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纯干净的鹅蛋脸,皮肤柔白,黑发乌亮,被她柔顺地挽在脑后。或许是太忙,没注意打理,有几缕发丝垂落下来。
她随意抬手捋了,别在耳后。
她很瘦,是江城女子刻板印象里的那种纤细婉约,身影几乎是很薄的一层。抬起手,指尖近乎白到透明。
眼睛惯常垂着,睫毛纤长浓密,盯着前方看时,总像是没有焦距,无端给人一股子清冷感。
郑琮有一瞬间失神。
陈如晦的女儿,这几年倒是出落得越发窈窕了。
“对了,上午在开会,见到你我都忘了问。”郑琮收回打量的视线,想起件事,“你和容微的婚事怎么样了?上次我回京城本家,见到他,听说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你们的婚礼了。”
郑容微是他的侄儿,父亲郑玺是这一辈郑家的掌家人。
不出意外,郑容微结婚后,这个位置就会传到郑容微的手上。
而郑医生郑琮,则是郑家三叔。
郑家自他往上,两个话事人雷厉风行,皆颇负盛名。
郑玺爬得高,郑家二叔在商界又颇有手腕。郑家这一辈的家底打得极其殷实,背景硬,在京城圈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郑琮是唯一一个政商不沾边的。
陈蝉衣听到熟悉的名字,内心微微一动。
她笑:“不太知道呢,我最近比较忙,是我父亲在商议。”
倒也没说具体,也没表现得多么激动。
按理说,如果能嫁进郑家,也算是很多人做梦会笑醒的事。郑琮有些不明白,眼前这小姑娘怎么那么淡定。
就像根本无所谓一样。
他内心有了点计较,不过郑家家风向来端方持重,郑琮也没往脸上表现。
“这样啊。”郑琮适当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总之不着急,你们这些小娃娃的婚事,本来就该慢慢来。好多仪式环节是不能省的,否则岂不是显得我那个侄儿不懂事?”
陈蝉衣含笑:“您说得是。”
两人又寒暄了没两句,陈蝉衣始终不冷不热。
那态度很奇怪,不过分亲近,却又不会教人觉得疏远。
郑琮提了口气。
深觉陈如晦教出来的女儿,真是有点教人捉摸不透。
他假意低眸看了眼表,微笑道:“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回京。蝉衣,我们到时候在郑家再聚?”
陈蝉衣依着规矩将他送到门口:“好。”
附属医院外,等着辆京牌的黑色奥迪,郑琮上了车:“替我向你爸爸问好。”
“嗯。郑伯伯再见。”
陈蝉衣撑伞,送郑琮上了车,挥手作别。
她看着车身远去,又原地站了会儿,这才回头,往医院走去。
附属医院门口是一条广阔的街道,两边梧桐树参天,不时有行人和车辆出入。润州临江,三月的潮湿天气,整座城市蒙上灰色。
医院有些老旧了,墙壁都爬上斑驳的青苔。
陈蝉衣一抬眼,瞿雨音就站在台阶下等她:“我靠,小蝉,你跟那个郑主任……认识啊?”
瞿雨音好奇得要死。
陈蝉衣张了张嘴,想解释,又确实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其实也不太想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只得说:“我爸的朋友。”
瞿雨音露出个夸张表情:“那也很厉害了,能跟郑家攀上关系,那很不容易的。”
紧接着她又想到什么,得意地一笑:“梁欣还好意思说你,这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出个好歹的。”
陈蝉衣心里好笑,想提醒她就当没听过,一转头,青苔墙边,却站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陈蝉衣一愣。
古墙青黛,男人支着长腿,靠在墙边沉默点烟。他身边小孩不见了。
男人微微低眸。额发遮住了眉眼,显出几分落拓。
细雨渺渺。
他身上的冲锋衣已经被淋湿,肩膀处晕开两滩深色痕迹,微微塌陷下去。
他没有看见陈蝉衣。
李潇眼睫一眨,手指敲下一圈烟灰。
视线落到他左手,拎着个布袋,陈蝉衣心脏微微收缩。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挑清瘦的女人走过去,好像不怕冷,穿着吊带牛仔裤,孩子被她抱在怀里。
李潇看到她,拢住烟雾。
隔着一道雨幕,女人嗔道:“讲了多少次,不要抽烟,也不怕熏着孩子。”
李潇扯扯唇角,好像她说什么都行:“行,不抽了。”
他把烟头摁着石墙灭了,扔进垃圾桶,把孩子接过来。
女人则接过布袋:“这个给我吧,你抱他就行。”
小孩也张开手:“抱抱。”
李潇笑了,没说话,抬手逗着他,带着笑意举止亲密,看上去就像甜蜜的一家三口。
潇潇雨幕中,他像是完全没看见她,抱着孩子往林荫道走去。
陈蝉衣站了大概很久,终于收回视线。
旁边瞿雨音喊她:“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陈蝉衣回过神,迟疑道:“你说什么了?”
瞿雨音有点无语:“问你跟不跟小刘车回去啊?”
她把手机递到她跟前,他们关系还不错的有个私人微信群,小群里刘桥在问,有没有人要蹭车。
陈蝉衣垂眼:“不用了吧,我自己……”
“马上雨就下大了,暴雨预警你没看呀?”瞿雨音在手机上搜索,“喏。你刚刚在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
陈蝉衣抖抖雨伞上的水珠,垂眸掩下情绪:“没什么。”
她抬眼看了眼天,像是自言自语:“下雨了。”
瞿雨音也看了眼天:“对啊下雨了,我是忘记带伞了。反正小刘开车,你跟我一起蹭他车回去嘛。”她揶揄,“要是你蹭,他肯定愿意。”
陈蝉衣极淡地一笑。
雨势猛烈起来。
……
等3路车的时候,李潇让谈霜抱着孩子,在站台先坐一会。
谈霜问:“你干嘛去?”
李潇捏捏小孩的手:“买点吃的。”
他很快就回来了。
因为谈霜还要给孩子买衣服,他们是逛到大市口等的车,那边有一家蛋挞店,推推很喜欢吃。
谈霜看见李潇拎着纸袋子,里面全是蛋挞,啧一声:“你也真是的,本来他就不爱吃饭了,你还给他买。”
李潇挑了下眉,看推推:“你不爱吃?你跟你妈说呢。”
推推都馋死了!
眼巴巴看着李潇手里的蛋挞袋子:“推推爱吃。”
李潇就又看向谈霜,笑得有点儿坏。
谈霜真的无语死了:“你能不能别惯着他啊,你比我们家老郭还爱买东西了。”
李潇压根没在意,拿了个蛋挞放小孩嘴里。
懒着嗓音,拖腔带调地:“阿爸对你好不好?”
推推年纪小,眼里只有吃的,吃得满嘴渣,含糊地说:“好。”
谈霜拍他屁股:“真是哪有吃的哪有你。那是你爸吗?你舅占你便宜呢你还帮他,早晚被人卖了都给人数钱。”
推推捂着屁股:“呜呜。”
李潇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宝宝的脑袋。
小孩就是有点发烧,好在没有到肺炎的程度,做了肺部ct发现没有问题,谈霜也就放心了。
摸摸小孩脸说:“你要吓死妈妈了,你爸这段时间又很忙,都没办法带你去看病。”
推推软趴趴窝在她怀里,哼唧两声:“反正阿爸在。”
小奶音软绵绵的。
谈霜又拍了下他屁股:“那是舅舅。”
推推捂着小屁股,继续哭唧唧。
小孩年纪小,推推思维也没有同龄小朋友灵敏,分不清什么舅舅爸爸之类的称呼。
郭平威忙,没时间陪他,他有时候迷糊起来,也会叫李潇“阿爸”。
其实小孩就是想爸爸了,李潇也没纠正他,轻笑一声:“反正长大了能改过来的。”
谈霜也不计较了。
她看李潇低眸温柔浅笑的模样,纠结片刻:“不过,我刚刚从走廊那边出来,看到门口站着个医生……怎么感觉还挺熟悉?”
李潇捏宝宝脸的手劲很轻。
谈霜:“是不是你以前同学还是什么?”
李潇帮宝宝整理好衣服,还是低头浅笑的模样:“你看错了。”
“真的假的?”谈霜微微蹙眉,像是回忆,“可是我真的记得,那张脸好像……”
“真的。”李潇淡淡地,重复一遍,“看错了。”
谈霜沉默一会儿:“行吧。”
站台遮不住多少雨,李潇站在外侧,谈霜抱着孩子站在里面。
男人冲锋衣已经湿透,发梢往下淌水。
谈霜看了眼,突然低声说:“我妈说给你物色了个相亲对象,你要不要见见?”
说完,她抿紧唇。
站台外暴雨连天,谈霜看着李潇沉默的模样,蓦地有点心疼。他是四年前就出来了,刚出狱那会儿整个人很萧索,说是落魄得像条狗也不为过。
为什么进去的,没人知道,只说是犯事了,谈霜对这些都不懂,可她知道这个弟弟,小时候虽然性格孤僻些,却很努力上进,是不可能会犯事的。
他妈妈差点哭瞎眼睛。
可是出狱的时候谈霜问过他原因,当时李潇怎么说来着。
好像就是和这天一样,沉默着,穿着黑色外套站在那里,手指搓着:“没原因。”
他笑:“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
谈霜抱着孩子的胳膊紧了紧,努力说:“可以吗?就见见,你要是不喜欢……”
“算了吧。”李潇打断她。
谈霜眨了眨眼:“小潇……”
李潇手插在口袋,看着车站外梧桐摇摆的街道:“见什么。没打算结婚的,别耽误人家。”
说罢,李潇微微侧过身,视线投向马路中央,空而淡。
他忽略身后谈霜的叹气,沉默地望着车流。
下班高峰,市中心车流不息,绿灯亮起,无数车辆发动机轰鸣,从他眼前奔驰而过。
李潇正打算收回视线,黑色的大众突然闯入视野,暴雨来临,水雾弥漫,车前玻璃摆动雨刷的一瞬间,他看见一张清秀的脸。
她坐副驾,身旁男人说了什么。
她笑了起来。
第4章 潇潇
陈蝉衣那天晚上回家,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后腰的伤口没及时处理,有些发炎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后腰被消防栓磕到,擦伤,表面破开的地方已经结痂,肿了一大片。
浴室里水雾弥漫,蒸腾出女人纤薄裸露的脊背。
她很白,骨肉肌理匀称,肌肤柔滑软嫩。即便身量纤细,也不会给人一种干瘦的感觉,褪去衣物,反而呈出一种肉感。
消完毒上过药,陈蝉衣把垃圾带出去,浴室开了条小缝散热气。她担心今夜雨太大,会打进来弄湿瓷砖。
她住的小区临近滨江栈道,房间在二楼,带玻璃花房的小平层。
陈蝉衣养了花解闷,就摆在花房入口,爬架蔷薇开得很好,这段时间暴雨,她也不敢开窗透风,好在蔷薇长得依旧不错。
她不爱煮东西,晚上就随便弄了点速食。
将近八点多,陈蝉衣吃完饭,窝在沙发里看综艺。
陈如晦突然打了电话过来:“我听继南说你们医院医闹了?你哪伤到了?”
秦继南曾经是陈如晦的学生,陈蝉衣回润州前,陈如晦曾托他帮忙照顾。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卖老师一个人情,然而陈蝉衣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陈蝉衣温声说:“没事。”想了想又道,“爸,你不要再麻烦秦医生了。”
她想起中午热饭撞见梁欣,秦继南这样的人,太招人,和他靠近,只会带来困扰。
她不想生活再有什么波折。
电话那头,中年男人嗓音平静:“他是我学生,帮我照顾下女儿不过人之常情。”
陈蝉衣垂眼:“我不想麻烦别人。”
“你知道麻烦就不要让我操心。”陈如晦冷着声,“本来留在临海挺好,偏要去润州。你学博的时候不就是在海城医院实习的?你的导师,带教的医生,全都给你找的最好的,现在你倒是要回去了……润州么也不是不好,但是究竟是个小地方……”
陈蝉衣咬着唇,打断他:“那我去南京,去外公那里。那里总是省会城市,军医院和省人一都很好。”
“你……”陈如晦被噎了一口。
什么小城市,不过都是他找的借口,他就是不明白,她怎么非要往江城跑。
小时候是在那上过学,但是那也都过去很久了。别说她,陈如晦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润州的样子。
陈如晦:“你就是犟,我不跟你讲,今天听说郑医生去你们那边了?”
“嗯。”
“出门的时候你送送他没有?”
“送了。”
听到这,陈如晦语气终于好了些:“你就要和容微结婚了,他是容微三叔,你要懂点礼貌。”
她和郑容微的婚事,是去年就定好的。
陈蝉衣的爷爷,陈先寰,和郑容微家老爷子从前是战友。她大伯陈镌风如今又和郑容微的父亲郑玺共事。
陈镌风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陈蝉衣是陈家唯一的女儿。
先前郑老爷子就有提过联姻的打算,可是那会儿陈蝉衣还在上学,什么都没稳定。
陈如晦也觉得她还是个女娃娃,想在身边多留两年。
现在她学上完了。
陈如晦不想她去润州的,其实留不留在临海也无所谓,反正之后要嫁到京城去。
郑家三叔在京城医学界颇有名望,她要实在觉得当阔太太无趣,陈如晦想着,把她弄到京城,也比留在润州强。否则重新规培也是件麻烦事,磨人。
陈蝉衣用力拧了拧鼻梁,眼里透着疲惫。她身体瘫软窝进沙发:“别说这个了吧。”
“那你自己心里要清楚,你现在好好备婚才是正经事。”陈如晦说,“我的话你放在心上。”
陈蝉衣皱了皱眉。
莫名从心口处涌出一丝烦躁。
“知道。”不想再提,陈蝉衣说,“我先挂了。”
那头陈如晦不知道念叨了一句什么。
陈蝉衣挂了电话。
综艺正播至脱口秀,段子很搞笑,全场气氛炸得厉害。
陈蝉衣抱着毯子窝在沙发角落,随意看了两眼,没什么精神地塌下肩膀。
那晚她早早睡了。
卷紧被子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时,不知为何,她恍然想起了李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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