着自己蹲下,小小一只,专心致志到他走近了都没发现,木樨重重咳了一声。
少女肩头一颤,转过脸来,白莹莹似冷瓷,怀里衣兜露出来,是一捧暗绿色的野草。
木樨顿时带了几分同情,觉得她倒霉。
世子爷今日心情不佳,赶走都不行,还要把人领进去训斥。他暗暗摇头:“你是哪个院子里的?进府时候规矩没学好吧。跟我过来。”
“我是前院洗衣房的。”
馥梨不认得木樨,见他衣着光鲜体面,同韩长栋比都不差,料想是哪位郎君身边得脸的人。
她跟着木樨,绕过明廊,入了小楼内里。
原来一楼是间宁静清逸,宽敞气派的大书房。
书案后端坐的年轻公子顿笔,朝她看来,目光先扫过她脸上,继而落到她捧着的衣兜上。
“在窗外晃荡半日,就为了摘这些?”
清冷低磁的嗓音,半句开场话都懒得讲。
馥梨犹豫了片刻,承认道:“是。”
陆执方盯着她:“有何用处?”
馥梨敛下了眼皮,恭恭顺顺地落下视线:“婢子自幼喜欢花草。冬日残绿少,摘一些放在屋内插瓶,看着鲜绿舒心。并非有心打扰世子爷清净的。”
可陆执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清净。
“南面锦萃苑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不敢摘,怕是府里特地栽种的。
不敢。
陆执方鼻尖里哼出一声轻微的气音,似笑非笑。
馥梨没忍住抬头,撞上他含了几分奚落的目光,心头莫名一跳,攥了攥衣兜边角。视线里,一双簇新的麂皮六合靴,从书案后慢慢移步到她身前。
一尺之遥,陆执方顿步。
馥梨鼻尖闻到了他衣裳上幽冷的熏香,极浅淡。
有什么触碰到她的右手。
她移了移视线,望见陆执方用狼毫笔末端,点了点她松松缠着两圈白纱布的右手,“手抬起来。”
陆执方忽而缓和下去的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受伤了?”
她抿唇,未想好如何回答,那狼毫笔灵活挪动,找到了纱布末端,反方向绕了绕。她手指纤细白皙,除了浣衣生出的两颗冻疮,干干净净地没有伤口。
馥梨难得地感到了几分后悔。
纱布是出门前,为避免摘一会儿草,就要去洗手的麻烦,才随意缠的。陆执方要是怀疑她,她的纱布就像一段形迹可疑、任人拉扯的小尾巴。
可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没再追问野草或纱布。
“叫什么名字?”
“馥梨。”
“哪两个字?”
“馥郁的馥,梨花的梨。”
“水木相生,是个清雅伶俐的名字。”
陆执方不咸不淡夸了一句,麂皮靴远离了她。
“要赏要罚,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以后没事别到小重楼附近来。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婢子晓得。”
馥梨一福身,逃也似地大步遁走,余光望见随着她动作意外掉落的一株棘麻草,捡还是不捡?
没等她想好,木樨已先一步捡起来,心道草毛茸茸,不知到底哪里好看,但攥在手里触感还挺好。
馥梨朝他扬扬衣兜,示意他扔下,走时殷殷叮嘱“这草惹虫子,小哥记得一定要快些去洗把手。”
木樨掌心干干净净连点草屑都没有,不当回事,随意拍两下,就要再去替陆执方研磨。
蓦地,世子爷用狼毫架开了他的手腕,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微妙眼神看过来:“洗手,马上。”
第5章 他怎么总爱往她跟前凑?……
小重楼前摘来的棘麻草,馥梨都做成了泥膏,分成两半,塞入装过润肤膏的空罐子里。
一罐给桂枝,一罐自己留着。
桂枝知晓小罐子里头装的是何物后,紧张得差点把罐子摔了,“真的能把人弄成那样?”她听见过韩长栋的丫鬟议论,霎时觉得里头的东西仿佛比砒霜还厉害,心头怦怦跳起来。
馥梨温声安慰她:“算不得什么歹毒的药,起效快消得也快,他不缺请医问药的银子,郎中给些清凉镇痛的药膏一抹,休养个两三日就好了……”
好了以后,还是个面目可憎的老色鬼。
桂枝这么一想,就把小罐子贴身收好,要在前院走动时摸一摸,生出几分心安来。没成想,三日后,小僮照壁来后罩房传话,韩长栋把馥梨工钱扣下了。
照壁把属于洗衣房丫鬟们的月钱一放:“姐姐们的月钱都在这儿了。韩管事说,馥梨姐姐入府不足一月,工钱按日单独算,自个儿去管事账房那头取。”
陈大娘一听就知道有猫腻:“能代领吗?”
“管事说得亲自去,代领再转交掰扯不清。”
照壁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传完话就颠颠儿跑了。今日旬休,恰逢老太太大寿摆宴,想出府的杂役都是一早就出,赶在晌午时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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