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下方赵田和一蓝衣女子相对而坐。两人明显谈得不痛快,女子抬手止住她道:
“不用再说了,我不答应。”
声音她也很熟,正是孟章怡——青姬。赵田的样貌与现在无异,而青姬,这时尚未毁容,妖艳明丽,如直视烈火般的璀璨样貌。
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好像是坐在屋内的房梁。
或者说是飘。
虞菀菀亲眼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穿过屋梁,底下修为不浅的二人却都没发现她的踪迹。
她心里一紧,环顾四周,深呼吸告诫自己:
要冷静。
屋内窗户大敞,正对着落满月光的种花小院,还有……一片银白色的森林。
和薛祈安化龙的地方如出一辙。
赵田和青姬并不晓得她在,仍为某一事争吵。
“我甘愿献身助你铸四象魂瓶,并非我们恩怨两清,只是薛家让你负责此事,而我不想我儿出生在尸横遍野、战火纷飞的世界里,你明白吗?”
青姬“嗙”地一拍桌子起身,秀眉紧拧,一撩袖子就要往外走。
赵田却并不因她这样的态度怒恼,气定神闲坐着,嗓音平缓道:“我知道你们龙族间,争斗抢地盘向来凶猛。”
“北边玉银一族的少主刚出生,举族欢庆,庆典七天七夜都未结束。”
龙族以龙族以龙鳞颜色分族裔,再以某种特质做命名。
比如银龙喜玉,青龙盘踞缪都。
“它们正值懈怠之时,你我联手,再有薛家帮助,定然能吞并北部资源。到时玉银的领地便交由你们缪青一族管辖,不正好么?”
赵田嗓音放低,循循善诱道:“家主说,玉银的辖域财物尽数归你,他只要——”
话语却被蓦地打断。
桌子被掀翻,摆置的物什乒铃乓啷碎了一地。
样貌美艳的女人眉目骤冷,踩着桌沿,居高临下垂眸,用那把赤铁剑指着赵田的脖子说:
“旧仇不论,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许对我的族人动手。我们争斗是一回事,外人掺和又是另一回事。”
那把锐利的赤铁剑在他脖颈留下道血线,青姬才刷地收了剑。
赵田轻轻挥手,桌子复归原位,脖颈那道血痕也再看不见。
他看向窗外,似乎放弃这个想法,岔开话题说:“你这小院子倒不错。那片银林也很漂亮,是玉银一族送来的贺礼吧?”
“龙族难有子嗣,他们倒是真在乎这新生的少主。”赵田忍不住笑,“可惜还是颗龙蛋,孵化也不晓得要多少年。”
青姬不搭腔,似乎连看他一眼都烦,径直起身。
“薛家的息壤,你好自为之。”
她面容如覆寒霜,沉着脸把一个透明的玻璃罐丢到他面前。
桌面的玻璃罐内,一团黑色泥土质地如融化的金属,蠕动着,不停探出黑色触手。
和虞菀菀在瓷盘内见过的黑雾很像。
赵田坐着,直到青姬关门出去、连脚步声都听不见时,才忽然起身。
却并不是收好息壤。
虞菀菀亲眼看见他打开玻璃罐,小心翼翼将那团息壤装入一个青花瓷蒜头瓶,从抽屉里取出团铅粉一样的东西丢进去。
他抱着那个瓷瓶,紧贴胸口,挂着祥和兴奋的笑容喃喃说:
“王娘,这下你的病有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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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的片段到此结束了。
虞菀菀骤然回神,眼底忽地一只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挥。
“师姐?”
少年嗓音穿过疾风,困惑换她:“在发呆吗?”
发呆?
并不是上次在薛祈安灵海里看见金色竖瞳那样,突然晕过去。
这回她好像仅仅是多片记忆。像是在发愣,过去几个呼吸。
虞菀菀不清楚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盯着他,倏忽弯眉一笑:
“嗯,你太漂亮啦,我看愣了。”
“这样啊。”薛祈安也笑,“那我就假设它是真的了,师姐多看看吧。”
少年伸手理着她髻间的发饰,逆着光,温温和和的神情竟有种莫名晦暗。
嗙!
极大一声巨响,青绿重物沉沉落地,压断一片粗壮青树。它仍在往前冲,四面尘土飞扬,像是带起片沙尘暴。
一座九层宝塔挡住它的去路。
那座宝塔闪烁凛凛金光,正是白芷的通灵塔。细看,顶端屹立个负剑的青年。
虞菀菀对自己拖油瓶的身份有自知之明,拖着薛祈安,往安全点的远处挪了挪。
数万道红光交错落下,如张密不透风的网。
青龙起先还挣扎,尾翼扑动,压断一片的树林。网渐渐收紧,她霎时再无动静,身形一点点缩小。
果然是青姬。
红网转成缚妖索,拷住她的双手。
青姬看起来却完全不像被捉住,抬起手,慢条斯理整理着乌发。
薛明川很快提着另个人飞回此处。
远处金红二光大坐,还躁动不安陶土人和蛇群哀嚎不止,化成数道黑雾涌入通灵塔之中。
青姬看了眼,淡淡收回目光。
那张曾经美艳的脸不知何故烧伤,映着将明未明的日光,更可怖如厉鬼。
“解咒。”薛明川长剑指她咽喉,言简意赅道。
另个咿呀呻吟的人影被丢在地面,竟是赵田。此刻,他那还有之前世外高人的闲定?
面上净是黑青图纹,像皲裂的龟壳,好似下一瞬整个人也会碎裂,如爆米花般炸开。
青姬低笑一声:“这是死咒。”
死咒并非夺人性命的咒术,而指那类中咒后再无法破解的邪术。
“你放心,我没想杀他,他会长命百岁的。”
青姬嗓音带着江南人的软糯,好似撒娇一般道:“不过是心脉被噬,如万虫吮骨而已。”
薛明川怒不可遏:“果真是妖族行径——”
话音未落,青姬身形俶尔庞大,生生挣断那根绳子。
地面腾起熊熊青焰。
她先前和赵田打斗耗费太多气力才被捕,这下竟然元气恢复!
薛明川立刻提剑而上,视线却不着痕迹,往角落的少年轻飘飘瞥了眼。
“走、走水了!”
“是赵叔的房屋!”
倏忽间,古镇内杂乱的脚步惊慌响起,乌黑人头如流水般往青焰移动。
水一盆盆往里泼,火焰却未有颓势。
“这火怎么扑不灭?你们几个,再去拿桶接水!”
赵田神情愈发狰狞,如蛆般在地面疯狂扭动,连绳都捆缚不住。
“你们不给的公道,我自会去取。”
青龙身躯遮挡天日,似团乌云覆盖头顶。她徐徐吐出一口白色龙息,云雾般飘远。
空中下起细密小雨。
风愈发大,那团龙息几乎被吹散。
倏忽间,刷!
如火枪突地打开开关,青焰浪涌一般袭向整个古镇,挟裹烧毁一切的汹汹气息,触碰的树木转瞬化为灰烬。
在古镇边缘,却再难进一步。
如有道充当防火墙的无形屏障挡住了它。薛明川身形一颤。
虞菀菀想起,他曾给古镇布置过防护阵。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仙师,是仙师出手相助!”
有人很快发现火焰不再前进的缘由,向龙的方向,向他们的方向哭喊:
“仙师你们一定要撑住,不然、不然任由火焰焚尽古镇,就是你们害死了所有人!”
“是啊是啊!”底下人哭着附和。
尖叫悲嚎阵阵不止,毫不掩饰的惶恐绝望穿透耳膜般,闹得人心发紧。
“明川。”白芷握紧他的手,听见镇民的话面色些许难看,却还是站在他的身侧。
青龙漂浮空中,露出残忍笑意:“你以为你还能撑多久?”
“以夫人的实力,何必同我们在这多费口舌,更或被我捕住一次?”
薛明川不为所动,沉声说:“怕是夫人的妖骨被我损毁,实力倒退。再耗下去,撑不住的未必是我。”
青龙哈哈笑。
又吹口龙息,火焰加剧。
薛明川“哇”地吐出鲜血,却未退后半步。古镇仍固若金汤,坚守一方百姓。
“也是,我直接杀了你便是。”青龙语调骤冷,龙爪如电,狠狠袭向薛明川。
薛明川和白芷被她定住身形,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逼近。
忽然间。
“夫人以为,烈日烧晒和青焰焚炙谁更胜一筹?”
少女清脆的嗓音飞速响起。
一道青绿的身影冒出来,张开双臂挡在青年身前。她的利爪划破姑娘家的脸蛋,血珠滴滴答答坠落。
青姬下意识撩起眼皮,往隐没在树影里的少年多看一眼。
他刚收回手,像是本来要扯那姑娘家似的。
神色沉沉,面上只剩冰凉的寒意。
“无辜之人惨死,小儿同受焚身之苦,这样的公道,当真是夫人您要的吗?”
虞菀菀浑身发抖,尽量让声线放稳。她挡这儿,并不是说对薛明川有多深刻的情感。
纯纯是,薛明川修为最高,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强。也只有他,才能和青龙抗衡一二。
薛明川一死,他们全都完蛋。
虞菀菀任由青姬用龙爪捏住她的下颌,脸被被锐甲划破,传来阵尖利刺痛,她话语也未停:
“赵田偷藏息壤救妻子,以致四象魂瓶无用,又囚您于瓷盘间,自己却享尽美名,您不想让真相大白吗?”
“他妻子污蔑害死您夫君,坊间却坚信您夫君是妖,死有余辜,您甘心让他含冤而死吗?”
“还有您儿子,我听说他才学出众,若是长大成人定有一番作为。本该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材,被扣污名惨死街头。何人不觉冤屈?”
青姬定定看她,目光愈发锐利,却不再吐龙息,青焰也不再加剧。
那看来她综合三个版本故事瞎猜瞎编的东西至少大半是青姬认为的真相。
“杀了古镇镇民,他们至死都相信那些假象,得以为自己是违逆强权的正义使者。后世传颂,万民褒赞。”
虞菀菀松口气,声音放缓,望向她循循善诱道:“给予他们如此奖励,也是夫人目的吗?”
青姬并未搭话。
片刻后,火焰忽熄,那道庞然青龙消失不见。青姬在半空化作人形,青衣翩翩,足尖点落在她面前。
她嗓音很冷:“这些我收手都可以。但你们,必须还我夫儿清名,以天道为证——”
说话间,她足底已有金圈显现。是天道为证的誓言,违者受尽劫难,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
“清名?”
青年寒意更甚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妖就是妖,再多隐情也难改其恶劣本性,该杀。”
青姬瞪大眼,猛地扭头。
银白长剑汹汹而来。
嗙!
剑尖红光大作,似有一声火药爆炸的轰鸣声,鲜红瞬间充斥整片视野。
薛明川动作僵住。
“你……”
青姬哑然。
“咳咳。”
虞菀菀想说话,一开口,鲜血就止不住从口鼻往外冒。
她低头看眼穿过肩胛的长剑,忍着痛,抬眸看向惊愣的薛明川一字一顿说:
“不是这样的,有隐情就是有隐情,是必须要知真相才能下定论的事。”
她也有自己的判断。
青龙已经立誓,再不可能伤害古镇居民。那有冤屈就是有冤屈,不管是人是妖。
青龙被寒霰剑一捅准死,那就是含冤而死。她就不要紧了,养养伤就行——
一道暗藏怒火的冷冽嗓音却突然响起:
“你的剑,还准备捅她到什么时候?”
后背忽地被少年冰凉的手抵住,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也由另股冬日冷空气的气息压住。
长剑被猛地抽出。
银白光一闪,她肩部血流骤止,隐有暖意入体。
青年身形如断线风筝般飞远,重重撞在远处树干。
“明川!”白芷捂唇。
她想上前查看,却又止步,赶紧冲向虞菀菀看看她的状况。
寒霰剑从天坠落,穿透薛明川肩膀。
正好和虞菀菀方才受伤的位置一样,远比那下还深,几乎是将他钉死在地面。
青年一瞬呻.吟不止。
“师姐,你下次再试试以身挡剑呢?第二回了,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热心?”
薛祈安揽着她,不带一点犹豫,用匕首在腕上用力一抹,捏着她的下颌,直接要把血往她嘴里灌。
龙血能疗伤,效用是比治疗符还快,但……他真不怕薛明川发现啊。
虞菀菀扒拉他的衣领,做私语态,却故意超大声说给薛明川听:
“其实我上次是骗你的,我受伤了不喜欢喝血。我只是想要亲你,然后把你嘴唇咬破——”
“师姐。”
话语却被打断,少年明显在强压怒火。他看向她,眉目隐隐恼怒:
“张嘴,不然我就亲你了。”
第28章 乌瓷古镇(十七)
身上的伤被他用治愈术医好了, 可痛意却依旧残存,如要将她活生生撕裂,虞菀菀冷汗直流。
早知道寒霰剑是以千年陨铁打制, 寒气彻骨, 却不晓得是这样的彻骨法。
好似穿着背心裤衩,被丢到北极, 再从头顶泼一盆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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