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屋内。
窗外风雨飘摇,树叶颤动。
一张木质的脸忽地凑得很近,僵硬地递来杯水。
热气蒸腾,模糊木头小人眉眼。
它一手端杯子,另手还有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
少主说要给你添水了!
好厉害!辛苦啦!
他的语气自动浮现耳边,还有含笑的、很漂亮的脸蛋。
轰隆!
一道手臂粗的惊雷劈落窗前,她心跳莫名加快,仓皇往外。
数道惊雷纠缠着,聚成一处重重落下。
虞菀菀问:“他人呢?”
龙魄避开她的视线,只把水又递来。
指尖碰到温热杯壁时。
轰隆!
更响的雷声,天空几乎被撕裂成两半,惨白渗人。
水杯也坠落。
瓷片碎了一地,温水飞溅,浸湿足边一圈裙摆。
虞菀菀忽然心慌得厉害,揪紧衣襟,好似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吸入时,成了刀割一样的痛楚。
她突然想起书里的一段剧情:
「那道雷劫很凶悍,修仙界百年未有的凶悍,不少修士纷纷围观。
却不晓得,这是薛祈安的雷劫。
他渡劫失败了。」
只一笔带过,可渡劫失败的结果呢,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勉强捡回条命,筋骨寸断、生不如死。
他已经、已经被废过筋脉,废过灵根了啊。
室内亮堂,却像是有团黑暗从黑涩的窗外蔓延进内,几乎要将她吞没。
门忽然被撞开。
暴雨倒灌。
虞菀菀连避水符也没用,咬牙一头扎进呼啸的风雷间,浑身被浸个湿透,也未有半分退却。
她要去找他。
就要。
第63章 风满日沉(二)
风雨如晦, 乌云沉寂穹顶,四方草木萧萧。惊雷声声不止,白电如利剑般一次次撕裂天顶。
没有人见过这样大的雷雨。
雨水堆积流淌, 碎石噼啪震荡, 大地好似都为之撼动。
挨家挨户关紧窗。
偶有孩童好奇张望,立刻被揪回去, 得长辈耳提面命警告:
“这是有人遭天谴了,不许看。看了要倒大霉的。”
在雷电中心,却有道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影。
雷一道道向着他身上劈。
一道比一道粗, 甚至超过了飞升才有的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他乌发披散,衣袖破裂,血液将白衣染成深红,足下地面亦是一片深色。
独那双眼,亮得骇人, 似盏积蓄雷电的明灯。
从始至终, 少年一声不吭, 背脊亦未弯一下,似枝从不折摧的青竹。
四面八方响起威严的嗓音,竟隐隐含笑:【是我小看你了。也对, 毕竟是曾妄图弑天的一族。了不起, 这雷劫你是真扛过去了。】
可渡劫,渡的不单如此。
身心都得渡。
渡过了鱼跃龙门,更近飞升。
失败了便是道心破碎,根基溃败。
天道真正想磨灭他的也就留在雷劫之后。
那场困囿他多年的午夜梦魇。
薛祈安低垂乌睫,沾着的血珠颤动坠落, 从眼尾划过,衬得那颗红痣愈发妖冶。
却又像他忽然哭出的一滴血泪。
【你们注定会失败的。】
天道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响起, 带着戏谑怜悯的恶意:
【毕竟,这就是反派永恒的「宿命」啊。】
白光一闪。
四周再难视物。
/
薛祈安好似又回到了是颗蛋的时候,被留在银光闪闪的林子边。
“龙,弑天者也。”
很稚嫩的童声给他讲这种传闻。
他说:“龙族为弑天而生。杀死天道的龙,会成为新天道,重塑天地规矩。”
“天地清气也听候龙族差使——是的,我们龙族就是这么厉害。”
说到这时,他很激动地一捶龙蛋。薛祈安被捶得浑身疼,还想吐。
孩童浑然未觉,一板一眼说:“天道惧之,恐之,故降无边恩宠,想以此熄了龙族弑天之心。”
传闻应该堪堪讲了一半。
忽然被男人无奈打断:“说几次了?不要给幺弟讲这故事。弑天多危险,别自找麻烦。”
讲故事的那个就会很不服气:“危险什么?”
他说:“大家都说,幺弟会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银龙。出生时的天降异象,连祖龙都没有过。”
“如果幺弟成为新天道,我以后偷跑出去玩再不会被你抓住,幺弟肯定会把我藏起来的。那时我就是天道他哥嘎嘎嘎!”
男人就笑:“出息!你自己成日想当纨绔四处享乐,叫幺弟去拼搏奋斗啊?”
“你大哥也是,问你俩谁要当族长,你俩靠划拳决定。大哥输了,得好好学着干未来族长,你倒乐坏了。”
说话人是玉银族的族长,云止。
大概是……他的父亲?
总念故事的那个是他二哥,云及舟,比他早百年出生。
梦想是当个纨绔,娶最美的姑娘,和她一起游尽四方山河。
云及舟哼一声:“爹这你就不懂了,家里需要一个废物。大哥是族长,幺弟是少主,我牺牲自我勉强当个废物吧。”
隔着薄薄的蛋壳,薛祈安依稀能看见男人和小少年的轮廓。
小小的那个被踹了一脚。
云止笑骂:“丢人现眼的玩意,滚。”
云及舟嬉皮笑脸:“滚回来了。”
大哥那次也来了。
他和云及舟是双生子,性情却完全不像。
大哥稳重多。
他拍拍他的蛋壳很认真地问:“等幺弟孵出来后,我可以玩幺弟——和幺弟玩吗?”
也给踹了一脚。
云止笑骂:“你也滚。”
龙族统御四海,大哥是未来的族长,很忙,只来见过他一次。
余的时间都在寻访海中各族。
最常来找他的就是云及舟。
云及舟最爱讲的就是弑天的故事,还天天说:
“苟富贵勿相忘,二哥的幸福就靠你了。”
弑天的故事讲过百八十回,每回都被云止打断,云及舟就是不改。
只有最后一次讲完了。
那次云及舟问:“弑天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云止说:“据说是真的。但只有祖龙弑天成功,那是天地间的第一只龙。”
云及舟:“然后呢?”
云止:“死了。”
云及舟:“……爹!”
云止:“祖龙弑天成为新天道后,受不住孤身一人不死不灭的无尽悲苦,自缢身亡了。”
“所以说,弑天是件很痛苦的事,别老给你幺弟讲弑天的事。快快乐乐是最重要的。”
龙蛋好像被摸了摸,隔着层蛋壳,男人掌心像日光般暖和。
他笑说:“天塌下来都有兄长父母顶着,谁要你们弑天啊?累都累死,平安高兴一辈子就好了。”
之后云及舟再没讲过这传闻。
/
云及舟是玉银族最闲的龙。
成日和他说话,还会搬来很多东西放在他周围说:
“看,深海的蚌珠,拳头大,喜欢吗?我的,绝不给你。”
“看,砗磲,海底灵玉,历史这么悠久的也很难得。知道你喜欢,但是我的,没打算给你。”
“鹦鹉螺喜欢吗?哦,问问而已,不给你。”
一件件摆出来。
再得意洋洋地一件件抬走。
云及舟兴致来了,还经常抱着他的蛋,上上下下用力摇晃,恨不得将他摇散一样。
薛祈安被他摇得头疼。
那时,孵化后最想干的只有一件事:
揍他。
后来时过境迁,云及舟都有心上人,他还没孵化出来。
云及舟的心上人叫娇娇。
他那讨人嫌的二哥,只对娇娇柔情万种,一句重话都说不得,恨不得把心都剜出来给她。
奇珍异宝流水样地送给娇娇,他们能看星星月亮一整晚,抱着睡觉就能在屋里待一整天。
云及舟经常带着娇娇来看他。
讲的故事多变成他们的爱情故事。
云及舟说:“哎,我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二嫂。”
“你是不知道,你二嫂对我多好。上次我们吵架,她那么生气,都心疼我只扇了我左脸。”
“也是你二哥我聪明,把左脸伸给她打。我右脸好看,她喜欢,打坏了怎么办?”
薛祈安:“……”
相处这么多年,云及舟练就门从蛋壳读心情的绝佳本领。
他用力一弹他的蛋壳“呵”一声:“你别这神情,等你以后遇见喜欢的姑娘就晓得了,没准比我还夸张。”
不,他绝不会是这蠢样。
薛祈安想。
云及舟苦口婆心说:“娇娇追求者众多,为什么选中你二哥我啊?除了你二哥我长得全族最好,当然是你二哥我会疼人啊,你好好学着点。”
当蛋期间,薛祈安至少听了五百遍云及舟的疼人小窍门。
五百遍的恋爱技巧、五百遍的顾家方法。
还有五百遍的龙族必游景点。
真是耳朵结茧了。
云及舟还美名其曰:“好夫君要从小抓起。”
薛祈安更想揍他了。
吵。
/
海底里的日子静谧而无聊。
白日里有鲸歌,入了夜有像小灯一样的水母,从壳外流淌时如条发光的小河。
有些新出生的水母会掉队,得劳驾父母揪回来,触手拍两下象征性地责罚一番。
这叫归潮。
是和侯鸟归林一样,海底生物从四方奔腾回家,照亮整片深海。
最亮的那个他知道是蚌里晖。
日子很安宁。
安宁得他很不安,好似这样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好似很快有坏事要发生。
壳越来越薄,看得越来越清,薛祈安离孵化也该越来越近。
所有人都很高兴。
云及舟最败家。
他大手一挥:“等我幺弟出生时,我要给他戴满花圈,摆在奇珍异宝中间,燃灯彻夜,宴请四海妖族来看他破壳。”
云止叹气:“及舟,花圈是送死人的。”
“那又怎么样?我幺弟就要与众不同。”
很薄的蛋壳,薛祈安依稀看见他的二哥,很俊美清绝的一张脸,眉眼间恣生着张扬肆意。
深海浪涌徐缓,都似给他做衬。
怪不得他往日里最得意的就那张脸,号称打遍玉银无敌手。
云及舟横眉一挑,水蓝色广袖翩翩如羽翼:“那可是我幺弟诶,是这么帅气了不起的我的幺弟诶!”
云止再叹气。
云及舟旁边的姑娘微笑,然后用力踹了他一脚:
“你要点脸。”
那就是云及舟的心上人,娇娇。
他们成婚那日,薛祈安的蛋壳出现第一道裂缝。
本来该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谁也没料到,妖境会在今日彻底陷落,人族袭击,最强的银龙全失踪了。
或者不能说失踪了。
全死了。
薛祈安在龙蛋里,看见海面之上降临一片一片的流星雨。
每只银龙都是一颗星星。
死的刹那,星辰陨落,这样一片辉煌又灿烂的流星雨,藏着数不尽的银龙尸骸。
他被云及舟抱在怀里。
满目赤红,不单单是云及舟那身费数月缝制的喜服。
白玉殿砖瓦被染成鲜红色,还有血液从大门门缝流入,轰隆隆的术法围绕白玉殿炸裂开。
爆鸣声愈来愈近。
白玉殿摇摇欲坠。
他们在往白玉殿的最里赶,后院种着片银林,那儿是收纳龙蛋之地。
是玉银族希望所在。
外头龙鸣不止,却愈来愈弱,夹着似锐器相击的声响。
刀剑和龙鳞碰撞的声响。
龙的惨死。
妖境的陷落。
人族修士的袭击。
都出现得太突然,白玉殿内剩余的龙更是沉浸于大婚的喜悦中,防备不及。
龙族惨死消息传来时,白玉殿门已经被攻陷。
现在还没能完全侵占,全赖余下的银龙侍卫奋勇作战。
云及舟要趁这时把龙蛋全带走。
忽然,数道锐光穿过白玉殿,灵力而化的长剑整斜袭来。
云及舟冷笑。
银光一闪。
空中霎时一条庞然巨物,通体银白 的龙尾翼一扇,竭力将那片长剑打回去。
剑确实回去了。
可银白色龙鳞如剖鱼鳞般,片片掉落,沾着大块大块的血肉。
爪里的龙蛋。
怀里的姑娘都被护得好好的。
娇娇惊愕:“这种术法,怎么、怎么可能伤到龙啊?”
说到最后她嗓音隐隐发颤。
几个治愈术下去,伤势只愈合却未真正好转。
他们成了容易受伤,却不容治伤的刀殂鱼肉。
有人哈哈大笑:“龙族无坚不摧的时代彻底过去了!家主得天道偏宠,习得克龙的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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