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冷峻的侧脸,想白日细雨中,那双冰冷淡漠的深黑眼瞳。多少年过去,仍然和学生时代如出一辙。
想了半晌,她强迫自己紧紧闭上眼睛。
那晚她没来由地做了个梦,梦见了一段江边栈道,四周雾海蒙蒙,润州城暴雨连天。
梦里暴雨中,那双熟悉的黑漆漆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她凌晨四点就醒了过来,之后再没有睡意。
*
她第二天一早去医院,相较昨天,雨小了很多。
进大厅时,那家人还在,赖在急诊科前不肯走,说是要医院给个说法。
刘桥换好了衣服,正和那两人好声好气说话。他昨天被张副主任教训了一顿,现在不敢再起冲突,刘桥自认语气已经非常和缓,可那对夫妻根本不给任何脸面。
最后安保进来了,陈蝉衣看了几眼就上了二楼。
瞿雨音很早就到了,趴在栏杆边看,看见安保进来,她的视线才不情不愿离开一楼:“现在可真是什么人都有。”
陈蝉衣笑了一声,没说话。她换好衣服,把名牌夹在胸前口袋。
瞿雨音问她:“对了,你伤怎么样了?”
陈蝉衣:“没事了。就擦破了,不是大事。”
瞿雨音这才放下心:“我还担心你伤到腰,第二天不能走。”她说,“昨天的大查房改到今天早上了,马上主任就得过来。”
最近甲流严重,来带小孩看病的尤其多,医院新添很多病例,住院部空床已经满了。
上午八点,查房开始。
主治医生会和病人探讨病情,进一步确定后续治疗方案。近期病毒性肺炎数量急剧增长,心内呼吸的张主任带查房的频率也跟着增加了不少。
大查房的站位通常是固定的,中间是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再旁边是住院医,然后才是规培医和实习医。
陈蝉衣原本和瞿雨音一直站在规培医的最后两个,她不是很想抢位置,总之听得清就行。
一连几床下来都很顺利。
只是到了第三间,里面一个病人昨夜突然高烧,紧接着咳痰就呈粉红泡沫状。是急性肺水肿,这床患者的心功能也有衰竭迹象。
主任带教很细致,问的问题也细,规培和实习生都在做笔记。
陈蝉衣也低头写,出病房时她仍然在末尾。
“听懂了吗?”
陈蝉衣一愣,抬头,看见秦继南落后几步,到了她身边。
“嗯。”
秦继南笑了笑:“听不懂可以来问我。”
他是个周正模样,平时工作起来有些清冷和疏离,很少用这种熟稔的语气。
陈蝉衣拿文件夹的手指不禁紧了紧。
她后面就是实习医,几个人都在往他们那边看。
要知道秦医生可是医院的顶级钻石王老五,入院几年,诊治病例繁杂,科研成果斐然,履历放在省内哪所大三甲都完全够看。
听说原先可以留院省人一,好像是家里的原因才回到润州。
秦继南没有女朋友,入院多年,也无任何桃色绯闻。感情史空白,底子干净。不知道是多少实习生的爱慕对象。
瞿雨音之前还八卦过:“好像每一届实习生都有跟秦医生表白的,但是人家就不上心。”
陈蝉衣也才毕业,规培第一年,看样子是没有男朋友的。假若今后要留院,和秦医生结婚真是不错,郎才女貌,两个人堪称登对。
陈蝉衣听着后面的窃窃私语,有点无奈。
她准备抽个时间和秦继南说一说,陈如晦净给她找些麻烦事。
查房直到十一点多才结束。
全程站了近四个小时,所有人都满身疲惫。
医生不仅是细致活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像这样的大查房不过是家常便饭,倘若临床最后进神经外科等大科室,一台手术动辄五六个小时,有时甚至持续到半夜。
如果要全程站下来,对身体素质绝对是个极大的考验。
解散的时候张主任还说:“你们这帮孩子,没事得去练练体能。”
“张主任,练归练,那也得吃饱才能练啊。”
给张主任逗笑了:“知道你饿了,吃饭去吧都。”
所有人都散了。
路过门诊大楼时,听见孩子哭声,陈蝉衣习惯性往里望了一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望,只是没再看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之后将近一周,李潇没有再出现。
三月中旬,陈蝉衣轮夜班的次数逐渐增多,尽管陈如晦并不愿意她这么辛苦,陈蝉衣还是坚持跟着医院的安排走。
有天晚上轮值,或许是夜班神拜得好,那天格外平静。除了一个急性酒精中毒昏迷需要洗胃,几乎没有疑难杂症。
那天值夜秦继南也在,陈蝉衣正和瞿雨音说话,秦继南走过来敲敲她桌子:“蝉衣,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开阔处,秦继南说他这次去临海听座谈会,正好遇见陈如晦。陈如晦托他带点东西给女儿。
陈蝉衣其实挺不好意思的。
春寒料峭,她里面就穿了件薄毛衣,外面套着白大褂,削肩细腰,有一种纤弱的美。
秦继南站她身前,看她衣领一眼:“老师还找我问你的情况,润州春天还是冷,最近流感严重,不要生病了。”
陈蝉衣点头:“麻烦秦老师了。”
秦继南略微颔首,两个人正准备走。
陈蝉衣起初没说话。走到一半,想着秦继南的叮嘱,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李潇和那个小孩:“秦老师。”
“嗯?”
“现在这个甲流……能完全治得好吗?”她咬唇,“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病毒性的呼吸道传染病,一旦变成肺炎,谁都不好说。治是肯定能治好的,只是没法保证不对身体造成损伤。
那个孩子才一点点大,三四岁。
陈蝉衣想起他乖乖喝水,小手捏橘子的样子。
秦继南沉吟道:“要看具体情况吧,很多病症上的突变,医学没办法给出准确解答。”
陈蝉衣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嗯。”
秦继南沉默片刻:“怎么了,你有朋友感染了吗?”
陈蝉衣摇摇头,小声道:“我随便问问的。”
秦继南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回到科室时,是凌晨三点多,科室里热热闹闹的。
刘桥挥着手:“还有谁要去?”
没搞清状况,陈蝉衣问了句:“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瞿雨音赶紧过来挽着她胳膊:“就之前医闹的那个病人啊,那小孩抢救过来了。刘桥为了庆祝摆脱烂摊子逃过一劫,说今天下夜班后上扬州去吃早饭,吃完再回去休息……你去不去?”
陈蝉衣本来想说不去,值夜班太累了,她想回去补个觉。
但是看瞿雨音亮亮的眼睛,她心一软,无奈笑道:“行,那我也去吧。”
瞿雨音欢呼了一声:“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就很无聊的!”
刘桥去提车,说要开车走镇扬汽渡,有个男同事坐了副驾,他原本就是扬州人,要帮刘桥看路。
瞿雨音和小颖挤到了后边,陈蝉衣也拉开左侧车门,坐了上去。
镇扬汽渡很古老了,润州和扬州中间,隔了一条长江,从前来往车辆,都需要上渡船往返两地。
不过后来有了跨江大桥,比轮渡更快捷也更方便,镇扬汽渡便不复往日繁忙。
刘桥导航,一路顺风顺水,连红灯都没看到过几个。
几个人叽叽喳喳聊天,车开到闸门口,正好说到医生这个行业太苦,连女朋友都不好找。
“我之前高中报专业,我妈还说医生这个职业稳定啊,吃香,将来相亲都是个香饽饽。”
刘桥插嘴:“香啥。要真是香饽饽,哥们至于单身到现在?人姑娘一听,是个医生,就跟听到未来一定会做寡妇似的。全跑了。”
整个车爆笑。
副驾驶的小余扁着嘴:“哥,别说了,你说得我都想哭了。”
刘桥正想安慰他,没人要就没人要。突然哼了声,坐直身体:“前面是怎么了?出事故了?”
瞿雨音坐后排中间,闻言凑上去:“真假的?我看看呢。”
陈蝉衣看向窗外。
他们停在闸门口,前方第二辆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了下来。
刘桥摇下车窗,隔空跟前面一辆车喊:“大哥,出啥事了?”
“不知道啊。”前面的大哥也伸出脑袋,“好像是车子指挥上汽渡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刮蹭还是什么的,那车司机和指挥员吵起来了。”
“哇靠。”刘桥喊,“大早上的,真有劲哈。”
他们在车子里等了一会儿。
陈蝉衣看过去。
那个指挥员黑瘦,看着也就才毕业没多久。
司机却比他壮多了,两个人原本还在掰着手指头交流,讲着讲着就吵了起来。
黑瘦梗着脖子,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急了脸,那司机暴脾气地推了他一把。
直接把他推到了地上。
后面眼看着真要打起来,突然一个人从侧面走出闯进视野。
他原本隐在大卡车后。
黑色冲锋衣,逆着晨光,没人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熟悉高大的身影,在出现的那一瞬间,陈蝉衣便骤然忘了呼吸。
好像江水倒灌,从眼睛顺着血液,重重卷进了她的心脏。
第5章 潇潇
他还是记忆中一身黑冷峻的样子,清晨的雾气很冷,天仍旧阴沉。
陈蝉衣直起身,她看着李潇背着光影,缓步走了过去。江雾中,看不清他表情。
那个小指挥员像是见到救星,大声喊了句:“潇哥!”
李潇点点头,示意他先退下。
他说话声音向来不大,隔着一段距离,江风吹拂,陈蝉衣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看见他冷沉的眉眼,黑眸漠然的模样。
可是很奇怪的,她却好像能想象此刻他的语气,他的声音。想他说话时有些凉薄,又有些疏离的样子。
李潇平静站在那里,期间他做了几个手势,没有任何额外动作。
那个司机显然不答应,梗着脖子和他对峙,直接踹翻了一个路障。
偶然蹦出几个侮辱字眼,很刺耳,连陈蝉衣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男人甚至连动怒都做不到。他就那样支着腿沉默站着,司机在吼叫,他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陈蝉衣看见他走去卡车侧面,不久后又走了出来。
或许是她的错觉。
阴蒙蒙的雨下,李潇左腿紧紧绷着,膝盖像是僵硬了,没有办法弯曲。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那条裤子也很宽松,他走得缓慢,几乎和寻常一般无二。
可她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将不知道什么东西丢在了司机面前。
一分钟后,那个司机阴着脸,手指点了点他,转身上了车。
车道喧哗,李潇慢慢蹲下身,将东西捡起。障碍物也被他扶起来,男人低眸,单手拎着损坏的三角锥沉默往回走。
裤管被风吹起,紧紧贴在僵直的腿上。
车里,刘桥感叹了句:“这是牛的,几句话居然就把人打发了,要是我们医闹也这么轻松就好了。”
瞿雨音推他:“胡说,我看在码头也不容易好不好?没比我们医闹轻松。”
刘桥捂着脑袋:“我靠,说两句你还不乐意了,你哪边的?你不会是看人家长得帅走不动道吧?”
瞿雨音翻个白眼:“你才走不动道呢。”
她脸莫名一热。
该说不说,那男人确实挺帅的,一身黑,气质也不像现在流行的奶油小生。身形挺拔清瘦,然而格外冷硬。
他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不管对面怎样暴跳如雷,他始终神情淡淡,黑眸寂然。
可能是先天身高优势,一个眼神扫去,瞿雨音觉得自己被震到了。
瞿雨音小声拉着陈蝉衣说:“还挺帅。”
小颖也红了脸。
车厢里,只有陈蝉衣在沉默。她没有脸红心跳,也没有刘桥似的感叹。她只是心里闷闷的,这大概是他工作的地方,她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这里吗?
陈蝉衣莫名心脏一阵收缩。
她正想着,车门被敲了两下。
刘桥摇下窗户,江风瞬间就倒灌进来,陈蝉衣回过神,被风吹迷了眼,下意识闭眼。
紧接着。
那张脑海中的脸,竟然出现在眼前。男人声线低沉:“抱歉,前方事故,麻烦移去右侧车道。”
他声音不高,然而字字清晰分明。
码头汽渡噪声是很大的,刘桥起先并没有听清。
李潇手撑着车顶,弯腰探身,将刚才的话重新复述一遍。
裹着雨雾的风,把他身上的味道送进来,是干净的皂角,带着一点阴冷的潮湿木头气息。
他视线没有乱瞥,大概根本没有看见她,交代完后便转身离去,继续去往下辆车。
刘桥将车开上甲板,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车窗。
他的侧脸沾上水汽,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
事故的地点暂时拉起警戒线,李潇走了十几米,通知了五辆车后,后续的车辆就会跟着前面自发移动。
他将地上的三角锥堆到一边,掀起眼皮,沉默地看了一眼。
朱晓宇顺着李潇的目光望过去,只能看见轮渡上轿车的尾部:“潇哥,你在看什么?”
李潇压住手背颤抖,收回视线:“没什么。”
朱晓宇也没多想。他还惊魂未定呢,刚才那司机也太凶了,把他老子娘都搬出来骂。
也就是李潇真的够狠够能忍,换做是他,早就一拳上去了。
朱晓宇尴尬地挠挠头:“多谢你啊,潇哥,要不是你,我肯定跟他打起来了。”
他才毕业,啥工作经验也没有,刚上岗不久手忙脚乱。
要不是今天李潇在,照他的脾气,肯定就跟人揍了自认倒霉。
李潇淡淡地垂下眼眸:“没事。”
江上风很大,清晨时分,薄雾还未消散,太阳出来了一点,在江面铺满一半殷红。他随意扯了扯衣领,继续拖着腿,慢腾腾往前挪。
路前有几个木箱还没来得及搬走,李潇闷不吭声弯腰抬起。
他的膝盖还是僵着,木箱很重,里面是水果。
李潇扛在肩上,搬下轮渡。
男人的手掌修长,骨节分明。因为用力,青筋突起在苍白的手背上,分外明显。
李潇说:“让后面的车上来吧,你看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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