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应证他所言。
殿外,一声声抑制不住的哀鸣,轰隆隆似有重物落地。
地动山摇。
海浪翻涌。
海面整片坠落的流星雨又添几道微末不足的流星。
更多的脚步声,利剑破空声嗖嗖响起,很多人大笑:
“他们在这儿!还有个龙蛋!家主说了,龙杀死,龙蛋必须带走。”
殿门被破。
门外是银龙尸体。
这殿内,只剩下他们活着……
“及舟,你松开我。”
他怀里的姑娘,红装加身的未婚妻很冷静地出声。
甚至不要他动作,她自己钻出来。
云及舟化为人形,浑身是血,血滴落在薄薄的蛋壳像是雪地里朵朵红梅。
对视的第一眼,他们就都懂彼此的意思。
云及舟死咬牙关,喉腔里发出“呜呜呜”压抑的哭声,泪珠滑落。
“双修的时候你哭,怎么现在还哭啊?哭包舟,再哭就不亲你了。”
娇娇好笑地看他,踮起脚,矜持又骄傲地在他下颌亲了亲说:
“保重。”
她好轻好轻的:“夫君。”
喊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
红衣姑娘脱了外袍,抱在怀里好像藏着团龙蛋,烈火般扑向门外炸开的术法。
她故意大喊:“你放心我会护好它的!”
那群人果然大部分追她而去。
玉银族孵龙蛋的地方,只有玉银族直系能进,也是防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要想带走龙蛋,必须要云及舟。
可两人一起,目标太大,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必须要有人分散火力。
云及舟抱紧怀里龙蛋,踉跄跌撞地向前冲。
术法在身侧一路炸开。
他被炸得血肉模糊,也未有停顿半分。
就在稍远处,更响亮的术法爆裂声,那才是娇娇分走的大部分火力。
他有多痛,娇娇就痛百倍。
“为什么?”
云及舟大滴大滴泪珠往下坠:“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活着。如果是大哥,是大哥的话肯定有办法,大哥比我强又总有办法的……”
天道莫名其妙降雷劫。
说是有谁窥破天机,犯大忌,游历四方的银龙毫无准备纷纷死于雷劫里。
他们的父兄就是其中之一。
活下来的偏偏是他。
是最没用的他。
泪珠落在蛋壳,薛祈安好似都被烫得心口发疼。
云及舟的每滴泪也像他在哭。
怎么会这样啊,那些早上说话聊天嬉笑的人,晚上就都死光了。
白玉殿最里一隅,四面银林丛生,林底本该堆满无数龙蛋。
可云及舟到时,整殿龙蛋都被毁了。
一道玄黑的身影,上身人下身鱼尾——时任殿前侍卫的鲛人族太子。
“玉银族这下是真完蛋了,也到我鲛人族尝尝做霸主的滋味。”
他笑着将鱼尾边沾满蛋清淡黄的蛋壳扫走,如掷垃圾般。
“混账。混账!”
云及舟咬牙,他把骨节捏得嘎吱作响,却并没有冲出去和他殊死搏斗。
他抱着龙蛋,低头说:“先把你带出去,至少要把你救出去。”
话音刚落,他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数道玄青色链条从门嗖地射入,捆住他的四肢。
云及舟被逼得划出龙形。
嘶吼、啃咬、抓挠……龙爪根根断裂,也未在链条留下道细痕。
那是薛祈安第一次听到天道的声音,威严神圣:
【玉银族对天不敬,死有余辜。】
那边的银龙自知挣脱无望,很快冷静下来。
他张开嘴,吐出一颗银珠。
龙丹。
银珠吐出的刹那,银龙霎时喷出口乌血,好不容易止住的伤更血流如泉涌。
龙丹化成龙蛋的模样,藏在银林之间。
银龙托着链条,费力向他爬来,张口将他吃了进去。
讨人嫌的兄长语气罕有得温和:“我只能把你藏我肚子里了,你嫌弃也没法子。如果你能活——呸,你肯定可以活下来。”
“我那么厉害的龙丹都不要了,化成龙蛋骗他们,你必须要活下来。”
薛祈安顺着他的气管往下滑,亮光在一点点远去,兄长的声音却在一点点靠近。
云及舟嗓音更温柔:“都怪他们在那折腾,非要给你起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名字,这下好,你现在都没名字。”
“出去后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我们如果知道,都会觉得好听的。”
“孵化后,你要是还能想起来,还记得我故事里经常提的洞穴吗?蚌珠、砗磲、鹦鹉螺,都是留给你的。你娶妻的彩礼我也都备好了,你只管拿就好。”
“……算了,你还是不要记起来了。就当个普通人,也别复仇不复仇的。我们都希望你高兴。”
巨龙缓缓合嘴。
深海无光,他坠入一片漆黑。
无数术法轰然炸裂,咚咚咚地砸在银龙身上。
龙鳞坚硬,龙肉厚实,近乎刀枪不入。他在龙腹滚了一圈又一圈,比平日里云及舟摇他粗鲁得多。
他从未离兄长如此亲近过。
等到巨响渐止时,银龙的身躯也再负担不住,肉身散作银光,如萤火般飘远。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兄长的模样。
兄长就成了废墟的一具白骨。
薛祈安跪坐在一地尸骸间,极目望去尽是银龙小山般的身躯。
甚至难找到一具完尸,龙角全部给砍断了。
那是制法器的绝顶至宝。
薛祈安其实期待过的。
期待过破壳那日。
可真到了那日,没有珍宝、没有日月,没有一声欢呼。
没有父母兄嫂,没有相伴的龙蛋。
海底一片赤红,他孤零零地陷在龙腹中,殿内困着无数哭嚎的龙魄。
他未谋面的父母兄长,成了他的温床,血流千里,尸横遍野。
整片海被染成深红。
长鲸的哀歌不休不止。
薛家的术法却像最绚烂的烟火,在静谧深海里响彻整片。
薛祈安僵坐在血泊间,明明在海底生活惯了,竟然一点气也喘不上。
蚌里晖什么也不懂地漫洒清辉。
血液被映得明澄亮闪,像是黄昏霓霞铺散的瑰丽画卷。
画卷正中,姿容绝顶的小少年揪紧胸口衣襟,腰背一点点佝偻,似被压弯的根修竹。
他好像在哭。
可新生的龙族不能流泪。
就算流了泪,深海也记不住,海水一瞬就能冲刷干净。
那片太过浓郁的血却晕不开。
白鲸的哀歌愈来愈响,水母附近飘动不敢靠近,游鱼仓皇乱窜。
更远处,还有雷和术法轰隆不止。
那群海底生物嗖地逃走了。
又留下少年一人。
他终于知道玉银族窥破的天机是什么了。
在传承下来的记忆里,这是个小说世界。
他,甚至整个玉银族都是反派。
存在的价值就是给天选之子们铺路。
每百年会有一个天选之子。
他们会成为屠龙英雄,会荣光满身,会享尽世人歌颂。
而反派们就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不论过往,注定死于天选之子手里。
只是这个秘密给窥破了。
玉银族不服。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要是他们?
凭什么?
他们和天选之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他们也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有豪情壮志,有儿女情长,有光鲜的未来和为之奋斗的决心。
凭什么他们就要一无所有?
凭什么他们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天若无道,那就取而代之。
但是失败了。
龙族覆灭就是代价。
龙族和其他种族不同,蛋时就开灵智,孵化百年间的记忆不断。
未免幼龙孵化后,灵海负荷过重,孵化的那天会自动封锁龙蛋时期的记忆。
薛祈安像被生劈成两半。
一半在悲怆,血珠取代了泪大滴大滴从眼眶往下落;一半又在遗忘,父母兄嫂一个也记不清了。
灵魂像被一片片分裂割开。
刚孵化的幼龙最为脆弱,与凡人无异,本该有长辈看护。
薛祈安知道自己不能悲伤,要赶紧走,赶紧走。
空中忽地浮现竹青色大的光影,如丝线般在空中织起片密网向他砸来。
蛰伏已久。
早提防落网之鱼。
他被捆成粽子压倒在地面。
“新孵化的幼龙?这倒是意外之喜。”
一双绣竹纹的玄黑长靴停在他面前,他被用剑刃挑起下颌,剑尖在脖颈划过一道锐利血线。
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袭竹青衣袍,头戴金冠,磅礴灵压散发压得他不得动弹半分。
薛鹤之,薛家家主。
当今剑道第一人。
他身边跟着的修士飞速上前,沾滴血到鼻下闻,欣喜道:“幼龙可比成年龙好拿捏得多。家主英明,策划的这场屠龙圆满成功。”
“屠龙威名一出,薛家声名大振,夺得仙门世家之首想必毫无悬念。”
他更喜:“而且龙血入药,少主这下有救了!”
薛鹤之笑:“明川可还晕着,当不起这少主——”
“谁乐意当你这少主啊?”
忽然,很清脆嘹亮如鸟啼的女声蓦地打断他,压过整片鲸歌。
青绿身影像春日惊蛰般轰动四方,如道盎然春意撕裂漫漫长夜。
哐当!
薛鹤之被踹在腹部,哐当飞出去,化作道竹青色圆弧。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来人,保护家主!”
同样着竹青衣袍的修士向内收拢,围成圆圈将他包裹其中。
可没用,他又被一脚踹出去。
背部撞到很多修士,轰地撞在远处巨型珊瑚礁上。
薛鹤之“哇”地吐出口乌血,目露愕然。
薛家修士惊恐:“来者何人?”
“虞菀菀。”
这次看清了,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两条发辫如燕尾,一双眼似黑曜石,燃着熊熊怒火。
“再问就是你爹。”
她冲出来,二话不说,用力给了薛鹤之左脸一巴掌。
紧接着,又是右脸一巴掌。
“我想抽你很久了。”
第64章 风满日沉(三)
薛鹤之脑袋嗡嗡作响, 眼前竟一瞬发黑,不晓得身处何方。
他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出身名门,天赋不凡, 年少成名便已是被人一路捧着, 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更何况是被人扇巴掌。
薛鹤之肘撑地,勉强支起身体, 提不起半点还手之力。
他咬牙,看向腹部沾着的黑脚印沉声说:“阁下,此事想必有——”
“没误会, 打的就是你。”
对方嗓音轻快,上来又给他一脚,像是憋着许久的怒意终于发泄出去。
轰隆!
几块碎石从五十米外巨石边缘坠落,只听声闷哼,巨石正中凿出男人的身形轮廓。
薛鹤之仰躺地面, 如被重物碾过, 浑身酸痛, 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他看着少女慢慢走近,晃了晃脑袋,向着他灿烂一笑, 发髻间缀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像阎王的催命铃。
薛鹤之眸中露出隐晦的惶恐。
长明灯却在虞菀菀脑海里惊慌提醒:“姐!姐!你悠着点!他记忆里的关键人物如果死了, 天道一定发现,你会被赶出去道心受损、他会被判渡劫失败啊!”
是的,冷静冷静。
她好不容易才进来,又仗着长明灯开挂,别什么都搞没了。
虞菀菀手紧握成拳, 深吸口气,才勉强平静, 脑子却都是薛祈安渡劫时浑身是血的模样。
混账啊。都是混账。
她退后半步,记着长明灯的话向薛鹤之慢镜头一般再露出个和蔼笑容。
铃铛叮叮作响。
却不晓得这笑比方才还恐怖,围观的修士都打个哆嗦。
一时也没人敢上前。
相较之下,薛鹤之就淡定很多:“阁下提到‘是我爹’,可是与家父有仇怨?”
虞菀菀反应了一下:“……”
她微笑:“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他怎么把你这玩意生出来了?
这是在薛祈安的天劫练心关中。
多亏他俩双修的那次,薛祈安和她……嗯,神交了。
她的神魂要通过他灵海进入练心关并不是件难事。
难就难在如何瞒住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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